第16章 房中小事
篤篤篤——
漆了鳳仙汁兒的殷紅指甲箍着木杵,一上一下有節奏地杵着,內中的蒜瓣逐漸成了蒜泥。
廳堂裡滿是蒜味兒,晴雯探手抽出腰間汗巾子擦了擦沁出的汗水,看着紅玉新剝出來的蒜瓣,頓時覺得手腕痠痛。
紅玉瞥了一眼,就道:“不若換我來吧,府裡的姑娘都不曾留這般長的指甲,無怪不好做活。”
晴雯心頭火起,剜了紅玉一眼,恨聲道:“不勞你費心!”
雙手攥緊木杵,上下搗動,那刺鼻的蒜味兒愈發濃郁起來。
書房裡,李惟儉好似不曾聞到一般,這會子比照着討來的尺子截了同等長短的紙條,而後又將那紙條對摺裁剪,再對摺、再裁剪,如此五次,總算得了想要的長短。
大順沿襲明制,這尺子長短自然也隨了前明。李惟儉依稀記得明代一尺大抵在三十一到三十二公分之間,他便乾脆折迭五次,裁剪出了心目中的一公分。
待回頭兒造了尺子,也好請內府依着尺度造好自己想要的零部件。
簾櫳一挑,琇瑩一手託着罈子,一手提着包袱,喘着氣道:“公子,買得了!”
李惟儉放下紙條行出書房,接過琇瑩手中的物件,嘴裡說道:“讓你去告知海平,你怎麼也跟着去了?”
琇瑩就道:“哥哥手頭兒也沒了銀錢,我不跟着只怕還買不來呢。”
李惟儉恍然,隨即笑道:“是我忘了。晴雯,回頭兒把銀錢給琇瑩算了,爲我辦事總不能沒好處還往裡貼銀錢。”
晴雯應了一聲,琇瑩在府中憋悶了幾日,方纔出去遊逛了一番,只覺神清氣爽。
瞧見晴雯在搗蒜,便自告奮勇過去接過了手。晴雯方纔不過是逞強,她自知琇瑩不是個有心計的,便借坡下驢將搗蒜的活計轉了手,轉頭就去暖閣裡取了匣子,問琇瑩拋費了多少銀錢。
琇瑩一邊搗着蒜,一邊如數家珍道:“公子要烈酒,一罈子燒鍋兩百文,兩個玻璃罐子一百五十文,總計三百五十文。”
這邊廂,李惟儉先看了包袱裡裝着的兩隻玻璃瓶子。不過罐頭瓶子大小,好似花瓶般造型,卻要七十五文,這價錢不算便宜了。可大順既然能燒製出透明玻璃,說明有一定化工水準,且爐溫須得超過一千兩百度。
一千兩百度,這溫度足夠鍊鋼了!
再看那一罈子酒,大抵五斤左近,開了泥封頓時酒氣逼人,估摸着起碼有五十度了。
大順殺入遼東犁庭掃穴,此前歸附後金的東蒙兀頓時學了牆頭草。又因着這幾十年準噶爾屢屢東侵,東蒙兀王公幹脆納表稱臣,於是北地邊境各處都是燒鍋。
爲了便於運送與保存,這燒鍋酒的度數是越來越高。
李惟儉暗自思忖着,這燒鍋稍稍改一改就能提純酒精了。純酒精不指望,醫用酒精還是能辦到的。
琇瑩身子壯,不過一炷香光景便將蒜瓣盡數搗碎成了軟爛蒜泥。
紅玉就道:“四爺,都搗成蒜泥了。”
李惟儉上前,將蒜泥倒入準備好的紗布裡,包裹好後探手摸了摸熏籠,隨即小心放在邊緣。說道:“須得烘乾三個時辰,這就成了。”
轉身笑着看向三個丫鬟:“去打了熱水來,我洗漱過伱們便去歇息吧。”
三個丫鬟紛紛應下,紅玉心中記下,如今還不曾入更,三個時辰豈不是要到三更天?她心中怦然,想着一會子早些睡,三更天一定要起來。
紅玉、晴雯打了熱水來,伺候着李惟儉洗漱過,各人便各去安置。李惟儉又坐到書房裡寫寫畫畫,待聽得入更鼓聲,他趕忙到熏籠前將那幾包紗布包裹的蒜泥翻了面兒。
搗碎、烘乾,這只是前兩步,其後還要篩選、浸泡,最後才能提取無臭大蒜素原液。這原液頂多保存兩天,時間一長裡面的二硫、三硫化合物就失了殺菌的效果。
他又在桌案前熬了一陣,隨即睏倦襲來,打着哈欠忍不住暗忖吐槽,這年頭兒夜裡的確沒什麼娛樂,尋常富戶都得跟百姓一般早睡早起。便是賈府這般的,也是逢着年節纔會在夜裡宴飲,叫了戲班子高樂。
又熬了一陣,實在忍不住睏倦,他便去了暖閣裡想着小眯一陣,總要在二更時起來將烘乾的蒜泥翻面。
西廂裡。
晴雯端坐炕頭,藉着燭火繡着帕子,那帕子上的騰雲鏡花水月圖樣已繡好了大半。
琇瑩這憨丫頭最沒心計,眼看紅玉早早鋪了被褥倒頭就睡,這丫頭便也隨着鑽了被窩。
將一朵荷花繡好,晴雯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禁不住掩口打了個哈欠。將那半成的帕子與針線丟進箱籠裡,晴雯躡足落地,鋪了被褥,轉頭吹熄了燭火。
正要上炕,隔着窗扉隱約瞥見正房裡好似亮着燈火。
四爺還不曾入睡?素日裡這個時辰,四爺早就安歇了,莫不是忘了吹熄燭火?
