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一場讓人談之色變的災難。儘管過去了二十年,歲月的塵埃早已掩蓋了事實的真相,可是人們卻依舊把一些離奇的事情歸咎於它。也許,是它留下的烙印太過深刻了,這二十年來它從未真正離開人們的大腦。它留下了足夠廣闊的想象空間,供人們在茶餘飯後消遣,或是尋求刺激。
對於那場災難蕭夏自然一無所知。可是有人說,韋佳和書惠的死跟它有關。她就無法說服自己不去探尋它。可惜,她沒有人身自由。每當待在病房裡,無聊地看着藥液滴下,蕭夏心裡總在納悶,爲什麼所有人都不相信她?儘管她說的是有些離奇,可那些都是實話。她沒有說謊,更沒有胡言亂語,從來都沒有。
不被理解是一件痛苦的事,蕭夏已經習慣了善意的敷衍與同情。她只能把心中的委屈化作眼淚,洗刷自己滿心的鬱悶。她希望有人能夠理解她,相信她,重視她說的每一句話。
星期一,鄭淳又跑來看她了。這些天他總是來。
那時正值中午,豔陽高照,春天的氣息瀰漫在整個校園裡。微風從窗戶吹進屋子,讓蕭夏感覺心曠神怡。
她靜靜地坐在病牀上,眼望着窗外。頭頂上是一個吊瓶,裡面的液體正在富有節奏地冒着氣泡。在她身後的病牀上躺着一個男生,他在踢球的時候受了傷,也來這裡打點滴。
鄭淳提着水果輕輕地走了進來。他躡手躡腳地走到蕭夏身後,一拍蕭夏的肩膀,“喂,在想什麼?”
蕭夏嚇了一跳,回頭看見是鄭淳,埋怨道:“嚇死人了!”
鄭淳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蕭夏不想爲難他,笑了,“還愣着幹嗎,坐啊。”
鄭淳在蕭夏旁邊坐下來。
隨便寒暄兩句,兩人又想不起來說什麼。離開的時候總想見面,那時感覺想說的話說不完,可是真正見了面,卻又覺得沒什麼話可說。沉默了很久,蕭夏說道:“鄭淳,我一直想弄明白一件事。你從小在這裡生活,或許可以告訴我答案。”
每當蕭夏問他問題,鄭淳總會變得格外認真。他看着蕭夏的眼睛,“你想知道什麼?只要我知道就一定告訴你。”
“你知道二十年前的那場大火嗎?”
鄭淳的臉色變了,“你問這幹什麼?”
“你別管了,知道的話就告訴我。”
鄭淳把頭低下,心中充滿了矛盾。
“你知道對不對?那你說啊,怎麼不說話?”
“蕭夏,那些只是謠傳,到底有沒有發生過誰也說不清。再說了,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我不能讓你再受刺激。”2
從鄭淳複雜的眼神中,蕭夏明白他把這件事看得太過重大。她有些失望地質問道:“難道你也覺得我有精神病嗎?”
“你別誤會,我沒有這麼想。我只是,只是……”
蕭夏把頭偏過去,咬着嘴脣,“你走吧,以後再也不要來找我!你何必和一個精神病人在一起!”
“蕭夏你別這樣。你知道我沒有這個意思的。”鄭淳開始手足無措。
蕭夏轉過頭來盯着他的眼睛,“那你告訴我……”
“蕭夏,我是爲了你好!我知道,最近這件事傳得沸沸揚揚,可我不想你再去找什麼線索,那些都是無稽之談!”
蕭夏淚眼婆娑地說:“我明白了,說了半天你還是不相信我。那好,你走吧!再也不要來找我!我們就當是根本不認識對方,請你馬上從我的眼前消失!”她把頭偏到了一邊。
“蕭夏,你別這樣……”
“你走開!”蕭夏大聲吼道。
鄭淳呆住了,片刻之後他搖搖頭,無奈地走出了醫務室。走到門口,他回過頭對蕭夏說:“你先冷靜一下,總有一天你會理解我的苦心的。”
誤解你,還要說成爲了你,這一瞬間蕭夏是那麼傷心而委屈。她一把將水杯掃到地上,眼淚拼了命地往外流。她突然變得無比煩躁,不願看見鄭淳,也不想在這裡待下去。正要拔掉手上的插針,背後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我來告訴你。”
蕭夏這纔想起這間病房還有另一個男生,她尷尬地轉過頭,盯着那個男生。
“我告訴你那場火災的事,前提是,你不要把它拔掉。”他指了指蕭夏手背上的針管。
蕭夏擦了擦眼淚。她的情緒仍舊處在失控狀態,無端地想要罵人。
“你好,我叫黃鶴,你叫什麼名字?”
