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瘋了?
賈環的眼中閃過一道沉鬱的色澤,盯着王夫人的院落久久不語。直到身後傳來一個略顯尖刻的聲音,賈環纔回過神來。
“正該死了纔好,這平白無故的鬧得人醒來,哼,真是晦氣。”
趙姨娘話中滿是怨懟,側臉就見賈環站在門口,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薄的中衣,登時嚷了起來,“要死了,你這是做甚麼!多早晚的時候了,還站在這裡吹風,仔細吹得頭疼,一時又起不來去學裡!”說着便要來扯賈環。
賈環臉上神色淡淡的,不着痕跡地避了幾分,口中只說:“姨娘也快回去罷,太太那裡正忙着,只怕明日又好些話來說。寶二哥既是身子不適,少不得老太太和老爺都要過來看顧的。瞧這陣勢,只怕大家都沒得睡了。”
趙姨娘聞言,立時神色一凜。嘴裡啐了幾句,卻還是快步往自己屋裡去,一面叫了彩雲幾個丫頭起來給自己梳洗,一面又打發了人先去王夫人房裡探探虛實。等她俐落的穿戴好,賈環仍站在門口,只看了她一眼說:“姨娘這樣瞧着,倒是素淨,人也清爽。”說着,抿脣笑了笑,才扯了一件大氅披在身上,快步往王夫人的院子裡去了。
趙姨娘母子往王夫人屋裡去的時候,正巧瞧見賈政扶住賈母,一迭聲的嚷着要請太醫來瞧。趙姨娘見滿屋子上下,丫鬟婆子亂作一團,心中正得意着。便見寶玉身邊的湘雲哭得雙眼通紅,哽咽道:“原以爲不過是受了涼,吃了一碗熱茶便讓人服侍着寶玉睡下了,誰想半夜裡聽着寶玉忽而大叫大哭的,我們也唬了一跳。起來瞧時,竟是口裡吐了白沫……”
賈母聽湘雲如此說,登時一口氣上不來,臉色也驚得煞白。嚇得賈政連聲喊人來扶,王夫人那裡早哭得眼睛浮腫,見寶玉躺在牀上癡話連連,更是心口瘀滯。再看幾個平日裡跟在寶玉身邊服侍的丫頭都畏畏縮縮的樣子,更是深覺無妄之災。
賈環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牀上的賈寶玉,見他面色青白交加,嘴裡還不斷吐着白沫,也便信了幾分瘋魔的說法。只是,再一看那夏金桂有幾分慌亂的眼睛,賈環眸色微閃。莫非今日這事兒,與二房的人有干係?
他正沉思着,那邊趙姨娘卻已經劈手提溜出一個丫頭出來,厲聲喝問:“平日裡你們是怎麼服侍的寶玉,要他無端端的受這樣的罪。可憐見的,如今他遭了罪,正是你們不盡心的緣故!”
被提溜出來的丫頭穿着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倒是一頭黑鬒鬒的頭髮,挽着個鬏,容長臉面,細巧身材,卻十分俏麗乾淨。此時聽見趙姨娘劈頭蓋臉的一頓訓斥,登時也嚇得不輕,忙跪了下來,哭着說:“我原不是在屋裡服侍的,今日二爺在外頭回來,便往寶二奶奶的屋裡去了,旁的我們是不知道的。”
賈政先還有些責怪趙姨娘在這當口的添亂,可此時見站在牀尾那裡的寶蟾滿臉慌張,心下立時一個咯噔,也泛出了幾分疑惑來。
“好個賤蹄子,還不快招了。你是怎麼害得爺們兒變得這樣了,說!”不等賈政開口,王夫人早已經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劈手就甩了寶蟾一個耳光,絲毫也未顧及她是爲寶玉誕下長子的女人。
“太太饒命啊,我只是、只是給二爺吃了一碗茶,並無其他啊!”
“茶,什麼茶?!”
“是我從馬道婆那裡求來的,說是可以讓……讓夫妻恩愛的茶。”
“去請馬道婆來,快去!”
