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話說賈妃回宮,次日見駕謝恩,並回奏歸省之事,龍顏甚悅。又發內帑綵緞金銀等物,以賜賈政及各椒房等員,不必細說。

且說榮寧二府中因連日用盡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將園中一應陳設動用之物收拾了兩三天方完。

第一個王夫人事多任重,別人或可偷安躲靜,獨他是不能脫得的,也因她本就是管家的事務擔子,自爲是娘娘的生母,萬事不能落人褒貶,只掙扎着與無事的人一樣。打點事宜筋疲力盡,不再細表。

自打賈妃省親之後,寶釵便時常有些癡纏想念,一時覺得國公府上花柳繁華,富庶無比;一時又覺得自身衿傲,內帷後宮也能得寵。因如此日夜反覆,不覺沾染風寒,竟在元宵之後一病下來,鎮日躺在牀上很有些懨懨的。

王夫人親自過來瞧了幾回,見寶釵雖在病中,然眉目端莊秀美,心裡只覺得歡喜稱心。雖覺察到寶釵眉宇之間似有別意,卻只當她是小女兒家的心思,便也一笑置之。才進去時,就把前日賈妃賜出糖蒸酥酪拿來,只笑道:“娘娘纔回了宮裡,偏又惦記着家裡。我說不用,她卻說這酥酪十分爽口清甜,故賜了兩碟子來,一份給了你寶兄弟,另一份就我親自給你們送了來。”

薛姨媽忙命丫鬟從金釧兒的手裡把這酥酪給接了過去,又道:“這些個好東西,寶丫頭慣常也都不大吃的。既是娘娘的好意,只管留着給寶玉就是了,怎麼又這時候送過來呢。”

王夫人只笑了笑,又見寶釵正半躺在內室,就只對薛姨媽笑了。

“寶玉有什麼沒吃過的,這酥酪雖說好吃着,咱們家卻也有的。只不過做法不同味道又是一般的模樣。要說起來,到底因着是娘娘親自賜的,又說要給寶丫頭,不然我怎麼開這口呢。”

薛姨媽一聽,果然臉上又露出幾分喜色來,想到元春如今的身份,前幾日省親時的排場陣仗,心裡也是多少驕傲之心油然而生。

王夫人瞧見了,便抿脣一笑。只道:“我還說呢,這好幾日沒瞧見寶丫頭了,我身邊事情又繁忙,一時抽不開身來。這不,好容易把園子裡的一應陳設動用之物收拾了,纔有空過來。”

薛姨媽便笑着說:“哪裡就這麼大面子,竟要姐姐你親自過來呢。寶丫頭不過偶感了風寒,大夫來瞧過也說只歇息數天就好的。”

王夫人笑了笑,便又笑着拉住了薛姨媽的手親熱道:“我才收到了哥哥的信,說是蟠兒的身子如今也漸漸地有了幾分起色。現瞧着可不就是喜事兒一樁呢,你也大不必憂心了。”

薛姨媽一聽,果然唸了一句“阿彌陀佛”,只笑道:“到底是哥哥有法子,幸而叫蟠兒跟着哥哥去了,雖離了我身邊再沒有不想念他的,可爲着他的身子將來,我也沒有不肯的了。”又想到薛蟠那樣的性子,也只有王子騰才能壓住他,現在薛蟠跟在王子騰身邊,那些個任性淘氣的事兒自然也不敢犯的。這麼一想,心裡便更放心下來。

“我常日裡總說,蟠兒的年紀漸漸大了,你也不該一徑地任他胡鬧。需知道,日後這門楣還是要他撐起來的。”

王夫人說着,又拿帕子掖了掖脣角。見薛姨媽沒有搭話,便自顧自地笑道:“如今娘娘省了親,這省親別墅空着也是空着。我還想着,那園子裡的小道士小沙彌往哪裡打發好呢,一時竟束手束腳的,施展不開。”

薛姨媽便只道:“這有什麼好難的,只管打發出去就是了。”

聽薛姨媽這樣說,王夫人雖笑着,臉上的笑意卻又淡了好幾分。心裡不免道:到底是嫁給了商戶之家,也就這麼點子成算。那些個小和尚小道士的,如何輕易能打發走呢。一時這樣想着,對薛姨媽便添了幾分鄙薄之意。

寶釵在內室合目休息着,耳中卻聽得薛姨媽和王夫人在外間說話的聲音。先時還不覺得怎樣,只是一聽到自己媽媽說到這話,王夫人卻不言語了,心裡便知這話不合她的心意。因而咳了兩聲,不一會兒薛姨媽和王夫人便都進來看她。

王夫人笑着道:“我纔來看你,正說不巧,你原睡着,可是叫我們吵醒了?”

