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林如海與賈敏知道賈母有意爲賈寶玉求娶黛玉後,均覺得此事必須告訴黛玉方可,於是便命采葛將黛玉叫了來。
采葛答應了一聲,便去聆風苑尋找黛玉,卻見黛玉正與瓊玉在蓮心亭下棋,而胤禛、胤祥與魏少庭亦在那裡。“姑娘,老爺夫人叫您過去呢。”采葛輕輕地喚道。這時,瓊玉不禁“啊”的一聲,帶着一絲嘆息:“好不容易下到此處,正打算從姐姐手中扳回一局,卻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真是可惜了!”
采葛聽了,不由得笑道:“少爺還是不要逞強了,姑娘的棋藝便是老爺亦常讚歎的。”瓊玉聽了,不由得笑道:“采葛姐姐這話差了,未到最後關頭,豈能輕言鹿死誰手,卻不聞‘山重水複疑無路,柳岸花明又一村’麼?姐姐棋力便是再深,亦有窮盡之時。”黛玉聽了,不由得笑道:“你自慢慢地琢磨去罷,不是我說狂話,若論下棋,你的道行還遠不及我呢。”接着又笑向胤禛道:“四哥,這接下來的殘局,不如就由四哥陪瓊玉下,如何?”胤禛聽了,笑着答應了。
采葛將黛玉領至林如海及賈敏跟前,林如海和賈敏對視一眼,方緩緩地告訴黛玉賈母欲替那賈寶玉求親之意。
黛玉聽完此言,不由得微微一笑,問道:“爹爹和娘跟玉兒說這些,想來是已經商量好了如何辦的纔是!”林如海聽了,不由得捋着鬍鬚“哈哈”一笑,道:“果然玉兒是個人精,什麼事都瞞不過玉兒去。”接着,只聽林如海道:“我與你孃親的意思是,不如就藉此假意順了你外祖母之意,且去那榮府住上幾日,然後再搬出來,一方面且看看你外祖母究竟有何意圖,另一方面,也好暗中助着你四哥,以致他後路不算太艱難。”
黛玉聽了,眼珠略微一轉,便開口問道:“爹爹,娘,玉兒有一個問題想問?”“你問罷?”賈敏看了黛玉一眼,淡笑着開口。“爲什麼這些年來,爹爹和孃親都不願跟外祖母家有來往呢?”
賈敏聽了,不禁幽幽地嘆了口氣,道:“玉兒,此事並非是孃親不願意說,實是時機尚未成熟,還不能告訴你。只不過孃親可以告訴你的是,孃親和爹爹是恨極了那府中的,因此與那府中是半絲情分也無的!”
“既然如此,那想必如果那府中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孃親也是不會心軟插手的了?”黛玉眨了眨眼,開口問道。“那是。”賈敏道,忽而眼眸一轉,問黛玉道:“你這丫頭,又有什麼鬼主意了?”
只聽黛玉對林如海道:“爹爹,既然要玉兒進京,想來雨村先生這個西席亦是要辭了的,好歹他亦教導了玉兒一番,不如爹爹就寫封信,給雨村先生在京中謀個差事做做吧?”林如海聽黛玉這番話,知其必有玄機,遂笑問道:“何解?”
“‘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匣內待時飛。’雨村先生胸懷大志,爹爹何不成人之美呢?”言畢,便笑着將半個月前她於智通寺附近巧遇賈雨村的事一一道來。
原來在半月之前,正是瓊玉的生日,賈敏一直都想去寺裡祈福,奈何自從生下瓊玉後,賈敏的身體便時常好一陣歹一陣的,因而便由黛玉代爲前往。
黛玉因聽人說,郊外的智通寺雖說不是什麼香火鼎盛的名山古剎,也並不莊嚴華美,而且還說不得有些破,但求籤卻極靈驗,因而還是時常有人往智通寺去燒香的。於是便命雪雁備上香火素齋,而後便攜雪雁一同往智通寺而去。
兩人乘馬車至揚州郊外,卻見那村野風光,明媚異常,便下了馬車,信步走至一山環水旋,茂林深竹之處,隱隱的有座廟宇,門巷傾頹,牆垣朽敗,門前有額,題着“智通寺”三字,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曰:“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黛玉看了,因想道:“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往日我也曾隨師父鬼見愁遊過些名山大剎,倒不曾見過這話,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亦未可知,何不進去試試。”想着走入,只有一個龍鍾老僧在那裡煮粥。黛玉見了,便不在意,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
黛玉因想道:“我亦嘗讀過些許佛經,都道佛生百相,都是爲教化世人而來。這老僧看似昏聵,然觀其談吐舉止,竟是不俗。可見不能觀表而論也。”因而也不再理會那老僧的荒唐舉止,只讓雪雁焚了香,又自己親自將香火貯於香爐之內,心中發願,又納頭拜了幾拜,方與雪雁一同離開了智通寺。
離了那智通寺,雪雁因見天色尚早,因笑道:“姑娘,您看天色還早,不如我們且在那邊村肆之中用些茶飯,再行回府,可好?”
