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裡異常冷清。大白天,幾乎見不到幾個人。除了上學與放學的時候。
春夏之交,天氣再一次變壞了。那一個月的晴朗,似乎只是上天的仁慈。現在,它終於又恢復了本來面貌。某一天黎明到來的時候,烏雲又悄悄爬上了天幕。隨後就是淅淅瀝瀝的雨水。人們在抱怨聲中撐開傘,生活再次罩上了陰暗的色調。
蕭夏醒來了,沉悶的空氣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她睜開眼,看見陌生的屋子裡昏暗無光,窗外又傳來了熟悉的下雨聲。這個雨季帶給她不斷的噩運。晦氣,陰暗,所有的不幸像是雨霧一樣,籠罩在她的周圍,令她厭惡身邊的一切東西。
蕭夏披了上衣,走過去拉開窗簾。泥濘的馬路上,花花綠綠的雨傘交相輝映,像一幅錯綜複雜的拼圖。擡眼望去,那棟破舊的樓房便又映入眼簾。
她的身體無端地戰慄不休,只好把外套緊緊地裹在身上。她望着那棟樓房出神,心裡有一個聲音不斷地告訴她:就在二十年前,那裡發生過一場大火,火舌吞噬了一個女人!
場面一定慘不忍睹,蕭夏這樣想。身後突然傳來了于娜的聲音,“這是在哪兒啊?”
蕭夏轉回頭看她,“這是我們新換的宿舍,你不記得了嗎?”
于娜坐起來,皺着眉艱難地回憶,“噢,我想起來了。”她拍了拍自己的額頭,“你這麼早就起來了?”
“也許是換了宿舍的緣故吧。你知道的,我的睡眠一向不好。”
于娜坐着沒動。她滿帶失落地打量着陌生的寢室,“你們說,這間屋子會給我們帶來好運嗎?”她的眼神悲觀而無助,嘴角突然現出一絲冷笑,“換一間宿舍,這對我們來說有意義嗎?”
周曉蓉把疊好的被子放到一邊。“娜娜,一定不會有事的!我就不信,這個世界上會有什麼詛咒。”
蕭夏說:“曉蓉說得對。咱們都別胡思亂想了。”
于娜依舊無精打采地傻坐着,看起來,她並沒有被她們的鼓勵所打動。
“快起牀吧,要遲到了。”周曉蓉似乎不願再討論這樣的煩心事,匆匆地跳下牀,洗漱去了。
于娜連被子都沒有疊,也下了牀。她失魂落魄地走到窗前,駐足張望,彷彿一個遠離祖國的華僑望着家的方向,眼神中帶着幾許憂慮與淒寒。
“別看了,快去洗臉!”周曉蓉不得不用命令的口吻。這個大姐姐一樣的室友總能在關鍵時刻給她們支持。她已經爲于娜打了水,甚至擠好了牙膏。
于娜彷彿沒聽見似的,一直站着沒有動。蕭夏走過去,把手放在她的肩膀2上,“娜娜,你怎麼了?”
周曉蓉也放下手中的毛巾,走了過來。
于娜的臉上沒有表情。她傷感地說:“也不知道這間宿舍,我還能住多久。”她凝視着屋子裡的一切,彷彿在做最後的訣別似的。
蕭夏不說話了,她也打量着這間屋子。這是在班主任的提議下,學校特地分給她們的。屋子不大,卻很溫馨。可是這特殊的照顧,總會引發一種脆弱的情愫。甚至,蕭夏已經聞到了死亡的氣息。因爲窗外正對着的,便是二十年前起火的樓房。蕭夏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冥冥中的安排。
周曉蓉安慰道:“娜娜,別胡思亂想了,你以前的樂觀都到哪裡去了?以前的娜娜可是沒有煩惱,最能帶給大家信心與勇氣的。”
于娜依舊不爲所動,她用冰冷的口吻回答:“以前的于娜已經不復存在了,現在的于娜是一個被判了刑的死囚。”
蕭夏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一把將她抱住,“娜娜,你放心,不管遇到什麼事,我們永遠都會陪在你的身邊。”
她們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次上課遲到了。只是在死亡的威脅下,一切都彷彿變得無足輕重,包括作爲一個學生的本職。
今天的教室裡並沒什麼異樣。但是蕭夏總感覺頭頂上籠罩着一團詭異的空氣。此刻在她眼裡,一切都是那麼熟悉而又陌生。這種感覺說不出原因,抑或沒有原因,彷彿是由於她不小心闖了進來。恍惚,全都恍惚得像夢一樣。
于娜平時習慣在手邊的紙上亂寫亂畫,今天,她的筆照舊沒有閒着。
蕭夏走神了。她的思緒突然回到了昨天下午。
搬家總是忙碌而繁雜的一件事。可是幸運的是,蕭夏卻遇見了一個人。她怎麼也不會想到,在這個兩萬多人的校園裡,他們還會再次相遇。
他就是黃鶴。
那時蕭夏正拖着行李箱,好不容易走到宿舍樓下,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只好坐下來歇息片刻。那時黃鶴就站在路邊,片刻之後他朝她走了過來。
蕭夏感覺他很面熟,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她還在翻撿着凌亂的記憶,就看見他揚起手跟她打招呼,“嗨,我們又見面了,你還記得我嗎?”