寶釵便彎脣笑了笑說:“姨媽說的哪裡話,我也睡了這小半日,正是身子乏着,姨媽來瞧我,再高興不過的。偏姨媽說這話來,要我怎麼說好呢。”說着,又笑道:“我纔在裡面就聽到姨媽和媽媽說到這園子裡的事情,可是姨媽遇着什麼難事兒了?”

王夫人便把這原話又給寶釵說了一遍,末了笑道:“我還說呢,正是因着這事兒我愁着。依着老爺的意思,是分撥去各廟裡。可我這裡總有些不對付,正想找人商量呢。”

寶釵美目一轉,想了想道:“姨媽,我這裡有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王夫人聽她這樣說,已經先笑開了:“哪有什麼不當說的,你只管先說與我聽。你的主意我再受用不過的。”

寶釵便笑了笑說:“依我看來,這些小和尚道士萬不可打發到別處去,一時娘娘出來就要承應。倘或散了,若再用時,可是又費事。要說我的主意呢,不如將他們竟送到咱們家廟裡去,月間不過派一個人拿幾兩銀子去買柴米就完了。說聲用,走去叫來,一點兒不費事呢。”

王夫人一聽,果然拍掌笑道:“正是呢,還是寶丫頭知道我的心意。”一時笑着拉住寶釵的手,瞧着寶釵秀美端莊的容貌,心裡更是滿意極了。便笑道:“不是我說,從我們家的女孩兒數起,真真兒的都比不上寶丫頭。哎,姨媽幸好有你在跟前,否則還不知道怎麼辦呢。”

說得寶釵羞紅了半張臉,王夫人只拿着帕子掩了脣笑聲不斷。獨薛姨媽坐在一邊,臉上神色很有些古怪。

王夫人又坐了一會兒子,才笑道:“時候不早呢,我還有去看老太太,就不多坐了。等明日姨媽再來看你。”說罷,幫着寶釵把被角掖了掖,才笑着往賈母那裡去了。

薛姨媽見王夫人走了,臉上神色越發的古怪起來,只嗤笑一聲就別開了臉。寶釵見狀,忙問道:“媽媽這是怎麼了?”

薛姨媽便皺起了眉頭,扯着帕子道:“你姨媽也是,她既要誇你,偏拿我做筏子,縱是捧着你的道理,怎麼又拿我做文章。”原來薛姨媽心裡正不痛快,王夫人先前在外室裡跟她說起這一遭事情,她給出了主意,王夫人只不理會。到裡頭來聽寶釵這樣一說,立時喜笑顏開。縱是捧着寶釵,可哪有踩着她上位的道理?

寶釵忙安慰道:“媽媽彆氣,許是姨媽一時口快了,也是有的。”說着,美目流轉,又想到一事,便輕聲道:“舅舅可來信了?”

薛姨媽便笑道:“正是要和你說這事兒呢。你舅舅如今又升了九省都檢點,越發的官威重了。前兒個老太太又親自打發了她身邊的鴛鴦丫頭送了禮來,說是咱們家在建這省親別墅的時候出了銀子,雖一時還不上,總也是表表謝意的意思。”

寶釵聞言,也喜得面頰生紅,忙道:“舅舅如今官途越發順了。只是不知道,那件事……”

薛姨媽聽她這樣提起,便知是小選之事了,可她卻自打那次後再沒聽王子騰提過,便安慰道:“許是你舅舅一時聽錯信錯了也是有的,我兒別把這事兒太放在心上。我們在這裡住着,冷眼瞧着寶玉也是不錯的,他向來又和你最親厚,常把你掛念在心上。你若要嫁進你姨媽家,想來也是一樁美事。”

這話雖這樣說,可寶釵心裡卻因之前早存了心思,到底有些不虞。只是看薛姨媽這口氣,竟是對寶玉另眼相看了,只好也笑道:“媽媽說得也是。我有些累了,想躺下歇歇。”

