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林子十分廣闊,綿延將近幾里長。所有人織成了一張大網,以均勻的速度向北搜尋。馬一洛試圖尋找照片上的那棵樹,可是林子裡全都是清一色的梧桐,根本看不到一棵楠木。
就在他們快穿出林子的時候,後方突然傳來了消息:一位村民剛剛向警方報案,說在他家的地頭髮現了一個女孩子。她全身都被綁得緊緊的,就躺在一個很深的壕溝裡。他本來想把繩子解開,卻突然聽見了滴答滴答的聲響。他懷疑那是定時炸彈,所以趕忙跑過來向警方報案。
老王馬上指揮大家收隊,並且命令後方成員先去現場查看一下。回去的半路上前方傳來了消息,那個女孩的確是劉繪澤,她被反綁着,後面還有一個塑料盒子,滴答滴答的聲音就從那裡傳出來的。老王告訴他們不要輕舉妄動,隨後馬上向局裡彙報,請求派幾名防爆專家過來。
他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事發地。劉繪澤還在那裡躺着,她渾身是傷,精神狀態卻還好。同事們正在安撫她的情緒。
馬一洛趕緊跳下去,“小澤,你沒事吧?感覺怎麼樣?”他想要把她扶起來,一名同事卻急忙制止了他。他這纔看見劉繪澤背後的那個塑料盒子,上面佈滿了五顏六色的導線,稍一挪動很可能就會斷開。一旦斷開,結果誰也預料不到。
馬一洛停在那裡不動了。此時,那麼微弱的滴答聲聽上去卻極其刺耳。他不知道這個炸彈離爆炸還剩下多少時間,他心急如焚,卻沒有辦法,只能這樣安慰她:“小澤,你先堅持一下,很快就會沒事了。”
“你別擔心,我沒事的。”劉繪澤對他說,微微偏過頭看着老王,“就是給大家添了這麼多麻煩。”
老王說:“別這麼說,這都是意外!一定要相信自己,堅持住。你就把這當成是一次考驗,通過了這一關,你就會前進一大步。”
“我有信心能堅持下去,我一定會的!”
馬一洛從壕溝裡爬出去,告訴老王讓大家疏散到安全的地方,因爲意外隨時都有可能發生。大益請求留下來,被馬一洛拒絕了。此時沒有人比他更能給予劉繪澤力量了。
馬一洛獨自跳下去,他突然有種感覺,他們的所有行動好像都是徐傑設計好的,從一開始他們就完全鑽進了徐傑的圈套。那個遺落在那兒的手機,還有老婆婆看到的情景,幾乎每一步都是障眼法。他這麼做到底是什麼目的?毫無疑問,他是想拖延時間。警方在這裡團團轉,他就有充分的時間去做他想做的事。這樣想來,這個炸彈一定也是騙人的把戲。
可他又不是很確定。因爲徐傑是一個電子高手,2能做出這樣的炸彈一點兒也不奇怪。他就陪着劉繪澤,等遲遲不來拆彈的專家。有時最痛苦的事不是死亡,而是明知死亡臨近卻遲遲等不到它。馬一洛就要崩潰了,時間彷彿是一把刀,正在一下一下地戳着他的心臟。他的腦海中閃出一個畫面,那是他走進停屍間,用顫抖的手掀開了白布。下面躺着的是珊珊,她雙眼緊閉,早已停止了呼吸。可是看着看着,她就變成了小澤。不!他已經沒有勇氣再等下去。就算死,他也要試一試,能跟她死在一起,他也沒有遺憾了。
他全神貫注地盯着那個炸彈,問道:“你怕嗎?”
“有你在,我一點兒也不怕!”
“如果我失敗了,你會不會後悔?”
“別說傻話!可是,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
“如果你都不在了,我活着還有什麼意義?能跟你死在一起,我感覺到特別幸福!”
“也許結果並沒有那麼悲觀呢?反正我相信你!”
馬一洛蹲下來,盯住那個塑料盒子,遲遲沒有動手。
“你希望我們辦一場什麼樣的婚禮呢?”