冬日裡走了水可不是說笑的!
心中思忖着,晴雯披了外裳,輕手輕腳開了房門,快步朝着正房行去。
正房房門沒落栓,晴雯閃身進來,見暖閣裡依舊亮着燭火,就輕喚了聲:“四爺?”
內中沒應聲,只聽得李惟儉均勻的呼吸聲。
晴雯暗暗咬牙,緊了緊衣裳,躡足進得暖閣裡,就見李惟儉和衣而臥,一旁的燭臺上點着三隻蠟燭。
晴雯略略不知所措,思忖了半晌,到底上前輕輕推了推李惟儉:“四爺?要睡也得褪了衣裳啊。四爺?”
“嗯……”李惟儉睜開眼,就見一張小臉在燭火映射下分外嬌俏。恍惚了一陣,這才認出是晴雯。
“晴雯?”
晴雯就道:“四爺要睡總要褪了衣裳,這燭火也不好一直點着。冬日裡天乾物燥的,走了水可不是說笑的。”
李惟儉撐起身子,問道:“什麼時辰了?”
“約莫快二更天了吧。”
李惟儉就道:“不急,等二更了,還得將那蒜泥翻面兒呢。”
“啊?”晴雯追問道:“四爺……弄得這物什,要翻幾次?”
“烘乾三個時辰,每個時辰翻一回。”李惟儉笑道:“方纔你們搗完了我纔想起來,早知道就趕在明兒白日裡弄了。”
恰在此時,順天府的更夫自後街走過,幽靜的夜裡,那梆子聲傳出去老遠。 李惟儉起身趿拉了鞋子,趕忙將熏籠上的棉紗布包翻了面兒。
迴轉身形,就見晴雯蹙眉輕咬下脣,他笑問:“怎麼了?這是誰又招惹你了?”
晴雯就癟嘴道:“知道四爺待下人好,可也沒這般好法兒,哪有我們睡了,四爺卻熬夜看着的?傳出去豈不是讓人以爲四爺跟前兒沒了上下尊卑?”
李惟儉就道:“我明兒事兒不多,你們還要忙活一天……”
“那也沒這樣兒的道理!”晴雯搶白了一嘴,上前推着李惟儉到得暖閣窗前:“不過就是稍稍熬一會子,四爺快睡吧,我看着就好。”
“那多不好。”
“左右不過再熬一個時辰。”
李惟儉實在忍不住睏倦,再看晴雯面上滿是倔強,就道:“好,那就勞煩你了。”
晴雯沒再說什麼,看着李惟儉褪去衣裳,只穿了中衣鑽進被褥裡,一會子便酣然睡了過去。
坐在熏籠旁,晴雯手託香腮,心中說不清道不明。起先只覺得儉四爺很好,待人極爲和氣,也能縱着自己的小性兒;
昨兒聽說儉四爺痛打了那不知所謂的薛大爺一通,晴雯當即唬了一跳。心道原來儉四爺發了脾氣這般厲害;待到了方纔,晴雯只覺得好生荒謬。哪有體諒下人到這份兒上的?
儉四爺很好,過分的好。
晴雯目光不禁掃過那牀榻上的睡容,想着能到儉四爺跟前兒說不得是自己的福分。想來寶二爺再如何好脾氣,也做不到這般地步吧?