薛姨媽見寶釵果然眉宇見露出幾分疲憊之色,忙過來扶着她躺下,又囑咐她好生安歇纔出去了。留下寶釵合目躺在牀上,腦海中卻反覆閃現那一夜燈火通明亮如白晝,紅燭掩映耀目生輝的景象。若是那一身皇妃衣裳穿在自己的身上……寶釵豐潤的紅脣微微一彎,慢慢地沉進了夢鄉。

卻說王夫人正往賈母這裡來,服侍着賈母用過了午飯,聽着自鳴鐘敲了幾下後,便要服侍賈母歇晌。李紈、迎春等都起身行禮退下,獨王夫人留下了。

因看着李紈等人都出去了,便笑着道:“老太太,我哥哥來信上說,再過些日子他就回來了,薛家蟠哥兒的身子也好多了。他那一樁公案早已經了了,想來這一遭苦吃下去,日後必不敢胡來了。我瞧着這些天寶丫頭一個人支應着她們一家子,着實受了不少累,前兒個還又病了。媳婦兒想着,不如過幾日她病好了,便多讓她過來,跟二丫頭三丫頭她們一處作伴,也好散散心。”

見賈母眼皮耷拉着沒說話,王夫人便又笑道:“再者說呢,這寶丫頭到底年紀大些,規矩禮數瞧着都不錯,性子也極穩重。她們小姑娘家家的常在一處做伴,也能讓二丫頭三丫頭幾個都學着些呢。”

“啪!”賈母手裡的茶盞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擡眼看向王夫人,目光冰冷。

王夫人才到嘴邊的話立時就又吞了回去,心裡很有些忐忑。

賈母垂着眼皮,任由王夫人站在那裡。屋子裡的檀木雕紋小鼎散出嫋嫋的香氣,明明是靜心凝神的香,可是王夫人卻覺得,空氣中似乎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沉悶,讓她怎麼也靜不下心來。

鴛鴦極有眼色,早就命屋子裡的小丫頭老婆子們都出去了,自己靜靜地侍立在賈母身後。

“二太太,”賈母開口了,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怒,語氣也是不輕不重的,“寶丫頭住在府裡幾年了,跟二丫頭三丫頭四丫頭相處的都是不錯的。她是你二太太的姨侄女,也是這府裡的客居小姐。這一點,你可想明白了。”

王夫人擡起眼皮看了一眼賈母,又迅速地垂了下去,手卻是不由得緊握住了帕子。老太太這是在提醒自己,寶丫頭終究就只是個客人?難道這幾年裡,薛家在這府上出了多大的力,老太太竟還不把薛家當自家人?

“要說起來,寶丫頭算個穩當孩子,能替她母親操持家事,小小年紀也頗爲難爲她了。”

一聽這話,王夫人忙擡頭接口道:“正是老太太這話,寶丫頭真真是個好孩子呢。媳婦冷眼瞧着,多少家子的姑娘,也難得這樣一個出挑的。”

賈母手一擡,止住了她的話,“這孩子呢,是個可人疼的。不過,你說話也要掂量些。寶丫頭再好,終究只是個親戚,況且……到底是商家出身,咱們親戚一場固然不會拿着這個說嘴,但外人呢?你說說這兩年,府裡多少話傳出來,說是寶丫頭反倒要比咱們公府里正經小姐還要強些?”

說着,便把手邊的茶盞捧起又吃了一口茶來潤喉,才又道:“我不過是精神不濟,懶得去跟那些奴才們計較。可你如今既管着家裡,就該仔細着些,這樣的風言風語,合該去狠狠教訓了纔是。你也不想着,咱們家裡的姑娘們,不管是府裡的還是客居的,也是奴才能說道的?傳出去沒得壞了姑娘們的閨譽。”說到這裡,又想到黛玉幸而早搬出去了,否則還不知道被說成什麼樣兒。這二太太,可慣來看黛玉不對付。

“再有了,寶丫頭再好,終究出身擺在那裡。這話傳出去,難道對二丫頭幾個有什麼好處?”

“且不說四丫頭是東府的嫡出,那身份地位豈容別人說嘴。就是二丫頭三丫頭,雖說庶出的差了些,可也是跟娘娘一樣兒,從小就養在我跟前的。難不成被寶丫頭壓了下去,她們有體面?你可叫人怎麼想娘娘呢?”

