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被褫奪封號貶爲貴人不過一夕之間的事兒,後宮衆人靜觀其變卻是不敢再去招惹寶釵。賈元春被褫奪封號倒是她一人作孽的事兒,只是聽聞得連累了母家,那確實實實在在叫人駭怕了。
妃嬪身處後宮,唯一能倚仗的,不過是皇上的寵愛。帝王一怒,伏屍千里不是沒有的事兒。何況,這太上皇讓位雖有好幾年了,但是有不少妃嬪都能看得出,這太上皇的心氣兒還沒平呢。賈元春的事兒不過是一時觸了太上皇的黴頭,往後的日子裡,只怕這賈元春是再難有翻身之日了。
就在後宮衆人唏噓不已的當口兒,慎太妃這裡的宮苑卻是燈火通明。
“這都這麼晚了,太上皇今日也在承乾宮歇下了,娘娘也早些安置罷。”說話的宮女穿着一身水綠色長裙,模樣齊整,口齒敏捷,穿戴打扮皆在其他宮女之上。
此刻她一面給慎太妃揉按着肩膀,一面說着話,也不見慎太妃有半點惱怒之色,便可知她在這宮裡的地位只高不低了。
慎太妃聽她這樣說,便揉了揉眉心道:“如今這宮裡衆人恐怕都已心懷畏懼,薛氏好利落的手段,只可惜了賈氏。”說到這裡,不免想到賈元春在太上皇面前失儀受罰,神色間便帶上了幾分蔑意。“本以爲她是個聰明的,誰想竟如此蠢笨。薛氏三言兩語就激得她忘記了東南西北,不想想,深宮內苑的,哪裡容得她如此放肆!”
“娘娘說的是。”
正說着時,就有一個小宮女進來低低地喚了一聲“彩棠姑姑”,慎太妃便睜了眼睛拍了拍她的手。彩棠趕忙從那小宮女手裡端過菊花茶,打發了那小宮女下去,才近前服侍着慎太妃飲下,才道:“承乾宮的那位再如何得寵,也越不過娘娘去,娘娘在太上皇心裡那是獨一份兒的,誰也比不得。”
這話說得正合慎太妃心意,便也抿脣笑了,點着彩棠的額頭笑道:“倒是你乖覺,素日裡難爲你在本宮身邊想着。只是,這薛氏受寵,本宮心裡總有些不踏實。”
“娘娘不必憂心,左不過如今娘娘的份位已經是闔宮最高的了,等閒妃嬪也不敢在娘娘面前放肆。饒是承乾宮的那位如今懷着龍嗣,可見着娘娘,那還不是一樣得行禮麼。要奴婢說呀,這宮裡雖沒有太后,可娘娘卻跟太后是一樣兒的。”
慎太妃聞言心中大悅,才又道:“本宮倒是差點兒忘了,這薛氏倒有好幾日沒來請安了。哼,下流狐媚子東西,仗着壞了龍嗣就得意了起來,日後這孩子生不生的出來,還兩說呢。”說着,自己心裡反而先疑惑了起來。“要說,這宮裡頭倒是有十年未有妃嬪有孕了,太上皇年事已高,這薛氏……”
彩棠也想了想,才低聲湊在慎太妃耳邊道:“奴婢聽聞,這賈氏的祖母乃是當年服侍過太上皇的宮女,當年先老太后不也是一直無孕,後來好容易尋了方子……”說着,忽見慎太妃沉了臉色,彩棠便立時噤聲跪在地上道:“奴婢該死,妄議先老太后,實在該死。”
慎太妃臉色一整,冷哼一聲讓彩棠先起身,才冷笑道:“什麼妄議不妄議的,已經死了多少年的人,難道如今連提起都要這麼害怕嗎?本宮如今早不是當年仰她鼻息的小小嬪妾了,如今既在自己宮裡,如何還要看她的臉色不成?”
一番話說得很是冷厲,話語間不無當年屈居人下,仰人鼻息的怨恨。
彩棠心知自己勾起了慎太妃舊年的不堪回憶,只低了頭不敢再說。慎太妃復又平靜了好一會兒,纔對彩棠道:“這事兒倒也奇得很,若說那賈氏有孃家相助藉着偏方兒想要懷上龍嗣,怎麼偏偏這好兒卻落在了薛氏的身上?”