當夜,那馬道婆好夢正酣,誰想半夜卻被人猛地從牀上拖起,竟是手段十分粗魯。馬道婆才驚醒,心中又驚又怒又怕,不由地揚高了聲音喊道:“什麼人,竟敢在這裡放肆!”話音未落,臉上已經捱了一記耳光。馬道婆“哎呦”一聲,痛呼道:“打死我了!”卻不敢再做強辯。
等到了賈府大門口,馬道婆擡頭一看上書“敕造榮國府”的正匾,登時心裡一涼,再被押進王夫人院內時,三魂早就去了六魄。“老太君饒命啊!”不等賈母等人開口,馬道婆自己已經先跪了下去,眼淚鼻涕糊了滿臉,看上去狼狽又可笑極了。
寶蟾見她這般,心裡害怕,卻不敢表露,努力冷靜下來,才向那馬道婆啐道:“都是你這個害人精,害得我好苦。你給我的是什麼勞什子湯藥,我服侍了二爺才吃下去,人便仰躺下了。倘或二爺有個三長兩短,這可要我如何是好!”
“呸!小賤蹄子,也輪得到你在這裡發狠!”夏金桂衝上前去先給了寶蟾一個巴掌,見寶蟾期期艾艾地淌着眼淚,想到這賤.人平日裡仗着給寶玉生了個兒子便橫行無忌,氣焰愈發囂張,心中便怒意橫生,忍不住反手又給了寶蟾一個耳光,嘴裡卻說:“二爺好好兒的,你竟敢咒他!”
這可怎麼了得!
賈母和王夫人都氣得雙手發抖,尤其是王夫人,一雙利眸緊盯着跪在地上的寶蟾和馬道婆,那眼中的神色活似要將這二人生生撕了一般可怖。
寶蟾嚇得渾身顫抖個不停,膝行到賈母腿邊,哭得幾乎肝腸寸斷,“老祖宗明鑑啊,我萬不敢有這樣的心思。奶奶的話是要冤枉死我啦,二爺待我那樣好,我豈敢起這樣的歹意。老祖宗,都怪我被奸人矇蔽了,黑心瞎眼地犯下這樣的罪過,只求老祖宗念在我給二爺生了芩哥兒的份兒上,千萬饒恕我這一遭罷!”
賈母看她這樣,心中只覺厭惡,擡手就命鴛鴦把寶蟾拉開。這才分出眼神給那馬道婆,只說:“我不管你給我那玉兒吃了什麼不清不楚的湯藥,這樣害人的東西,便是扭了你去官府,或是一力打死了,也是爲民除害的事。只是,我一心向佛,也不願作孽。唯今只一句話問你,我這孩子的病,你是治不治得好!”
馬道婆抖得渾身有如篩糠,聽賈母如此一般說詞,半是威脅半是唬騙,更是深覺無望。這藥劑本是作法得來的,便是吃下去也傷不了身。只是見那賈寶玉如今的情狀,竟似中了什麼降頭一般,這可不是普通人能解的。
馬道婆不敢欺瞞,只道:“哥兒這症狀,並非因着我那湯藥,實在是……”一語未盡,早有一膀臂粗壯的婆子使勁一個耳光揮下,馬道婆嗆咳了兩聲,地上便落了兩顆沾了血的牙來。
那婆子瞪着一雙牛眼,見馬道婆還有胡話要說,膀臂便先掄圓了,只等賈母示下。
賈母到底是有閱歷的人,見馬道婆如此,心知她是無法可解寶玉現今的情狀了。正鬧的天翻地覆,沒個開交,只聞得隱隱的木魚聲響,唸了一句:“南無解冤孽菩薩。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顛傾,或逢兇險,或中邪祟者,我們善能醫治。”
賈母,王夫人聽見這些話,那裡還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請進來。賈政雖不自在,奈賈母之言如何違拗,想如此深宅,何得聽的這樣真切,心中亦希罕,命人請了進來。衆人舉目看時,原來是一個癩頭和尚與一個跛足道人。
見那和尚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蓄寶光,破衲芒鞋無住跡,腌臢更有滿頭瘡。那道人又是一足高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相逢若問家何處,卻在蓬萊弱水西。
賈政問道:“你道友二人在那廟裡焚修。”那僧笑道:“長官不須多話。因聞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來醫治。”
賈政道:“倒有我兒中邪,不知你們有何符水?”