夜裡寒涼,晴雯緊了緊衣裳,睏意襲來,她心中記着要熬到三更,便起身去到書房裡,尋了鉛筆與空白紙箋,循着記憶裡的樣子,歪歪扭扭的寫了幾個字,又在其上標註了四爺教過的拼音。
她心中有些喜悅,想着一日光景就認得了十幾個字,說不得再過幾年自己也能讀書看報了呢。
夜涼如水,三更梆子聲自靜夜裡傳來。她忙不迭的起身,將那幾個棉紗包翻了面。見炭火有些熄了,又撥弄了一番。
正忙活着,忽而聽得房門吱呀一聲,驚得晴雯一跳!趕忙循聲問去:“誰?”
腳步聲漸近,燭光一晃,卻是披着衣裳的紅玉。
“怎麼是你?”晴雯道。
紅玉面色難看,反問:“你怎麼在這兒?”
晴雯就道:“臨睡前瞧見四爺房裡亮着燭火,我怕四爺睡下忘了吹熄蠟燭,就過來瞧瞧。誰知四爺給林姑娘做的藥,須得一個時辰翻一次面兒。”
晴雯面上略略尷尬,轉瞬便理直氣壯起來。落在紅玉眼中,卻成了晴雯是在心虛。
紅玉不聽晴雯解釋,心中暗忖,本道晴雯小性兒孤高,不想卻是個有心計的。紅玉千算萬算,想着掐着時辰過來,便是沒旁的戲碼兒,起碼也落個好兒……卻不料被晴雯搶了先!
紅玉面上變了變,強忍住心中忿忿,湊在一旁軟塌上坐了,說道:“你也熬了這般久了,不如先回去歇着,這裡我照看着就是了。四爺說要烘乾三個時辰,不能多不能少,算算再有半個時辰也就是了。”
晴雯道:“不急,左右都熬了夜,這會子睡不着,我還是瞧着吧。”
紅玉面上再沒好臉色,心道:狐狸尾巴露出來了,這晴雯果然是個奸的!
暖閣裡再沒言語,晴雯坐在凳上等着,紅玉乾脆在軟塌上假寐起來。待又過了半個時辰,晴雯將幾個棉紗包取下,扭頭就見紅玉已然在塌上睡了過去。
晴雯過去喚了幾聲,那紅玉只是裝睡。燭光下,晴雯見紅玉眼皮子下眼珠來回轉動,哪裡還不知其是在裝睡?
想把我熬走爬上四爺的牀?四爺這般好的主子,哪兒容得這小蹄子攀扯上污了名聲?
晴雯一咬牙,乾脆脫了鞋子,跨過紅玉躺在了軟塌裡面兒。
牀榻上李惟儉安然入睡,軟塌上倆丫鬟各懷心事,心裡將對方罵了個狗血淋頭,待四更過半這才各自睡去。
………………………………
清早。
李惟儉一覺醒來,起身舒展了下筋骨,就見軟塌上兩個丫鬟抱在一處。
他略略納罕,心道紅玉想來是記下了時辰,過來取下棉紗包的,可是怎麼這二人不回房,反倒擠在了軟塌上?
熏籠裡的炭火快熄了,暖閣裡略略清冷。李惟儉沒想明白,便穿了衣裳,而後抱起被子蓋在了兩個丫鬟身上,隨即這才活動着筋骨出了房門。
天色方纔矇矇亮,院子裡,琇瑩正不安的抱着兩柄木刀站在當中。
見李惟儉出來,她趕忙湊上前道:“公子,真是怪了,一覺醒來紅玉姐姐跟晴雯都不見了!”
“哦,她倆在我房裡呢。”
“哈?她倆……怎麼跑去公子房裡了?”琇瑩瞪着一雙水濛濛的大眼睛滿是困惑。
李惟儉忍不住探手彈了彈琇瑩光潔的腦門,笑道:“你問我,我又去問誰?不如等她們醒了你自己去問?”
“哦。”琇瑩只是經的少,又不是真的傻。遲了一些,她終究琢磨過味兒來。
好像不對啊!我纔是最先跟着公子的,怎麼那倆後來的反倒先鑽了公子的房?
待李惟儉習練過一套拔斷筋,二人各持木刀鬥在一處,心中惱火的琇瑩不覺便加了幾分氣力。
二人鬥過幾十招,忽而李惟儉被格得中門大開,胡思亂想的琇瑩本能出刀就刺。
李惟儉亡魂大冒,連忙縮頭,卻到底遲了一步。便是琇瑩反應過來收了氣力,那木刀依舊結結實實砸在了李惟儉肩頭。
“嘶……”
“啊?公子!”琇瑩丟了木刀湊過來,急得都快哭了:“我,我……”
李惟儉揉了兩下肩膀,氣呼呼探手便將琇瑩一頭秀髮挼成了雞窩。惱道:“長脾氣了啊,再有下次扣你月例錢!”
“唔……下次不會了!”琇瑩縮着脖子,好似鵪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