“奴婢想來,這其中的緣故,只有賈氏身邊得力的大宮女才知道呢。”
一言點到即止,慎太妃會意地點了點頭笑道:“本宮瞧着今晚的夜色很好,明兒個必是好天,不如去看看昔日姐妹也好打發光陰。”
及至次日,慎太妃便帶了彩棠往元春這裡來。
因太上皇念及舊情,倒也沒有讓元春搬出長春宮的意思。只是如今元春因被褫奪封號,早不能居在主殿之中,便讓宮人拾掇了偏殿出來,暫且偏居一隅罷了。
此番慎太妃到來,倒讓元春倍感意外,心中驚喜交加,竟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了。反而抱琴十分乖巧,見慎太妃來了,一派應對,很是得宜。慎太妃私下打量了抱琴幾眼,心裡也點了點頭。再看元春時,眼神便有幾分不善。
“蠢笨的東西,讓你去服侍太上皇,竟服侍得連番生事起來。白白地耗費了本宮爲你籌謀的心思,也便宜了承乾宮的賤.人!”
賈元春聽見慎太妃這麼說,自然不敢分辨,只把頭死命低着不作言語。
慎太妃恨恨地罵了一句,還待要開口時,抱琴已經先一步跪在地上求道:“慎太妃明鑑,我們娘娘是一時鬼迷了心竅,再不是存心要壞娘娘事兒的。如今太上皇怪罪下來,娘娘已經受了責罰,只求慎太妃娘娘救了我們娘娘罷!”
慎太妃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才冷哼道:“別一口一個娘娘的,你家主子如今已經降了份位,小小的一個貴人也敢稱娘娘,只當這後宮諸人死的不成?”一句話,聲色俱厲,嚇得元春蜷縮了半邊的身子,兀自發抖不敢申辯。
抱琴雖也嚇白了臉色,卻仍硬撐着道:“奴婢一時口誤,慎太妃寬宏大量,必不會和奴婢計較。否則豈不是自失身份,白讓那起子小人看了笑話。”
慎太妃見她眉宇間仍有駭色,可一派鎮靜倒裝得很好,心裡也十分滿意,衝着彩棠使了個眼色,彩棠便上前扶住了抱琴。
“你身邊的這宮女倒是很忠心,起來罷,看你嚇得樣子,沒得要本宮替你丟人!”說罷,慎太妃也不去管元春臉色,倒是轉過來來對抱琴笑道:“你年紀瞧着也不大,竟不怕本宮罰你嗎?”
抱琴福了福身,道:“奴婢心裡怕得很,只是慎太妃向來管理後宮事事勤謹,奴婢平日見慎太妃行事已是如斯神態,心裡雖怕,可奴婢不過是小錯,慎太妃一貫體恤宮人,奴婢斗膽揣測,是不會被罰的。”
慎太妃聽她這麼說,心裡更是驚訝起來。比起賈元春這幾年在宮裡錦衣玉食地消磨了脾性,反倒是這個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丫頭此刻說出來的話更讓人訝異些。
瞥了一眼侷促不安的賈元春,慎太妃神色便也懶怠起來,只對賈元春道:“這後宮裡,得寵失寵都是有的,你也別太記掛在心上。從前你也是從貴人的位子上一步步晉到妃位的,如今不過從頭來過,有什麼值當的。”
“這後宮裡的水,深的很。今兒個瞧着得寵的,保不齊明日太上皇就厭棄了。今日雖已被太上皇厭棄的,說不得過幾日太上皇念起了舊情,便又能飛上枝頭了。這一夕復寵的事兒,多得去了,若人人都和你一般,那這後宮裡頭的女人只怕都要死絕了。”
賈元春聽到這一番話,心裡大感安慰,立時磕頭拜伏道:“多謝娘娘指教,嬪妾曉得了。”
慎太妃神色淡淡的點了個頭,才又笑道:“你這宮裡雖是不如從前了,到底也不能缺了服侍的人。這丫頭雖伶俐,可只有一個未免小氣得很。本宮賞你個丫頭也就是了,日後好生管着自己的這張嘴,若再說出什麼惹人厭煩的話來,本宮也懶得管你。”