王夫人垂頭不語。是啊,自家幾個公府小姐,又是在老太君身邊教養長大的,反倒不如寶釵這個皇商出身的女孩兒,說出去,那可不光是擡了寶釵的身份,更是實實在在地打了榮國府的臉!何況探春又是記在自己的名下,別人聽着豈不是要想到她這個嫡母教養不善?便是宮裡的元春,也再沒什麼面子可言了。

當時怎麼自己就沒想到這個?王夫人心裡後悔極了。她當初只想着要把寶釵的名聲擡上去,壓住那林家的名聲,卻忘記了這裡頭還有這麼一層!

賈母看了一眼王夫人的神色,就知道是提及元春,觸動了王夫人的心。心下冷笑幾聲,一個商女,再好還能讓你壓倒我公府的小姐?雖說這話少不了有王夫人在裡頭推波助瀾的,可這薛寶釵難道就沒嘴不會說了?單憑這一點,就足以證明,那寶丫頭也不是面兒上那般敦厚知禮!

“你的心事我都知道。”賈母想了想,這王夫人的心思若一直按着裝糊塗,還不如今日索性點明瞭來說,便道:“雖說這孩子的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我得把話擺在前頭,寶玉的婚事,薛家,絕對不行。”

王夫人愕然擡頭,滿目驚疑地看着賈母。

寶玉的終身大事,王夫人想過種種的可能。自古以來都是父母之命,她這個親孃還在,就算寶玉從小就跟着老太太身邊過着,卻也不由得老太太一個人拿主意。故而當老太太露出對林家的那丫頭幾分意思後,王夫人這裡就時時地像是繃緊了弦一般。

可今兒個,卻是婆媳兩個頭一次把寶玉的親事放到檯面兒上來說。王夫人再沒想到想是,賈母竟然能說得這般直白。而且,絲毫沒給她說“不”的餘地!

寶釵有什麼不好?寶釵容色出挑,性情沉穩大度,又是個知書識禮的。這幾年在府裡住着,與寶玉相處也好,時時還能規勸寶玉唸書上進,對自己恭順有加。

更何況,薛家幾代皇商,家資鉅富,據着王夫人看來,少說也得百萬以上。最妙的是,薛家的蟠兒,從前是個不成器的,如今被一通牢獄之災,聽着哥哥嫂子的話,竟好像蟠兒隱隱有些廢了的意思。王夫人想到這裡,就已經心動非常了。

何況現如今薛家的大事小情,都是寶釵幫襯着,往後呢?一個已經幹不了事兒的兒子,一個有能力的女兒,薛姨媽的心,往那邊偏可還不一定呢。

這樣的女孩兒,往哪裡去找?等寶釵一嫁進來,那薛家的財富不就都進了賈家,也都進了自己的私庫麼!

賈母見她目光微閃,臉上神色雖說木然,卻仍可看出幾分不忿。

當下便冷笑道:“你只知道寶丫頭是個好的,可你想過沒有,往後寶玉要不要出仕?出仕以後要不要岳家的扶持?寶丫頭千好萬好,出身一條兒就足以低別人一頭。難道往後,你要讓人提起寶玉來,就先說他有個商女的嫡妻?”冷哼一聲,又道:“再有你那好侄子薛蟠,可是能夠對寶玉有助力的?我的話擺在這裡,寶玉是我的命根子,你若是敢隨隨便便就跟誰定下了什麼,趁早去說開了,也不要誤了人家的好女孩兒,更不能害了我的寶玉。”

說罷,又冷冷地看向王夫人道:“我不管什麼姻緣天定,寶玉的親事我心裡有數,不許你們擅自做主。你若要有什麼話,只讓你老爺過來一起說了。別的我不管,可寶玉從小兒就在我跟前,你們不許隨便碰他。”

王夫人臉色憋得通紅,垂在身側的手攥的死緊,指甲已經掐入掌心,帶來一陣刺痛。

恍恍惚惚地出了賈母的屋子,隱約聽見裡邊賈母吩咐:“鴛鴦,等明兒個讓人接了玉兒過來。她璉二嫂子如今悶在屋子裡也沒事兒,讓她過來玩玩兒。”

王夫人僵硬着轉頭看向那扇門,鴛鴦緋紅的衣角隱約可見,脆生生的答應也響在耳邊。聽着賈母和鴛鴦一時又說起黛玉的近況,王夫人不由地勾起了脣角。老太太啊老太太,你一心要讓個福薄命硬的林丫頭來配我的寶玉,也得看看娘娘答不答應!

