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年
“那暖棚果然種出果子來了?”
迎春自勝歡喜。京師冬日裡能吃的果蔬本就有限,不過是蘋果、柑橘、香橙一類,翻來覆去的,過了新鮮勁總讓人歡喜不起來。
倏爾見得甜瓜,低頭嗅着那清爽甜香氣息,迎春不禁口齒生津。瞧着李惟儉笑吟吟的面容,迎春忽而想起,自己好似不該露出笑模樣。
那親事不曾議定,又定下三年之約,可誰知三年之後會如何?
她捧了甜瓜,又偏過頭去不看李惟儉。
李惟儉笑着轉到左邊,她又轉到右邊。李惟儉乾脆落座,搬正迎春身形,笑着道:“二姐姐心裡還氣惱着呢?”
迎春難得說了牢騷話,道:“我氣惱又如何,不氣惱又如何?總是與儉兄弟沒甚麼干係。我不過感念自己命苦罷了。”
李惟儉道:“哪裡就苦了?吃口甜瓜,保準往後就甜了。”
迎春抖擻肩膀,李惟儉的雙手卻按住不動。迎春就道:“儉兄弟,你我如今……不好如此的。”
李惟儉故作一怔,訕訕收了手,道:“二姐姐還是不信我啊。”
迎春瞥了其一眼,欲言又止,好歹狠心咬了下脣不言語。
李惟儉嘆息一聲,施施然起身,道:“那……我過些時日再看瞧二姐姐。”
眼見其果然走了,迎春頓時心下酸澀,氣惱之餘禁不住紅了眼圈兒。心中七上八下,好似李惟儉這一去便將她的魂兒也勾走了一般。聽外間沒了動靜,迎春緊忙起身,想着瞥上一眼背影也是好的。
不料方纔從裡間出來,迎頭就撞在了李惟儉懷裡。
“你——”
李惟儉嬉笑着攬住迎春腰肢,說道:“二姐姐果然在意我,那咱們不惱了,好好說會子話兒?”
迎春掙脫不得,只得乖順地回返裡間。二人挨在一處坐了,先是李惟儉說,說朝堂,說衙門,說他忙得腳打後腦勺;而後迎春便接過了話茬,說新學了蘇繡,奈何鴛鴦繡成了一對兒胖鴨子。說趙姨娘前兩日又開罪了太太,被罰立了半日規矩。說李惟儉許久不來,她連着做了好幾迴夢。
李惟儉便追問:“二姐姐夢了什麼?”
迎春頓時面上慌亂,只道:“還能夢什麼?不過是些有的沒的,許是也夢見了儉兄弟。”
李惟儉攬住其肩頭,把玩着那滑膩的手兒,說道:“銀錢花用的差不多了吧?匣子方纔交給繡橘了,還是二百兩銀稞子,一會兒我再給二姐姐留一些銀票。”
迎春連忙拒絕:“不,不用的。我素日裡也不怎麼拋費。”
李惟儉就道:“這榮國府的下山都生着一雙富貴眼,不打點了銀錢,該你的份例一準兒剋扣了。爲了些許銀錢,受這等閒氣實在不值。”
“可是——”
不待迎春說話,李惟儉便在其脣上輕啄了下,笑道:“再說,二姐姐又何必與我分個彼此?我的不就是二姐姐的?”
迎春心下熨帖,面上赧然,輕輕靠在了其肩頭。低低的應了聲‘嗯’。
榮慶堂。
鴛鴦扶着賈母轉過屏風,便見王熙鳳正笑着與探春說着什麼。幾個丫鬟上來撤去大氅,賈母拄着柺杖往裡邊走邊道:“鳳哥兒,我怎麼聽說儉哥兒來了?”
王熙鳳轉頭笑吟吟道:“老太太沒說錯,可不就是儉兄弟來了?不但人來了,還送了年禮來呢。”
賈母嗔道:“還送了年禮?儉哥兒家中就一個人,也沒個叔伯兄弟幫襯着,他人來了就成了,何必拋費?”
王熙鳳就道:“老太太不知,儉兄弟這回送的年禮,可是合了一大家子的心意呢。”
賈母落座軟塌上,納罕着看將過來,不待王熙鳳開口,探春就道:“老祖宗,儉四哥送了足足一車的新鮮果蔬,都是從自家暖棚裡採摘下來的呢。”
“哦?那暖棚真真兒種出東西來了?”