說罷,便扶着彩棠的手出了長春宮。
留下賈元春怔怔地看着被慎太妃賞賜的宮女翠兒半晌,才反應過來讓抱琴去安排。
卻說慎太妃從長春宮出來,沿着春芳園一路走來,見繁花盛放,不由得笑道:“本宮從前倒是小瞧了她,原是丁點兒不露的人,卻不想這樣的機靈。”說着,便向彩棠笑道:“如今倒找到個比你還伶俐的了。”
彩棠笑着福了一福,只道:“娘娘雖看重她伶俐,只是奴婢以爲,在宮裡當差,最重要的並非伶俐,而是‘忠心’二字。奴婢今日觀娘娘試探她之語,心裡已經有了計較。那抱琴,瞧着是忠於賈氏的,只怕暗地裡早和薛氏糾纏在一起了。賈氏如今失勢,其中怕也有抱琴的‘功勞’呢。”
她聲音說得又輕又小,慎太妃側頭聽了,也不說話,只是脣邊的笑容越發的深了。
“兩虎相鬥,必有一傷。本宮並不喜歡龍爭虎鬥的戲碼,須得明白,這畜生都是任情任性的,你縱對她們再好,日後保不齊就會反咬你一口。”慎太妃一邊說着,一邊順手掐斷了一朵極豔麗的芍藥,“芍藥再美,終究比不上牡丹。這樣狐媚的花兒,也不配栽在牡丹身側,還是早日清理的好。”
“時候也不早了,想來薛氏懷着身孕,賈氏又遭貶斥,太上皇跟前若沒人服侍着,倒是寂寞得很。”
等到了寧壽宮,果然見太上皇正要上龍攆,一見慎太妃迎面走來,太上皇多日陰鬱的臉上也不由地帶了幾分笑意。又見慎太妃正要屈膝行禮,太上皇忙上前一步攜住了她的手,笑道:“都多少年的情份兒了,你還在朕跟前行這大禮。”
“上皇疼愛臣妾,故許臣妾不行大禮。可臣妾卻不敢恃寵而驕,免得哪一日惹上皇厭棄,臣妾當真是要以淚洗面的。”慎太妃一面說着,一面還是福了福身,等行禮罷,才挽着太上皇的胳膊笑道:“這龍攆都備下了,上皇是要去哪裡呀?莫非是去哪位妹妹哪裡?都是臣妾擾了上皇興致,臣妾有罪。”
慎太妃雖然嘴上稱罪,可眉眼帶笑,依稀有幾分嬌嗔的神采。太上皇又最寵愛她的,即使是寶釵進宮之後,也未能分其顏色,不過是等到寶釵如今懷了龍嗣,在太上皇心中的份量才加重了不少。饒是如此,慎太妃在後宮裡的地位,也已經形如太后,不可撼動了。
果然,太上皇素知慎太妃心性兒,倒也不惱,只點了點她的額頭笑道:“你呀你,多大的年紀了,竟還呷醋。朕能去哪裡,不過是想着先去承乾宮瞧瞧釵兒,她如今懷着身孕,朕也是心裡掛念得很。等瞧完了她,自當去你那裡的,着什麼急。”
慎太妃聞言,笑容愈發嫣然可親,挽着太上皇的胳膊笑道:“臣妾昨兒個纔去了妹妹那裡,瞧着妹妹的氣色很是好呢。今日倒還沒得空兒,巧的是現在遇着了上皇,便趁着上皇便宜,不如帶着臣妾一塊兒去瞧瞧妹妹罷。”
太上皇見她說得懇切,又一心掛念寶釵腹中龍嗣,自然百般應允。
不一時,龍攆便到了承乾宮門口。太上皇方攜了慎太妃進去,就見寶釵斜簽着身子坐着,桌上放了一隻晶瑩剔透的白玉碗,裡頭盛着琥珀色的湯水。太上皇先一步攔住了要行禮的寶釵,就湊了身子去看那碗裡的湯汁,疑惑道:“這是什麼湯水,從前未見你喝過。”
“哪裡是什麼好東西呢。不過是臣妾一時嘴裡犯惡心,心想着要喝一碗涼涼的酸梅汁纔好呢,故而讓鶯兒去親自做了來。誰想等這酸梅汁做好了,臣妾反又不想喝了。這便放着了。”
寶釵說得輕言細語,太上皇聽罷,才朗聲笑道:“都是你會折磨人,難爲你這宮裡服侍的人,竟也是肯差遣的。”說着,又伸手去輕輕地撫了撫寶釵才顯懷的肚子,只笑道:“朕看,不是孩子嘴饞,分明是你這個做母妃的嘴饞,是不是?”