在榮國府裡,任何事情上,老太太無疑是最有決定權的。

寶玉的婚事,老太太死活看不上薛家,至於二老爺那裡,也是指不上的——他本來就是個孝子,老太太說什麼,他只有附和的份兒,怎麼會反對?再加上薛家的商戶身份,他也一貫看不上。倒是林家,雖然之前也有些不冷不淡的意思,可自從林家的姑老爺進京又封了吏部右侍郎兼任內閣學士,他就時常話裡帶着幾分敬重的意思來。

老太太的話已經撂下了,賈政這裡也不能指望,王夫人唯一的希望便是元春。如今元春貴爲皇妃,又得蒙聖寵,難道自己親弟弟的婚事,還做不了主麼?老太太縱再大的能耐,難不成還敢和娘娘掰腕子?

只是,這事兒成不成的,雖說不過是元春一句話的事兒。可到底,也要先得讓元春知道了薛家的好處才行。這樣,才能讓元春的意思更有力些。

隔了沒幾日,就到了入宮去請安的日子。這日,王夫人早早地起來了,按品大妝,就坐車往宮裡去了。

先去皇后宮裡請安,然後才能往元春所住的去。

踏進長春宮的大門,已經有元春身邊的心腹宮女出來迎人。王夫人隨着小宮女走進去,看着長春宮正殿的硃紅色雕花門窗,心中忍不住一陣激動——這就是天下最金尊玉貴的地方!這是自己的女兒住的地方!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宜人,娘娘就在裡邊兒等候呢。”

小宮女將王夫人引到元春平日的坐臥之所,便躬身退下了。她才一走,內室裡的抱琴就已經迎了出來,福了福身子,道:“宜人隨奴婢來,娘娘早上起來就念叨呢。”

因爲是見自己的母親,元春也沒有穿朝服,只撿了一件平日裡穿的鵝黃色圓領通身團花常服穿着,頭上挽着飛鳳髻,鬢邊插着五鳳金釵,身姿豐潤,面龐秀麗,看上去既是端莊,又顯出幾分嫵媚。

她久在深宮,位分雖高,聖寵隆重,奈何自打進了這老聖人的後宮,慎太妃對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那時她尚是個貴人頭銜,慎太妃已經對她諸多挑剔。誰想老聖人封她爲妃後,慎太妃對她的怨憤更是變本加厲。直到她省親的時候,因着和慎太妃同日省親,回來後雖也風光,卻無奈這深宮之中大半宮人都是看慎太妃眼色行事。雖有老聖人寵着,卻終究難與慎太妃抗衡。

當然,這些話她是絕不會對家人說的。一則,家裡人好容易盼得她在宮裡有了位分寵愛,她若此時說了這些,不止給家裡人帶來煩擾,同時也會讓家裡沾染上禍端。二則,這宮裡到處密佈着慎太妃的眼線,一個不查,說不得就會被捅到老聖人跟前。

元春心裡很清楚,她年紀輕又有聖寵,唯一能倚仗的不過是老聖人的寵愛罷了。宮裡位分高的妃嬪沒有幾個,元春根基尚淺,又被慎太妃記恨,在這後宮中頗受排擠。平日裡在宮中謹小慎微不敢有半點行差踏錯,她自然盼着能有家人來說說話,也是略略放鬆放鬆的意思。

哪知今天母親一進宮,才說了沒幾句話,便抹起了眼淚。一邊說,一邊嘆。元春聽了,原來是與老太太在寶玉婚事上的不合。

元春嘆了口氣。從她心裡來看,老太太的話就算是直白了些,卻是一點沒錯的。不過,看着母親眼角的細紋,她也不好多說別的話,只得溫聲勸道:“母親,老太太別的話也就罷了,只是其中有一句,女兒卻是認同。往後寶玉怎麼着都得走仕途,斷沒有在內宅混一輩子的道理。”

見王夫人正要開口,元春忙又道:“女兒在宮裡,不過是女人們之間的爭風吃醋,就已經知道,若是沒有人扶持,憑你再好,也斷難出人頭地。更何況,這前朝形勢人事複雜百倍千倍呢?”說着,不免也是一嘆。

“寶玉是您的兒子,也是我的弟弟,我從小教他讀書寫字,焉有不想他好的?母親且也聽我一句,別和老太太爭持太過,這薛家縱有百萬巨資,到底是商賈門戶,終不是配得上咱們這樣人家的。”

“難道娘娘,也是覺得那林丫頭好?”王夫人嘶啞着嗓子問道。

元春淡淡一笑,“母親,林家乃是世祿之家,五代列侯,林姑父又曾任巡鹽御史,這家底說不得並不比薛家差呢。”

見王夫人神色不虞,怕她心裡不快,元春只得又忙道:“就算母親不喜歡林表妹,難道世上就只剩了一個薛表妹可選?這京中多少大家閨秀,咱們國公府第,母親又何必非把眼睛落在薛表妹身上不可呢?”