王熙鳳湊過來道:“儉兄弟頭晌往嚴家送了一車,下晌又送這兒一車,雖沒明說,可我瞧着,不但是種出來了,還種出來不少呢。”
賈母不由得笑着感嘆:“這儉哥兒是愈發能爲了,十冬臘月也能種出菜來。”
剛好丫鬟端着托盤進來,王熙鳳緊忙搶過,端到賈母跟前兒道:“老祖宗瞧瞧,這物件兒也是儉兄弟種出來的。”
眼見托盤裡是一個個彌勒也似的青綠小娃娃,肚子上印着福祿壽字樣,頭頂還連着瓜藤,賈母頓時駭了一跳:“這……這是何物?”
王熙鳳道:“老祖宗瞧着像什麼?”
賈母思忖須臾,道:“我瞧着,怎麼像是孫猴子偷吃的人蔘果呢?”
榮慶堂裡頓時笑作一團,探春與惜春笑得前仰後合,王熙鳳更是‘誒唷誒唷’連連拍腿。
好半晌,王熙鳳才道:“老祖宗不知,方纔儉兄弟拿了這果子出來,我也是駭了一跳。心裡頭還琢磨呢,莫非儉兄弟在茅山那兩年沒荒廢,如今是有所成了,這才跑到五莊觀偷了人蔘果?也不知鎮元大仙會不會打上門來。”
賈母笑吟吟道:“總不能真是人蔘果吧?”
探春笑道:“自然不是,儉四哥說了,這果子就是甜瓜。”
“甜瓜?”賈母嗅了嗅,果然有甜瓜的香氣。道:“怎地長成這般模樣?這上頭的字兒瞧着也不是寫上去的。”
王熙鳳說道:“儉兄弟拿了模子,這果子就得按着模子長。說又覆了紙條,這日頭曬不到紙條下面,可不就比旁的地方顏色淺?” 賈母感嘆道:“儉哥兒真心思巧的,難怪又是得官又是封爵的。”感嘆過,賈母瞧着那甜瓜口齒生津,禁不住道:“就是不知這人蔘果滋味如何了。”
王熙鳳趕忙道:“老祖宗,儉兄弟可說了,這人蔘果半生不熟的,只是樣式好看,或是放在暖和地方留待一些時日再吃,或者擺祠堂裡祭祖圖個吉利喜慶。您要是想吃啊,還有旁的甜瓜呢。”
賈母笑着吩咐道:“叫丫頭洗一些來。這沒看着啊,心裡還不想;見了這甜瓜,不嚐嚐滋味怕是鎮不住肚子裡的饞蟲。若是富餘,再給大傢伙都分上一些。”
王熙鳳應下,轉身給平兒遞了個眼色,平兒屈身一福自去忙碌不提。王熙鳳陪着老太太說話兒,心中卻在暗忖,這回說什麼都要從儉兄弟那兒討了法子。
若只是尋常的果蔬,念及那暖棚動不動就要一、二萬的銀子,只怕幾年回不了本兒,王熙鳳自是熄了心思;可如今卻不同!
人蔘果啊!這東西擺出去,立馬就會引起風潮來。都是鐘鳴鼎食之家,別家祭祖時擺放了人蔘果,伱家只是尋常的蘋果、柑橘,這讓天上的祖宗怎麼想?讓外人怎麼想?
攀比之風一起,一個人參果擺盤開價一百兩銀子不多吧?不消多,連着賣上兩年,這砸在暖棚上的銀子就回來了!
無怪外間傳得神乎其神,說儉兄弟是活財神,如今看來,真真兒是活財神啊,隨隨便便指點一番就是一條財路。
只可惜那暖棚要建起來拋費不少,須得求得姑姑王夫人應承了纔是。
丫鬟洗了甜瓜送上來,還細心地踢掉瓜瓤,只餘下一塊塊果肉。賈母用籤子紮起一塊送進嘴裡,只覺清爽香甜,頓時連連頷首:“好,好啊。”忽而想起李惟儉,便問:“儉哥兒可是走了?”