寶釵聞言,忙拿帕子捂住了臉,一時羞得不肯言語。
慎太妃冷眼瞧着太上皇和寶釵互動,過了一會兒才笑着插.進一句話來,“妹妹這胎懷得倒算是乖巧了,要說來,臣妾當年懷着忠順的時候,那才叫一個折騰人呢。”
太上皇聞言一愣,似是想到當年,神色間有一瞬間的怔愣,過了一刻才復又笑道:“可不是。當年你懷着孩子,就連朕和皇后都不得安生,更別提你宮裡服侍的人了。難爲皇后當年夜夜不眠,只爲你煮阿膠紅棗桂圓羹。”
慎太妃抿嘴一笑,“上皇只顧數落臣妾,也不想想,當年那阿膠紅棗桂圓羹,怕有半數都是進了上皇您的肚子呢。”
這話說得太上皇也笑出聲來,見寶釵笑容恬淡,纔想起因和慎太妃回憶往事,不免對寶釵有所疏忽。便指着桌上的酸梅汁笑道:“既你現在不想喝了,不如朕替你吃了,纔不枉費他們辛苦做出來的苦心啊。”說罷,果然舉起碗來,一飲而盡。
慎太妃坐在一旁,見太上皇飲罷酸梅汁,才又笑道:“上皇是最念舊情的人,縱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也能記得這樣深刻。”說着,便也撫了撫寶釵的小腹,道:“妹妹是個有福氣的,能爲上皇綿延子嗣,正是妹妹的大福氣呢。”
“從前朕便說她是個有福氣的,如今看來,果真不假。”
寶釵見太上皇和慎太妃都這樣說,臉頰上便浮現兩抹暈紅。當慎太妃的手從她小腹劃過時,卻仍感到了由背脊升上的一股寒氣。可見慎太妃的雙眼之中,卻盡是笑意,寶釵神色茫茫,也不知道今日慎太妃爲何對她這樣親近了起來。
不等寶釵想得太久,慎太妃便已經轉了話鋒,對太上皇道:“臣妾想到,當初妹妹還沒進宮時,上皇那時也曾誇讚女官賈氏是個有福氣的呢。”
太上皇微微一愣,慎太妃又繼續笑道:“難爲她一個女官,熬油似的在宮裡熬着,好容易因着上皇的青眼做了貴人,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地服侍了上皇這麼幾年,上皇許她一個妃位,也是使得的。”
許是因慎太妃的話想到了從前元春的種種好處,太上皇的眸中也閃露出了幾分憐愛之色。
寶釵忙打斷道:“賈姐姐是服侍上皇有功,只可惜賈姐姐言辭多有失當之處……”
不等她說完,慎太妃已經起身執住了她的手,向太上皇笑道:“上皇可知麼,妹妹和賈氏可是嫡親的姨姊妹呢。臣妾想着,妹妹腹中孩兒,若在尋常人家,那是該叫賈氏一聲‘姨媽’的,上皇憐愛妹妹,也愛重妹妹腹中龍嗣。臣妾斗膽,也請上皇念在妹妹和龍嗣的顏面上,姑且饒過賈氏一回罷。”
“可——”眼見着太上皇眼中神色愈發柔和,寶釵心中憤恨可想而知,然而此刻不管是慎太妃還是太上皇,怕都有心想要讓元春復位。好不容易纔扳倒了元春,寶釵心中縱然不願,卻也莫可奈何。只好退而求其次,向太上皇道:“姐姐所言甚是,臣妾也深覺大表姐平素爲人並非如此不謹慎。”
“大表姐平素爲人,謹小慎微,又最和睦姐妹。從前和臣妾之間也並無口角之爭,這次貿貿然地鬧將了這麼一齣兒,只怕是有原因的。”
“臣妾思來想去,只怕這事兒還是因大表姐母親王氏每月進宮請安探望之時,許是因她的緣故,讓大表姐對臣妾有所誤會,這纔有了今次之爭執罷。”
太上皇聽完寶釵這番話,凝神細細思索了片刻,才沉聲對身旁侍立良久的李公公道:“傳朕旨意:賢德妃衝撞端妃,本應嚴懲,然朕念及昔日恩情,又因初犯,不忍加以責罰。着,褫奪‘賢德’封號,仍居妃位,日後以‘賈妃’稱之。另有賈妃之母王氏,驕陽不善,素有不慈之名,今上以仁孝治天下,朕聞聽此事,甚爲痛心,着令廢去誥命之身,日後也不得加以誥封。以白身居榮國公府上,不得管家理事,欽此。”
“奴才遵旨,這便去傳旨。”
聽罷旨意,慎太妃扶着寶釵的手微微一緊。寶釵擡頭看她時,慎太妃已經笑顏嫣然道:“想來賈氏復位,必定要感念妹妹你的恩德了。”
寶釵嘴角微僵,見慎太妃這樣說,只好強自摁下心頭的憤怒,淡笑道:“姐姐說笑了。大表姐能有今日,多是倚仗了娘娘的提攜。娘娘如今將這等功勞歸結在臣妾頭上,怕是要讓人見笑了。”
至此,元春重又復位。雖封號被褫奪,然位分一如從前,後宮衆人並不敢小覷。再有寶釵身懷六甲,不能侍寢。後宮中雖不乏年輕女子,到底青澀,不如元春善解風情。太上皇一個月裡,倒有大半時間都宿在元春宮中,不足兩個月,便傳出了元春也夢熊有兆的消息。
太上皇的後宮裡最大的BOSS果然是慎太妃無疑啊!
【貓薄荷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4-02-23 12:15:05】
【貓薄荷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4-03-03 19:52:43】
感謝親愛的【貓薄荷】,雖然以前咱們沒深入交談過,但是你在作者君作死的二月裡和三月初還如此不離不棄,這份愛果然感天動地,作者君覺得非日更無以爲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