王夫人一聽元春這樣說,眼圈登時就紅了。“娘娘有所不知的。不是我非要選寶丫頭,實在是我在府裡的艱難娘娘不知道。不說別的,就這省親的事情,薛家不知道幫襯了多少?再者,鳳丫頭雖好,到底是大房的媳婦,如今又因懷了身子不肯管家。我這裡手上一時吃緊,多虧了你姨媽在其中轉圜,又有寶丫頭在身邊幫手。娘娘不是不知道,你父親那裡有下流狐媚子鎮日裡的就盼着我早死……”

元春忙伸手止住王夫人的哭訴,道:“宜人慎言,這是在宮裡呢。”

王夫人聽了,忙拿帕子拭了拭眼角,把哭音止住,只道:“我說這些原沒別的什麼意思,說到底,寶丫頭出身雖低了些,可難得的性情穩重心地敦厚,又和我貼心……再者,管家理事也是一把好手,如今還幫着你姨媽家照看家裡的產業呢。”

元春精細的兩道彎眉微微一挑,對這薛寶釵也起了幾分興趣,“竟真有這麼好?”

王夫人忙接口:“萬不會拿這話來哄娘娘的。前些日子娘娘省親時也見了,寶丫頭的人品相貌不是我胡說,萬人裡也難挑出一個來。要不是這樣,我也不能存了這份心思。從他們進京起,我冷眼看了幾年了,真沒有不妥當的地方。他家的蟠哥兒是個不頂事的,娘娘想,將來寶丫頭嫁進了咱們家,這聘禮可是極豐厚呢。俗話也說,娶妻取低,何況寶丫頭這樣的人品,再沒有不合適的了。”

元春垂眸想了想,終是被王夫人說得心裡動了,便道,“這事兒容我再想一想,說起來,寶玉如今還小,說親也不着急。”

王夫人得了元春的一句話,心裡已經痛快了不少,笑吟吟地拿出一隻錦盒,“這些給娘娘留着打賞人的玩意兒,娘娘在宮裡萬事保重。”說着,便把手裡的盒子往元春那裡推了一推,又笑着拍了拍。

元春眸中眼色微閃,只笑着把盒子略打開瞧了一眼,就笑道:“到底是咱們家的丫頭手巧,這絡子和荷包都做得這樣好。縱在宮裡賞人也頗拿得出手,還是宜人想得周到。”說罷,就把那盒子交給了抱琴,使了個眼色道:“好生收着,別叫人胡亂拿了。”

王夫人見抱琴恭謹溫順的樣子,眼中目光微閃,又見元春只盯着抱琴的背影,嘴脣動了動,終究也沒說什麼。

母女倆說了一會子話,也就到了該出宮的時候。王夫人因覺得有元春那一句“容她再想想”的話,多少放下了心事,笑容滿面地走了。元春呢,因爲母親又送了銀錢和那秘藥進來,自然也舒心的很。只不過一想到母親對薛家表妹的看重,又想到老太太上回進宮時隱隱提起的林表妹……她細細的眉毛又皺了起來,這事情,怕是難辦呢!

沒幾日,賈府便又聽到旨意。原來是賈元春因在宮中自編大觀園題詠之後,忽想起那大觀園中景緻,自己幸過之後,賈政必定敬謹封鎖,不敢使人進去騷擾,豈不寥落。況家中現有幾個能詩會賦的姊妹,何不命他們進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

卻又想到寶玉自幼在姊妹叢中長大,不比別的兄弟,若不命他進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時不大暢快,未免賈母、王夫人愁慮,須得也命他進園居住方妙。

想畢,遂命太監夏守忠到榮國府來下一道諭,命寶釵等只管在園中居住,不可禁約封錮,命寶玉仍隨進去讀書。

不說寶玉聽見這話,喜不自勝,就是賈政聽了也連連點頭稱是。王夫人聽見這話時,心裡便又更放心一些。忙就過來對薛姨媽道:“娘娘的意思是叫寶丫頭也進去大觀園裡住着纔好呢,我的兒,如今你卻喜歡哪一處呢?”