那道人笑道:“你家現有希世奇珍,如何還問我們有符水?”
賈政聽這話有意思,心中便動了,王夫人早已耐不住,因搶先一步上前說道:“小兒落草時雖帶了一塊寶玉下來,上面說能除邪祟,誰知竟不靈驗。”
那僧道:“你夫婦二人那裡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聲色貨利所迷,故不靈驗了。你今且取他出來,待我們持頌持頌,只怕就好了。”
賈政聽說,忙命人去與賈母說項,賈母聞言,只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便讓人將寶玉項上取下那玉來叫人遞與那二人。待那和尚接了過來,擎在掌上,長嘆一聲道:“青埂峰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日,若似彈指!可羨你當時的那段好處: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
卻因鍛鍊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可嘆你今日這番經歷:
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念畢,又摩弄一回,說了些瘋話,遞與賈政道:“此物已靈,不可褻瀆,懸於臥室上檻,將此子安在室內,除親身妻母外,不可使陰人衝犯。三十三日之後,包管身安病退,復舊如初。”說着回頭便走了。
賈政趕着還說話,讓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謝禮,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賈母等還只管着人去趕,那裡有個蹤影。少不得依言將寶玉就安放在王夫人臥室之內,將玉懸在門上。王夫人親身守着,不許別個人進來。
至次日晚間寶玉竟漸漸醒來,說腹中飢餓。
賈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寶一般,旋熬了米湯與他吃了,精神漸長,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來。李紈並探春、惜春,平兒,紫鵑等在外間聽信息。聞得吃了米湯,省了人事,別人未開口,湘雲先就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嘴裡說道:“幸而有驚無險,否則我可是活不成啦。等再好些了,且先抱了芩哥兒去看他纔要緊。”
賈母便回頭看了她半日,抿脣露出一抹滿意的笑容來。衆人都不會意,唯獨探春道:“二嫂子心底真好,只是二哥哥房裡實在不安生了些,難爲二嫂子這樣爲她母子二人着想了。”
湘雲便笑道:“我平日裡和老祖宗一道兒吃齋唸佛的,這些年也有些悟了。寶玉今次也是遭奸人所害,只怕命裡註定的一劫,幸而有貴人護佑着,如今方好了,正是該好生教導着芩哥兒的時候,如何不好好讓芩哥兒盡孝在寶玉跟前呢?何況,那寶蟾……哎,到底不是我身邊的人,竟不知如何說了。”
夏金桂正坐在旁邊剝橘子,聽見湘雲這話,又見滿屋衆人都擡舉她,心中不覺便氣得狠了,啐了一口道:“那賤蹄子,平日裡嘴上抹了蜜,心思卻歹毒陰狠,來日也不知怎麼死!再不跟着好人學,只跟着外人學的貧嘴爛舌,我雖是故主,如今卻也管教不得啦。”一面說,一面拿眼睛去看湘雲,只冷笑道:“好妹妹,你倒是有這樣的本事,那紫鵑如今被你一番調.教也乖覺了不少,既是如此,怎麼不幫着管教管家二爺屋裡的鶯鶯燕燕?”說罷,臉子一甩,轉身便摔簾子出去了。
探春等人見她如此不識規矩,在賈母面前也如此放肆,登時各個嚇得不敢出聲。好一會兒,才聽賈母冷哼了一聲,說:“到底是低賤的出身,縱飛上了枝頭也是鴉色不減。”說罷,猶似帶了幾分深意般睇了探春一眼,只嚇得探春背後滲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