王熙鳳揶揄一笑,道:“說是許久沒見二姑娘,這會子往二姑娘院兒去了。”
賈母頓時露出姨母笑,隨即又嘆息一聲。王熙鳳便勸慰道:“老祖宗不用操心,我看啊,那一對兒早晚得成。如今只當好事多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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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惟儉與迎春說過好一會子話兒,這才起身離去。轉到榮慶堂,又與賈母說了半晌話。
賈母可憐李惟儉孤零零的,便邀着李惟儉來榮國府一道兒過年。如今府中既無林妹妹,又爾虞我詐的,李惟儉哪兒會這會子來尋不自在?因是笑着婉拒了,知道年節時也要走親串友,只怕不得閒。
略略坐過一陣,說年後再送來些果蔬,臨到未時,這才起身離去。
匆匆幾日,尤家借住繡樓,李惟儉只道不知,每日家只在內院往來,從不去花園遊逛。
過得三、五日,眼看年關將近,尤老孃尋思着實在不好再借住下去,心下又暗惱傅秋芳等幾個姑娘籬笆扎得緊,二姐、三姐半點機會也無。心下無奈,只得施施然回返自家。
傅秋芳心下詫異,心中對李惟儉又有了一番瞭解。原本瞧着晴雯等四個環肥燕瘦,都是難得的好顏色,只道李惟儉年歲小,正是貪花好色的時候兒,聽聞還與個叫司棋的丫鬟不清不楚的。
如此,那尤家姐妹送上門來,自家老爺哪裡會不動心?
不料老爺好似忽然轉了性子一般,決不去花園遊逛。便是那對姊妹來尋自己,李惟儉也只是避開了,一副正人君子模樣。
她私下與晴雯說過此事,晴雯就道:“姨娘不知,四爺心氣兒高着呢,等閒的姑娘可入不得眼。要不是那狐媚子不要臉,四爺纔不會被她絆住呢!”
傅秋芳自覺又瞭解了李惟儉幾分,只覺所託之人極爲妥當。
轉眼便是臘月底。接連幾日闔家上下打掃,到得二十九這日,門前換了門神、聯對、掛牌、新油了桃符。
隔日便是年三十,若李惟儉爲朝官,須得上朝一同參加封寶儀式,家中若有命婦須得去到宮中朝賀。
李家一樣不沾,倒是樂得清閒。側花園裡騰出一家小屋便算作家廟,內中供奉了李惟儉這一支的祖先。
年三十這日李惟儉孤身入內供奉了香火,旋即張羅着置辦年夜飯。
待暮色四合,宅第內外寶炬爭輝,玉珂競響。肩輿簇簇,車馬轔轔。爆竹聲如擊浪轟雷,遍呼朝野,徹夜無停。
李家宅第內,四下挑了大紅角燈,將四下照得紅彤彤一片。從上到下,全都裡外三新,傅秋芳、晴雯、香菱、紅玉、琇瑩五女,施朱傅粉,插花插翠,那一身裝扮,便是尋常大戶人家的主母都比不得。
正房裡置了酒宴,闔家大小依次列坐,府中丫頭、媳婦、小廝逐個上來見禮。李惟儉此番尤爲大方,打賞的或是鏤了梅花、海棠的銀稞子,或是赤金鑄的金瓜子。
下人們自是喜不自勝,沒口子的道了謝。除夕之夜,李惟儉早早兒的放丫鬟、僕役下去耍頑,自己關起門來與五個女子吃吃喝喝,好不快哉。
傅秋芳、晴雯等自是喜氣洋洋,於是酒宴間這個提一杯,那個敬一盞的,不多時李惟儉就飲得有些多了。
想起前世種種,父母雙全卻不能奉養;又念及此一世躊躇滿志,只待鋪展拳腳。醉眼朦朧之際,隱隱浮現一纖細身形,似泣非泣道了聲‘儉四哥’。
李惟儉便忽而惆悵起來,也不知此時黛玉在揚州如何了,更不知林如海病情可曾好轉了。
謹小慎微一年,閃展騰挪才挪騰出如今境況,除夕之夜,李惟儉便恣意放縱了幾分。上好的桂花釀酒到杯乾,任憑几個女子如何勸也勸不住。
臨近子時,李惟儉又扯着幾個姑娘家去到前院,顫顫巍巍親手點了爆竹。煙花升騰,於半空炸出漫天斑斕,惹得幾個姑娘合掌跳腳不停地贊着。
李惟儉來了興致,扯着吳海平就走,要去尋那東風來放了,說是那個放起來才起勁。
放東風?那玩意要是落地炸了,保準火燒連營。吳海平哭笑不得,連同傅秋芳等好一番勸阻,這纔將李惟儉勸下。
眼見李惟儉已醉,晴雯、香菱扶着其先進了正房裡。本道還要折騰一番,卻不料,李惟儉自行栽在牀榻上,沒一會兒竟和衣而睡。
香菱心思細膩,看着酣睡的李惟儉,不由得說道:“四爺……好像累了呢。”
晴雯頓時知曉其心意,頷首應承。如今四爺頂門立戶,可是一家之主。她們這些女子都要指望着四爺過活。四爺安好,她們便安好。
晴雯不由得有些心疼,探手撫了李惟儉的臉頰道:“只盼着來年四爺不要這般勞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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