寶釵便笑道:“憑哪一處,總歸是姨媽和老太太做主就是了,我再沒別的話的。”

說得王夫人也連連笑了起來,只摩挲着寶釵的臉頰笑得眉眼俱彎。第二日便到賈母這裡回話,卻見迎春、探春、惜春一溜排的坐着,賈母跟前又有一個女孩兒玩笑。王夫人走近一瞧,卻道原來是湘雲!

“你來了。”賈母淡淡地瞥了一眼王夫人,才又對湘雲笑道:“上回娘娘回來省親你卻沒空來,今兒個是不是聽聞他們姊妹都要進園子了,怕落了你就巴巴兒地過來呢?”

湘雲便嬌憨地依在賈母膝上笑道:“老太太怎麼又拿雲兒打趣呢,這園子我還沒逛過,姐姐妹妹們卻都看過玩過了。我不依我不依,定要帶我進去瞧一回纔夠呢!”

說得衆人都笑了起來,更有寶玉指着她向衆人笑道:“瞧雲妹妹又犯了癡念,只想着咱們逛過了園子她卻沒進去看過,豈不知咱們也沒盡看過呢。”

湘雲便故作不依,站起身來和寶玉笑鬧,一邊嬉戲,一邊喊着:“愛哥哥不許跑,今兒個非得要你求饒。”說着,又呵了雙手去撓寶玉的癢癢兒。

賈母坐在榻上看着,也笑得眉目慈祥。

一時湘雲跑得累了,便跑到寶釵這裡,只嚷着身上發熱,寶釵便笑着拿了帕子給湘雲擦汗,又拿了茶來給湘雲吃了一口。喜得湘雲笑眯了眼睛,賴在寶釵身邊笑道:“還是寶姐姐待我好呢,寶姐姐,你們都去了園子裡住,日後我來了可哪裡尋你們去呢?”

寶玉一聽,便湊過來笑道:“這有什麼,那園子恁得大呢,給你也留一間屋子就是了。”

湘雲聽了,便高興地拍起手來,直笑道:“這卻是個好主意呢,只是卻又不可行。我又不是沒有家的人,自然要住在家裡的。你給我留了間屋子,卻沒有我來住着,怎麼是好?再一個,老太太未必同意,你卻這樣興興兒的。”

說得寶玉也甚沒趣,悶頭想了一會兒子,便跑到賈母跟前一陣笑鬧,只央道:“老祖宗,就給雲妹妹也留個屋子罷。她常來咱們家作客的,要是不留個屋子給她,姊妹間不就不能常見了麼!老祖宗,好歹念着寶玉罷!”

賈母被他這樣一陣撒嬌,只好也笑道:“既是你們都這樣說,便給雲丫頭也留間屋子,只是既留了屋子,可得常常地過來。否則,我便打發別人去住你的屋子,再不給你住了。”

說得寶玉和湘雲都歡喜極了,兩人齊齊過來給賈母道謝。

王夫人在一邊冷眼瞧着,心裡便發出一聲冷笑。說得好聽,往日裡怎麼不見在榮國府裡給雲丫頭留個屋子!又看了一眼笑容溫柔的寶釵,王夫人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她心裡終究要多中意寶丫頭一些,雲丫頭瘋瘋癲癲的有什麼好。

賈母見她們一時說起這裡好,又一時說到那裡妙,便也笑着道:“寶玉啊,你要住在哪裡呢?你且說來我聽聽。”

“我想住在那怡紅院裡,那裡頭又有芭蕉又有海棠,又最清幽的。”

湘雲在一邊聽了默默記下,復又笑道:“又好給你讀書寫字考取功名是不是?”說得衆人又都笑了。

賈母便看向寶釵道:“寶丫頭,你喜歡哪一處?”

寶釵見賈母問起,便盈盈笑道:“園中處處好風光,只聽憑老太太做主張罷。”

這馬屁拍得很響亮,讓賈母心裡也歡喜起來,便指了蘅蕪院給寶釵住。又一併指了綴錦樓給迎春住,秋爽齋給探春住,蓼風軒給惜春住,稻香村給李紈住。

輪到湘雲時,賈母便笑道:“雲丫頭,你有沒有想住的地方?”