蕭夏氣沖沖地說:“我憑什麼告訴你?”
話剛說完,突然看見王小梅站在門口,她不知何時走了進來。蕭夏急忙站起來,“老師……”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覺得特別難爲情。
王小梅示意她坐下,“別動,好好坐着,我來收拾吧。”她彎下腰,撿起了地上的碎玻璃,然後一股腦扔進旁邊的垃圾簍裡,準備出去倒掉。
“老師,我……”蕭夏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沒關係,你現在的任務就是養好身體,別的什麼都不要管。”
王小梅意味深長地拍了拍蕭夏的肩膀,轉身離開了病房。
蕭夏只能落寞地坐下來。韋佳已經死了,書惠也死了,下一個死的會是誰?蕭夏不希望是自己,更不希望是別人。書惠說過3的話時時在她耳邊響起:地獄之門已經開啓,很多人都要死。
這像是一句詛咒。而這句詛咒,正在慢慢地顯現着它的威力--
蕭夏猛然想起了身後的男生。對了,他不是知道大火的事嗎?或許可以幫上忙。她急忙回頭看,那張牀鋪卻早已空了。
蕭夏打完點滴,她已經不想在醫務室繼續待下去了。儘管按照安排,她還不應該離開。可是醫生見她態度堅決,便批准了,並且叮囑了很多注意事項。
蕭夏走在路上,覺得無比的輕鬆暢快,這些天就像是蹲了監獄似的,自由顯得這麼難能可貴。可她很快就感受到了沉重。周圍的氣氛變了,從前很少有路人認識她,可是現在經過她身邊的人都對她指指點點。蕭夏不由得緊張起來,集中注意力,聽到的無不是與“精神病”有關的話。她的腳步沉甸甸的,往前走着,心裡像刀割一般難受。她挺起胸膛,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架勢,可是勇氣在議論聲中節節退縮,她越來越無力承受劈頭蓋臉而來的評頭論足。
“哎,那不就是那個神經病嗎,怎麼出來了?”
“看樣子不像啊,你們會不會弄錯了,冤枉了好人?”
“就是她!沒精神病大半夜敢去圖書館?即使沒病,跑進去都能嚇出病來。不信的話你今晚試試!”
“還是算了吧,我可沒那魄力!可惜了,長得還不錯。”
蕭夏再也聽不下去了,不由自主加快了腳步。眼淚已經溢出了眼眶,她掩着臉龐怕人看見,一路小跑着來到了宿舍樓下。擡起頭,看見迎面走來了幾個熟人。蕭夏彷彿迷路的小孩找到了回家的路,一陣興奮。正要開口說話,卻發現她們正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盯着自己。
蕭夏再也沒勇氣走過去,定定地站着,看着她們,也不打招呼。她們也怯怯地看着蕭夏,那種目光,分明就是在看一個瘋子。蕭夏想要跟全世界解釋清楚:自己沒有瘋,一切都正常。可是此時不會有人相信她。她往左邊走,左邊的人便四散逃開;往右邊走,右邊的人便作鳥獸散。她站住了,不知道該往哪裡走。一瞬間這裡幾乎已經容不下她。
蕭夏的心一下子涼了,雙腳已經無力支撐整個軀體。無言的酸楚噬咬着心臟,委屈徹骨,讓她難以自控。終於,她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哭累了,無淚了,清醒了,站起身,感覺腰有點酸,陽光直射下來,照得她睜不開眼睛。
回到宿舍,悵然若失的感覺猛然來襲。她抱着胳膊,卻依舊感覺不到溫暖。于娜和周曉蓉不知去了哪裡,看得出來,她們好幾天都沒有回來過4。她的胃已經空了,卻沒有勇氣到食堂吃飯。宿舍門外早就聚滿了人。她們伸長了脖子,眼睛透過門上的玻璃瞄着蕭夏的一舉一動。蕭夏欲哭無淚,她覺得此時的自己就是一個死囚,沒有希望,更沒有尊嚴。她拿出手機,撥了鄭淳的電話。大約一分鐘過後,電話打通了。
“喂,蕭夏,你怎麼了?”鄭淳問。
聽到他的聲音,蕭夏再也忍不住,她捂着嘴啜泣起來,“我在宿舍。我需要你,你快點來……”
幾分鐘後,鄭淳慌里慌張地衝了進來。他一口氣跑上五樓,看見宿舍門口圍了一大羣人。他立刻明白了蕭夏失聲痛哭的原因。“看什麼看?!都散了!”他撥開人羣,打開門衝進了屋子,“不在醫務室好好待着,怎麼突然回來了?”