那一刻,蕭夏猛然想起來,他就是那個踢球受了傷的男生。一個星期以前曾經是自己的病友。
“你是叫……黃鶴吧?”她站起來,回答說。
黃鶴顯得很高興,“看來你還記得我的名字。你也住在這棟樓?”
“我剛剛纔搬來。”蕭夏指了指身邊的行李箱。
“爲什麼要搬來這裡3,原來的宿舍不好嗎?”
“不是,”蕭夏搖了搖頭,“我原來住在女一棟。”
“女一棟啊,怪不得。傳說中那可是個神秘的地方,據說經常鬧鬼,不知道有沒有這回事。不過一個月死了兩個人,這應該確有其事吧?”
蕭夏不願再提傷心事,遲疑一下,轉移了話題,“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在等人。”
“等你的女朋友?”
黃鶴依然孩子氣地笑着,“真聰明,被你猜對了。”
蕭夏對他的誇獎不屑一顧,“男生在女生宿舍樓下站着,十有**都是在等女朋友。”
“你爲什麼要搬到這兒,難道是因爲宿舍裡經常發生靈異事件?”
“情況比你想象的還要嚴重。”
“不會吧,我對鬼故事一向很感興趣,說來聽聽?”
“你就不怕你的女朋友吃醋嗎?我指的是,在等她的同時卻與別的女生聊天。”
“我覺得這沒什麼啊。再說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
“我叫蕭夏。”
黃鶴盯着蕭夏的臉,驚訝地叫起來:“莫非,你真的是--”
蕭夏知道他要說什麼,搶着回答:“是的,他們都說我瘋了。很多人都這麼說。”
黃鶴誇張地笑起來,“開玩笑!你是瘋子?不像!瘋子大都傻里傻氣的,你卻一副鬼精的樣子,一點都不像。”
蕭夏對他的用詞表示反感,“你一向都是這麼誇一個女生的嗎?”
“噢,你別生氣,我說的可是褒義詞。”
“鬼精是褒義詞嗎?我覺得一點兒都不像!”
“你看看,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這哪像是瘋子呀。其實我早該想到,他們說的人就是你,可是我想來想去,怎麼樣都無法把你和一個精神病聯繫在一起。想必那天跟男朋友吵架也是因爲這事吧?難道連他也不相信你?”
蕭夏冷冷地回答:“他不是我的男朋友。”她和鄭淳剛剛鬧了彆扭,原因是前一天晚上,她接到了一個電話,那人自稱姓張,是一名心理醫生,問蕭夏什麼時候方便見面。蕭夏感到莫名其妙,問他如何知道自己的手機號碼,對方的回答是“小鄭留給我的”。蕭夏明白了,從此鄭淳打來的電話她一概不接。
黃鶴說:“不管怎麼樣,我相信你。”
多少天來,蕭夏一直在等這句話,沒想到最終卻是從一個陌生人的口中說了出來。
酷酷的蕭夏難得在陌生的男生面前露出笑容。此刻,她情不自禁咧開嘴笑了,“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4?? 簡單的談話之後,黃鶴的女朋友就出現了。一個衣着前衛的女生站在樓下左顧右盼,很快她就看見了黃鶴,於是興高采烈地走了過來。
她已經看出來,黃鶴和蕭夏有過交談。可是眼前的這個女生,自己確定沒有見過。自以爲對黃鶴的交際圈子瞭如指掌的燕玲自然有些吃醋。也許在陌生的同性面前,任何動物都習慣攀比和示威。人自然不可例外。燕玲用不屑的眼神打量着蕭夏,找到了一些自信,又覺得原本的自信消失了。她有些生氣,早將“禮貌”二字拋到了腦後。
“她是誰?”她這樣直截了當地問。
“這是蕭夏,我朋友,”黃鶴大方地介紹她們認識,“她就是我女朋友,燕玲。”
蕭夏跟她打招呼:“你好,我叫蕭夏。”得到的迴應卻顯得那麼不懷好意,“我怎麼從來都沒有聽黃鶴提起過你?”燕玲看着黃鶴,“你有這麼一個朋友嗎?”