劉繪澤回答:“我喜歡旅行結婚。”
“那如果失敗了,我們就把這當成是一次長途旅行。”
劉繪澤含着眼淚,感動地點了點頭。
他仔細觀察了那些導線的連接方式。它們橫七豎八地纏繞在一起,有兩處接口是虛搭的。他曾經學過一些拆彈知識,但是這麼奇特的定時炸彈,他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完全看不透炸彈的原理。所以,一切都只好聽天由命了。
到底該先斷哪一個接口?馬一洛一直拿不定主意。
“能嫁給你是我的福分。我很期待我們的婚禮會是什麼樣子,你勇敢地去做吧。”
馬一洛明白她已經做好了準備。她把生命完全交到了他的手中。馬一洛吐出一口氣,就把一根導線拿在手中。他下意識地把眼睛閉上,然後輕輕地扯斷了接口。
結果什麼都沒有發生,盒子裡依然傳出滴答滴答的聲音。馬一洛嚇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如果出現這種情況,那麼接下去將無法想象。最糟糕的情況是計時器走得更快,或許沒幾秒鐘設定的時間就到了。馬一洛加緊行動,索性把另一個接口也扯斷,結果,還是沒有發生任何事。
他小心翼翼地撥開導線,把盒子的後蓋取下來。裡面放着的居然是一個鬧鐘!馬一洛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這個玩笑頗讓他感到憤怒。他把劉繪澤解開,然後緊緊地跟她抱在了一起。
“沒事了,沒事了,真是嚇死我了!”他緊接着向老王彙報,“王3隊,沒事了,‘炸彈’已經被我拆除了!”
就在離湘水學院不遠的一條街道上,一個乞丐席地而坐。他皮膚黝黑,衣衫襤褸,靠在一個垃圾桶上,隨手翻找地上的食物。他撿到了一個很小的牛皮紙袋,用炭黑般的手指從裡面摸出半個白色的餅。他的手顫抖着,把餅送進嘴裡,劇烈地咀嚼起來。
顯然,他很餓,只顧吃着,無暇顧及別人好奇的目光。突然,他的眼前出現了一雙高跟鞋和兩條白玉般光潔的腿。他緩緩地擡起頭,看見一個女人站在他跟前。他膽怯地往後挪了挪,覺得這個女人有些眼熟。
“你受苦了。”她說。
他想不起她是誰,心裡有些本能的畏懼。他把手裡的餅放下了,不敢再吃。
女人的目光充滿了善意,她從包裡拿出一個麪包,遞給他,“給,吃這個吧。”
一個打扮如此時尚的陌生女人,居然不嫌他髒,還給他食物,這讓他感到極其困惑。久已養成的自輕自賤讓他無法接受她的好意,怯懦地往後挪了挪,悄悄把餅放回了牛皮紙袋裡。
女人明白了。她蹲下來,對他說:“我不是來搶你的食物的,我是王小梅,難道你不認識我了嗎?”
李駿傻傻地瞪着她,半晌之後,傻傻地搖了搖頭。
王小梅暗自嘆了一口氣。二十年了,死的死,瘋的瘋,全都因爲二十年前的那場大火。也許今天,一切都將會有一個了斷。
“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
王小梅希望他能夠想起來。
他索性把目光移開,不敢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他確實想起了一些事,可他現在這個樣子,哪有勇氣再面對曾經的熟人?
王小梅不再問了,她把麪包重新遞給他,“來,吃這個吧,那個不乾淨。”
他仍然沒有接受,過了片刻,又拿起紙袋裡的半塊餅,塞到嘴裡咀嚼起來。
王小梅把麪包放在他跟前。也許他對陌生人一直都充滿了警惕。她只好站起來,說道:“我來是想要告訴你,二十年前的那場大火,也許今天就要真相大白了。你不用再悔恨、自責,揹負了那麼久的包袱,也該是卸下的時候了。事實已經水落石出了,惡人最終會受到應有的制裁!”
她不知道他能不能聽懂這些話,但是必須要說,就像履行特定的程序一樣。
李駿把手裡的餅放下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片刻之後他擡起頭,看着王小梅,眼睛裡流露出難得的激動與欣喜。他含糊不清地問:“你說真的?真相要大白了?小鳳也不會白死了?”
王小梅點點4頭,“是的,真相要大白於天下了!”