黛玉知雪雁貪玩,因難得出府一趟,便也不拘了她,於是笑道:“也好。”言罷,便與雪雁一同往村肆中來。
這村肆雖不比鬧市上的酒樓茶館,卻也收拾得極爲乾淨,且難得也有比較清雅安靜的隔間,黛玉與雪雁進了隔間,要了一些茶飯。這時,卻聽門外似有相熟之聲音,細細辨之,竟是黛玉的西席,姓賈,名喚雨村先生的。
只聽賈雨村對一人道:“這不是子興兄嘛,沒想到子興兄會在此,真是奇遇,奇遇。”原來賈雨村原是來此郊外閒看村野風光,因覺無聊,便意欲到此村肆中沽飲三杯,以助野趣,卻不想遇到昔日京都中舊友,在古董行中貿易的號冷子興者。
賈雨村最贊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爲大本領的人,這冷子興又借賈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說話投機,最相契合。賈雨村忙笑問道:“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緣也。”冷子興道:“去年歲底到家,今因還要入都,從此順路找個敝友說一句話,承他之情,留我多住兩日。我也無緊事,且盤桓兩日,待月半時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閒步至此,且歇歇腳,不期這樣巧遇!”一面說,一面讓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餚來。二人閒談漫飲,敘些別後之事。
賈雨村因問道:“我久不入京城,不知京中可有什麼變故沒有?”冷子興道:“倒沒有什麼變故,倒是老先生你貴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異事。”賈雨村笑道:“弟族中無人在京,何談及此?”冷子興笑道:“你們同姓,豈非同宗一族?”賈雨村問是誰家。冷子興道:“榮國府賈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門楣麼?”賈雨村笑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不少,自東漢賈復以來,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誰逐細考查得來?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發生疏難認了。”
冷子興嘆道:“老先生休如此說。如今的這寧榮兩門,也都蕭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賈雨村道:“當日寧榮兩宅的人口也極多,如何就蕭疏了?”冷子興道:“正是,說來也話長。”賈雨村道:“往年我在京爲官時,亦從他老宅門前經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佔了。大門前雖冷落無人,隔着圍牆一望,裡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後一帶花園子裡面樹木山石,也還都有蓊蔚洇潤之氣,那裡象個衰敗之家?”冷子興笑道:“虧你是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及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賈雨村聽說,也納罕道:“這樣詩禮之家,豈有不善教育之理?別門不知,只說這寧榮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冷子興嘆道:“唉,你不知道其中緣故。我岳丈原是那榮府上管家,因此那榮寧二府中之事我原是盡知的。自賈公代善離塵之後,那榮府上史太君因無所出,因而從旁系中過繼了現在榮府的赦公與政公。而那赦公年輕之時雖然尚好,然自襲世職之後,卻逐漸荒唐起來,只知一味地尋歡作樂;政公雖自幼酷喜讀書,但爲人迂腐,雖在工部領了個員外郎的職缺,卻因不善官場逢迎之道,因而久未得升。赦公的長子早夭,如今只留下一子一女,次子賈璉雖說捐了個同知之銜,然其品行卻深肖其父;一女迎春雖生得出色,卻較爲木訥。政公長子賈珠自幼聰明,十六歲時便頗有才名,奈何卻體弱多病,二十歲那年便一命歸西了,只留下了一個遺腹子賈蘭。而政公長女元春十四歲那年被選入了太子宮中,充爲侍妾,自不必說。奇就奇在政公的次子,我之前說的異事便在此處。”
“哦?有何異事?”賈雨村聽了,便忙問道。冷子興道:“政公長女生在大年初一,本以爲奇。卻哪知次子寶玉卻是銜玉而誕,且一生下來便膚白如玉,如雪球一般可愛。是以史太君極爲溺愛,且那寶玉自幼便不願同男子一道作耍,只愛在閨閣中廝混,便是抓週之時亦是隻抓些珠釵胭脂,是以政公頗爲不喜,道將來不過酒色之徒耳。”
“銜玉而誕?這卻的確是卻異事。”賈雨村聽了,不由笑道:“不過,我家東家之女黛玉出生之時紫氣盈門,姑蘇之城百花齊放,卻也奇異非常,且又是花朝得女。”冷子興聽了,不禁問道:“你那東家可是現巡鹽御史林如海林大人?”賈雨村奇道:“你卻如何得知?”
冷子興道:“你卻原來不知。那林如海大人的夫人正是那榮府史太君的獨女,名喚賈敏。”賈雨村聽了,不禁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怪道我那女學生凡遇‘敏’字皆唸作‘密’字,凡寫到‘敏’字亦減一二筆,原是爲此之故。”而後又奇道:“我聽說我家東家林大人原是滿洲正黃旗人,而那榮府雖是國公之府,卻未曾脫卻包衣身份,如何卻會願意娶那賈敏爲妻,且還未曾納過妾室?”
冷子興道:“你不知道,那林夫人,也就是當年榮府的敏姑娘才色可是冠絕京城,不知多少王公貴胄欲迎其進門,後來不知爲何在選秀之時,忽被當時的孝莊太皇太后一道聖旨指給了林大人,後來當今皇上又把巡鹽御史之位點給了林大人,自此後夫妻兩個便一直居住在揚州,極少回返京城。”
賈雨村聽了,不禁道:“原來如此。”心中暗暗盤算不提。兩人又喝了一回酒,見日漸偏西,便自分道揚鑣不提。
聽黛玉述說完畢,林如海不禁笑問道:“玉兒的意思,是想讓爲父寫封信給你二舅舅?”黛玉笑道:“二舅舅迂腐古板,想來最是喜愛雨村先生這種讀書人,而雨村先生這種人,卻最是知恩不報的僞君子。上次四哥從聽雨樓救下的女子,原名甄英蓮,乃是雨村先生舊友之女,與雨村先生亦有恩情,可雨村先生知道後,卻絲毫不提,可見其心也。”林如海聽了黛玉之言,想了想,道:“這樣也好。”
於是林如海便命采菽喚了賈雨村前來,並將一封書信交與他,又細細說了些事。賈雨村聽了,忙點頭稱謝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