“我們剛認識。”
“怪不得。”燕玲一臉輕蔑的樣子,儘管醋意濃烈,卻顯得那麼漫不經心。她扯了扯黃鶴的衣袖,催促道:“我們走吧。”
黃鶴顯然惦記着一件事。他略有猶豫,卻明白這是唯一的機會,他突然對蕭夏說:“我可以留你的手機號碼嗎?以後,我們一塊兒找你玩。”他故作若無其事,把燕玲也拉了進來。
蕭夏也發愁該怎麼向他打聽二十年前的那場大火,聽他一說當下就樂了,“當然可以,你先說你的,我給你打過去。”
這一幕把燕玲刺激到了。她甩開黃鶴的胳膊,扭頭便走。
黃鶴匆匆地報上手機號碼,然後把手機收起來,“我得走了,再見。”
“再見!”蕭夏向他揮了揮手。
下課鈴聲響了很久以後,蕭夏才從無邊的遐想中回過神來。
她把書合上,隨着人流走出教室。又一節課荒廢掉了。蕭夏心中不免有點失落。不知道這樣下去,成績會糟糕到什麼地步。她嘆了一口氣,只得作好最壞的打算。
來到新的教室,找座位,坐下。又是一節公共課,偌大的教室裡坐滿了人。
蕭夏無精打采地坐着,沒有人可以說說話,又不想閉目養神,只好無聊地轉着手中的筆。人只要靜下來,就會忍不住胡思亂想。蕭夏又一次走神了。
思緒,再次回到了昨天下午。
放好行李後,蕭夏躺在牀上,想了很久,最終還是撥下了黃鶴的電話。
“這麼快就打電話給我?這可不像你的風格。”黃鶴一副對她瞭如指掌的口吻。
“那你說,什麼纔算是我5的風格?”
“以你的風格,根本就不會打這個電話。除非有事。”
黃鶴把她看得很透,這讓蕭夏隱隱地感到不安。“我確實有事找你。”
“我知道什麼事。你出來吧,我帶你去個地方。”
蕭夏換了衣服,在鏡子前仔仔細細地打理了一番。嫉妒心真是個要命的東西。從前和鄭淳約會,她也沒有在梳妝打扮上這麼小心翼翼。她似乎把燕玲當成了榜樣,就連拿着梳子梳頭髮時,都會不自覺地想起燕玲的髮型。蕭夏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也許這就是女人的本性。自信與不自信,永遠都這麼拖泥帶水。
黃鶴已經在樓下等她。和女生約會,他從來不遲到。他從不給對方任何埋怨的藉口,因此不可一世的燕玲纔會對他服服帖帖。蕭夏走過去,“讓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沒關係,我也是剛來。我們走吧。”
“你要帶我去哪裡?”
“放心吧,不是很遠,就在學校外面。”
兩人一同出了校門,蕭夏邊走邊和他聊天:“你女朋友還在生你的氣嗎?”
“沒有,她還是很善解人意的。”
蕭夏不說話了,心裡在想:愛情到底要讓人怎麼樣,嫉妒、控制、佔有、吃醋?腦海裡一下閃過了鄭淳的影子,又覺得有些內疚。昨天晚上,他打了無數個電話,發了無數條短信,蕭夏一概置之不理。這時又覺得做得很過分,不知道鄭淳還有沒有耿耿於懷。
黃鶴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問:“那天的男生對你很好啊,難道他不是你的男朋友?”
蕭夏的氣已經消了,她含糊其辭地說:“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反正他對我很好,我們是很好的朋友。”
“你們女生就是假清高。實際上過分含蓄就是虛僞。”
蕭夏沒興趣接他的話,轉移了話題,“你很喜歡踢球嗎?那天受那麼重的傷。”
黃鶴驚訝不已,“難道你不知道嗎?我可是咱們學校足球隊的隊長!”他說這話時完全一副得意的樣子。
蕭夏恍然大悟,他就是傳說中的“運動型帥哥”,那天害得室友們晚歸的傢伙。一個傳奇人物站在眼前,蕭夏有些受寵若驚。但她還是輕描淡寫地問:“你是足球隊的隊長,真的假的?”
“這還能有假?”