“啊,真相大白了!真相大白了,真相大白了……”他瘋瘋癲癲地念叨着,突然站起身,衝向了車流不斷的馬路,“小鳳,你終於不用白死了!你終於不用白死了……”
幾分鐘後,十幾輛警車呼嘯着從這裡經過。馬一洛看見人們圍成了一個圈,把道路徹底擋住了,前方似乎發生了交通事故。看到有警車經過,大家急忙把路讓開。馬路中間躺着一個乞丐,他全身黝黑,鮮血正從他頭部不斷地涌出來。馬一洛發現他居然是李駿。想不到水落石出的一天,他卻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了生命。
老王留下幾個人處理事故,其他人一刻不停地奔赴南郊。從北郊趕到南郊,足足用了一個小時。結果他們還是來晚了,周曉蓉早已不知去向。馬一洛和小趙在周曉蓉家裡仔細搜查,沒有發現任何線索。
他們完全中了徐傑的圈套。老王后悔沒有聽馬一洛的建議,直接將周曉蓉抓捕歸案。他猜測周曉蓉一定是被徐傑帶走了。而徐傑身上還有槍,形勢變得十分危急。他們在附近展開調查,這裡地處工業園區,人口不僅密集而且還十分混雜。幾乎沒有人知道周曉蓉的情況。
看來今天的行動失敗了。但警方已經在各個車站和路口布下了崗哨,嚴查過往的行人和車輛。相信他們一定逃不出泉溪。
準備收隊的時候,一個女人突然拉開車門,坐到了後面。
“王老師,是你?”
看到王小梅,馬一洛感到十分驚訝。
“開車吧,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兒。”
馬一洛看看劉繪澤,兩人都愣住了。
“怎麼,不相信我嗎?”
“王老師,我們正在執行任務,你要是有什麼線索的話,請儘快告訴我們!”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兒。開車吧!”
劉繪澤問:“我們如何才能相信你?”
王小梅看着馬一洛,緩緩說道:“因爲,我就是‘柯林’!”
秦朗剛剛洗了一把臉。就要見到女兒了,他顯得十分激動。洗漱一番,又颳了鬍子,換了一件體面的中山裝,這才從臥室裡走出來。
他不知道這樣夠不夠鄭重,畢竟二十年與世隔絕,這已經是他最隆重的裝束了。他希望即使這身裝扮在今天看來老土至極,女兒也能理解他迫切而虔誠的心情。
蕭夏突然不見了。
秦朗禁不住懷疑,剛纔的一席話,難道只是她爲了脫身而編造的謊言?想想又覺得不可能。他先來到了小屋,發現蕭夏並不5在。他又折回去,來到了山洞前的空地上。在這兒他終於看見了蕭夏。可奇怪的是,蕭夏背後還有一個陌生的女孩。
秦朗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怔了半晌,問道:“她是誰?”
顯然他問的是蕭夏。可說話的卻是她背後的女孩,“前些天是你救了她吧?你是誰?蕭夏爲什麼會跑到這兒來?”
秦朗愣住了。這個女孩子看上去並不友好,她儼然一副戒備狀態。再看蕭夏,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臉上隱約帶着痛苦,她似乎想說話,卻不敢開口,好像受到了某種威脅。
秦朗很快明白了,他隱約看見一把匕首,此時正抵在蕭夏的後背上。
“你是誰,你來這裡幹什麼?”秦朗語氣強硬地問。
“這就得問蕭夏了,她來這裡幹什麼?”
她的手似乎用了一點力,蕭夏緊緊地皺起了眉頭。
蕭夏虛弱地回答:“我說過了,我是來幫你--”
“你住口!”周曉蓉打斷她,“別想拿花言巧語騙過我!我要聽的是實話!”