湘雲便笑着靠在賈母身邊笑道:“老祖宗,我常聽愛哥哥說,這園子裡有一處地方,‘千竿翠竹掩門牆’是不是?”

賈母便笑着看向寶玉,寶玉想了想,便撫掌笑道:“是了是了,是‘有鳳來儀’的瀟湘館。”

賈母便也笑道:“難爲這雲丫頭竟喜歡這麼一個幽靜清雅的地方,也罷也罷,就命人收拾了出來給雲丫頭住着。”

因衆事擬定,便在每一處添兩個老嬤嬤,四個丫頭,除各人奶孃親隨丫鬟不算外,另有專管收拾打掃的。至二十二日,一齊進去,登時園內花招繡帶,柳拂香風,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大觀園裡的日子極沒趣味,和先前在賈府梨香院住着時並無不同。寶釵住了沒幾日,就接到了舅舅王子騰的來信。看完信罷,便又和薛姨媽這樣那樣一番合計。在王夫人來看薛姨媽的時候,薛姨媽便滿臉憂色道:“姐姐,不是我說,這老太太怕是不中意寶丫頭呢。”

王夫人忙安慰道:“這說得哪裡話,憑老太太怎麼說,還有我呢。縱我不能做主,還有娘娘呢。這寶玉的親事,說到底還是要我來拿主意的。”

薛姨媽一聽,便急道:“娘娘可是中意林家的丫頭?”

王夫人便又笑道:“娘娘是我親生的,焉有不向着我的道理。林家的丫頭看着就是福薄命硬的,哪裡配得上。還是寶丫頭端莊敦厚合我心意。娘娘也說要再考慮考慮呢。”

薛姨媽聽了,忙又道:“姐姐,娘娘這麼說,難道也是要再看一看的意思?寶丫頭過了年就及笄了,若是耽擱了可怎麼好。我心裡着急,娘娘上回省親瞧了寶丫頭後,難道就沒說什麼?”

“這……”

“姐姐,不是我說,我倒有個主意。你左不過要進宮去探望娘娘,不若帶上寶丫頭一起去,也好叫娘娘仔細看看。”

見王夫人面有難色,薛姨媽狠了狠心道:“若姐姐不打算結這親事,咱們一家也無謂在此久留,我這就接了寶丫頭從園子裡出來罷了!從前借給姐姐的錢,也請姐姐緊着我還上一些,我們家的舊宅也要修繕的。”

王夫人一聽,這還了得?!公帳上的銀子本就捉襟見肘,更何況薛家前後相借了要有二十多萬兩,一時可要她到哪裡還上!見薛姨媽語氣堅定,王夫人只好軟聲笑道:“你也太性急了些,娘娘上次省親不過走馬觀花的一瞧,我後日就要進宮探望娘娘,便要寶丫頭同我一道兒去就是了。你放心,這親事必能成的,還不是娘娘一句話的事兒麼!”

聽王夫人這樣說,薛姨媽也鬆了一口氣。等送走了王夫人,就忙不迭地找到寶釵道:“我的兒,你姑媽應了,後日就帶你進宮去看娘娘。”

寶釵眼眶也有點溼,只是勉強按捺住自己的激動,道:“媽媽去把我去年剛做的衣裳拿來,後日我便穿那一身進宮。”

薛姨媽連連說好,瞧着寶釵秀美端莊的臉龐,終究忍不住掩脣低泣道:“這一入宮,可要我怎麼是好呢。”

寶釵忙安慰道:“媽媽快別如此。舅舅的話言猶在耳,成與不成端看這一次了,姨媽是個有成算的人,我們這一次能進去,下一次卻未必了。所以媽媽萬不可露出些什麼來,叫姨媽瞧見了女兒的事兒就不能了。”

薛姨媽便連連點頭道:“正是我兒這話的道理。”說罷,忙擦了眼淚去給寶釵找衣裳。

寶釵坐在內室,秀美豐潤的臉頰上已經升起了兩抹紅暈。後日,她就能進宮了。若能得見聖顏,她就有出頭之日了!賈家,榮國府……再繁華富庶,哪裡比得上紅牆碧瓦,宮苑連連。

撫上了頸項上的金項圈,寶釵抿脣笑了。這兩行讖語,也該配得起那萬人之上的帝王!

我居然發錯了章節腫摸破!第七十二章我可以放到上面去嗎?大家給我個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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