蕭夏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默默地跟着他,從一家超市旁邊的巷子進去,轉過一個路口,黃鶴就停了下來。他指着不遠處的一棟三層樓房,說:“到了,這就是我要帶你來的地方。看見那棟破舊的樓房了嗎?那就是二十年前,那場災難的發源地。”6
蕭夏望着那棟久已荒廢的建築,一種莫名的情愫涌上心頭。她懷着幾分按捺不住的衝動和敬畏,暗暗地告訴自己:這麼多天想要搞清楚的謎底,馬上就要揭開了。
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迫不及待地對黃鶴說:“那我們趕快過去吧。”
這是一棟舊得不能再舊的建築。木質的窗戶早已發黴、破爛,牆上的塗料基本脫落了,露出一種本質的、慘淡的白。有幾扇窗戶上的牆面焦黑一片,想不到經年累月,依然殘存着大火薰過的痕跡。遠遠看去,整棟樓房呈現出一副破敗的景象,可想而知,當年的大火該有多麼慘烈。
這應該是70年代的建築物,儘管已經破敗不堪,卻依稀可見當年的氣派。它飽受幾十年風吹雨打,斷壁殘垣上寫滿了歲月的滄桑。大火以後,周圍的民房也隨着它一起荒廢了。顯然,這片地方很久都沒有住過人了。
來到這座城市已經兩年有餘,蕭夏卻不知道就在學校附近,還有一個這麼荒涼的地方。她繞過滿地堆積的雜物,終於站在了這座神秘的建築面前。她幻想着它二十年前的樣子,高高地擡起頭,似乎看見了當年的大火的情景。
黃鶴走到她身後,再一次強調道:“看吧,這就是二十年前那場災難的發源地。”
蕭夏專注地凝視着,目光中多了幾分虔誠與惶恐,“看得出來,當年着火的場面多麼悲慘!”
“是的,據說大火是從二樓燒起來的,就是那間房子。”黃鶴指了指二樓中間的一扇窗戶,“那時正好是傍晚,樓上的住戶大都在家。這間屋子突然失火了,並且火勢兇猛,被發現時已經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
“那豈不是燒死了很多人?”
“事實卻恰恰相反。發現着火以後,樓裡的人大都跑了出來,唯獨剩下一個女人,最終被活活燒死在裡面。”
“火是從她家燒起來的嗎?”
“不是,起火的住戶在她家上面。”
“上面?也就是說,她家在底樓?離大門最近,最後卻反而被燒死了?”
“嗯,”黃鶴點了點頭,“情況確實有些匪夷所思。”
“或許她當時正在做別的事,沒來得及跑出來?”
黃鶴搖了搖頭,“據說,有人在失火的前幾分鐘聽到了鋼琴聲,而當時只有她的家裡有一架鋼琴。也就是說,她在失火前曾經彈過鋼琴。那麼,她就不可能不知道外面着火的事。”
“也有可能彈琴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家裡人。”
“她家只有她和她的丈夫,而當天晚上,她的丈夫並不在家。”7
“也許當時家裡還有別人?”
黃鶴笑了,“就算有別人,起火以後怎麼會不叫她離開?事實是,那場大火只燒死了她一個人。況且那麼多人從樓裡跑出來,不可能沒有動靜,她的家離大門最近,怎麼說都不可能完全不知道情況。”
蕭夏沉思片刻,“你的意思是,最不可能被燒死的人,最後恰恰卻被燒死了?”
黃鶴點了點頭,“可以這麼說。”
“原來如此。”蕭夏沉吟着,努力設想當時的情況,“那起火的原因是什麼?”
“不知道,”黃鶴沉着臉,“沒有人知道。有的說是意外,有的說是謀殺,不過這些都是人們的猜測,可信度並不高。”
蕭夏沉默了片刻,“估計是謀殺,要不事情就太離奇了。那後來就沒有人調查過嗎?”
“調查過,”黃鶴像講故事似的停頓了一下,“據說後來警方調查過起火的原因,可是最終什麼都沒有查到,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更加奇怪的是,負責調查這起事故的警察也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連警察也被謀殺了?”
“警察並非死於謀殺,而是心肌梗死。”
“那個警察有心臟病嗎?”
“這個誰也不清楚。不過據後來流傳,那個警察是看到了可怕的東西,被活活地嚇死了。”
蕭夏不禁打了一個冷戰,她想不通這些能夠說明什麼,二十年前的大火,二十年後的死亡,看上去,這是兩件毫不相干的事。也許事情本來就是偶然,只是有的人牽強附會,纔將它們牽扯在一起。小說.紅雨傘下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