蕭夏一把將鄭淳抱住,把臉埋在他的懷裡號啕大哭。鄭淳愣住了,過了片刻,他也一把摟住蕭夏,“別怕!有我在呢,她們不會拿你怎麼樣……”
蕭夏躺在牀上,飽飽地睡了一覺。夢裡面她依然懷念躺在鄭淳懷裡的感覺,那時她彷彿一下子回到了童年,腦子裡無憂無慮,天塌下來似乎都不用害怕。一個女人總是需要一個肩膀,小時候是爸爸媽媽,長大了就是男友或老公。蕭夏確信,那種感覺就叫做幸福。
桌子上放着一隻快餐桶,還有一杯橙汁,下面壓着一張紙條:我去上課了,快把你的敵人消滅掉吧。蕭夏將桶裡的雞塊一口氣吃光,喝完了橙汁,肚子終於不再咕咕叫了。她在鏡子前梳理好頭髮,出門的時候給於娜打了電話。
“娜娜,你在哪兒?”
那頭傳來於娜低沉的回答:“我在公墓。”
“公墓?你在那裡幹什麼?”
“我來看看書惠。”
蕭夏的心隱隱地疼了一下,說道:“你等着,我馬上過去。”
公墓在泉溪南面的小山丘上,離湘水學院不過二十分鐘的車程。蕭夏下了出租車,很快就找到了書惠的墓。那時,于娜正坐在墓碑前,腳邊的臺階上放着一束花。蕭夏走過去,在於娜旁邊慢慢地蹲下來。
蕭夏看着書惠的遺照,還是那樣臉龐清秀,笑容可親,就好像她從未離開過一樣。
“你來了?”
“爲什麼一個人到這兒來?”
于娜的眼睛從未離開過書惠的遺像,她說:“我想問問她,那條短信是什麼意思……”
蕭夏疑惑地問:“什麼短信?”
“就在那天晚上,你尾隨書惠去圖書館的時候,我收到了她的短信。”
“你說什麼?”蕭夏幾乎一躍而起,5“爲什麼現在才告訴我?上面說了什麼?”
“‘誰動了那把紅雨傘,誰就會死,你是下一個。’當然,她指的人是我。”
“那短信呢?”
“消失了。”
“你刪了?”
“沒有。退出收件箱後,就再也找不到了。”
蕭夏不說話,她在思考。儘管聽上去那麼不可思議,可她相信這件事真的發生過。于娜忽然轉移了話題,“蕭夏,你覺得書惠是個什麼樣的人?”
蕭夏又看了一眼書惠的遺像,“書惠,她很活潑,很樂觀,有時候大大咧咧的,有時候又得理不饒人。她終歸是個善良的人。爲什麼突然問這個?”
“其實你不知道,這些年,書惠心中一直充滿了內疚。她無時無刻不在痛苦中掙扎,最終還是沒有掙脫出來……”
“我不明白。”
“書惠在上高中的時候,曾經有過一個男朋友……”
蕭夏好奇地睜大了眼睛,這些書惠從來沒有跟她說起過。于娜接着說:“那個男孩子很高大,很帥氣,他們兩個也很相愛。可是後來,另一個人的出現卻改變了這一切。”
“是第三者嗎?”
“嗯,那是一個同年級的女孩子。她憑着自己時髦、漂亮,於是肆無忌憚地喜歡上了書惠的男朋友。她明知這個男生有女朋友,可是卻並沒有放棄追求。她經常找一些理由和男孩待在一起,目的就是要讓書惠吃醋,最終分手。直到有一天,書惠看到了這一切,她大發雷霆,去質問自己的男朋友,問他和那個女孩是什麼關係。男孩問心無愧,可是書惠並不相信他,毅然決然地提出了分手。男孩子痛苦極了,他自然不同意,於是兩人在一番爭吵過後,就在大街上追逐起來。”
蕭夏突然明白了,這不就是那一晚的噩夢?她急忙補充說:“後來一輛汽車飛馳而過,男孩就倒在了血泊裡。對嗎?”
于娜驚訝地看着她,“你怎麼知道?”
蕭夏已經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她繼續說:“實際上書惠知道,男孩是真心愛她的。可她就是因爲生氣,才故意不相信他,最終導致男孩出了車禍。是這樣嗎?”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于娜驚訝地瞪大了雙眼,“難道,是書惠告訴你的?”
“不,”蕭夏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我終於知道了,原來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先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