秦朗心想:蕭夏此行的目的說來話長,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他猶豫片刻,採取了另一種周旋的手段,“小姑娘,不管你們之間有什麼過節,我都希望你能夠保持冷靜。”
“我不要聽這些!我就是想讓她死!讓這個世上的人全部死光!”周曉蓉高聲呼喊着,此時已經變得喪心病狂。
這一幕讓他感到無比意外。他知道蕭夏不能死,她還要帶着他去尋找女兒。可她現在被那個女孩挾持住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一點辦法也沒有。
“不過沒關係,”周曉蓉突然露出了笑容,“只要你們全都死了,所有的事情就都不重要了。別怪我,要怪就怪蕭夏連累了你--”
她的手正在慢慢用力,匕首便在蕭夏體內越刺越深,突然,她猛地把匕首拔了出來。蕭夏痛苦地呻吟着,倒下了。她一下一下地抽搐着,鮮血從傷口處涌出。
周曉蓉握着帶血的水果刀,已經朝他走了過來。
秦朗站在原地沒有動。他知道周曉蓉已經喪失了理智。她舉起水果刀,狠狠地向他刺來。秦朗一側身,躲過了。剛剛站定,緊接着又是一刀襲來。他沒來得及閃身,胳膊上就被劃了一道口子,嶄新的中山裝也被劃破了。
蕭夏強忍着劇痛,虛弱地勸阻道:“不要,不要……”可是周曉蓉哪裡肯聽?她揮舞着刀,朝秦朗刺過去。蕭夏強撐着站起來,她想把周曉蓉攔腰抱住,可是她還沒來得及走過去,就聽到了刺的一聲。擡頭一看,水果刀已經插在了秦朗的胸口上。6
一切就在一剎那發生了。秦朗苦笑了一聲,“姑娘,你贏了……”
蕭夏又一次倒在了地上,此時的她已經奄奄一息。但她還是虛弱地哭喊道:“不要,不要殺他!他是……你父親!你不能殺他……”
周曉蓉猛地怔住了。此時她才聽清楚蕭夏說什麼。而她的話就像是電流一樣,瞬間令自己渾身發麻。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緩緩地扭過了頭,“你剛纔說什麼?”
“他是你的……父親,他就是……失蹤多年的……秦朗教授!”
秦朗顫顫巍巍地往前走了一步,“你是說,她……就是我的女兒?”
“她就是您……失散多年的女兒,您就是她的父親……”
周曉蓉和秦朗雙雙愣住了。一瞬間,心中涌起了各種各樣的感受。也許他們從未想過,父女倆竟會以這麼戲劇化的方式見面。
周曉蓉曾無數次設想過:如果有一天,她見到了父親,她會帶着怨恨把刀****父親的胸口。願望如此突兀地實現了,可她卻沒有感覺到滿足。相反,她終於意識到,這十幾年來,其實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怨恨。那些極端行爲的掩飾下,是她對親情的極度渴望和惦念。
血緣拉起一條無形的絲線,將兩顆心慢慢連了起來。周曉蓉如夢初醒,她試探地叫了聲:“爸爸,你是爸爸?”
秦朗往前邁了一步,“女兒,我的女兒……”
他想按照夢裡多次出現的那樣,一把將她摟在懷裡。可是他卻沒有力氣再往前邁一步。
周曉蓉突然傻了眼。自己究竟做了什麼?
只見他蒼老的臉上帶着喜悅,胸口的匕首隨着呼吸一起一伏。血液從傷口涌出,就在地下,他的腳邊,已經染紅了一大片土地。
她突然搖了搖頭,往後退了一步,“不!你不是我的父親,你不是--”
“他的真名……叫秦朗,就是他……給你留下了……那本書……”
“不是的,你在騙我!你在騙我!”周曉蓉痛苦地嚷起來。
“那你……問問他,《世界的暗角》,是誰……把它……譯成了中文……”
秦朗已經無力支撐身體,扶着牆壁慢慢地坐下來。他大口大口地喘氣,向她投來了肯定的目光。
周曉蓉的身體很快就癱軟了下去。縱然她不願意接受,可是大錯已然鑄成。她慢慢地朝着父親走過去,一下子跪倒在地,“爸爸,對不起,對不起--”
秦朗早已作好了打算。只要能找到女兒,付出怎樣的代價他都願意。他含着笑說:“爸爸沒事,你不用自責……”
7“爸爸,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別這麼說,是爸爸對不起你。你還不滿一歲我就把你送給了別人,讓你受了不少苦……”
“不,不,”周曉蓉不停地搖頭,此時她全然忘記了自己的種種不幸,“女兒沒有受苦,女兒一直都過得很好,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你有你的苦衷……”
秦朗快要撐不住了,他劇烈地咳了幾聲。
“爸爸,你要挺住!是女兒不好,女兒馬上就送你上醫院!”她就要扶父親起來。可她忘記了這裡的地形。那個小口,一個人進出都顯得狹窄,如何還能帶一個身受重傷的人?
秦朗擡起手,示意她不必再費力氣。他把痛苦強壓下去,轉而又露出微笑。
“爸爸問你,這二十年來,你有沒有恨過我?”
周曉蓉淚眼婆娑,她強烈地搖了搖頭。
“是我不好,爸爸不該把你送人,其實這二十年來,我特別後悔--”說到動情處,他忍不住嗚咽起來。在所有的希望破滅以後,女兒的存在是他活下去的唯一信仰。小說.紅雨傘下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