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女婿第一次上門

侯海洋沒有點破姐姐的心思,與姐夫打了聲招呼,便進了屋。進屋以後,他先到衛生間洗澡,隨着嘩嘩流水聲,思緒飛回到牛背蛇小學簡易的浴室。

“這是小鐘,付紅兵的朋友。”

侯海洋的傷口又被姐姐無意中碰了碰,他自嘲地笑道:“新鄉是鳥不生蛋的地方,我啥消息得不到,活活要被憋死在裡面。”

侯海洋知道小鐘美女在追求付紅兵,而付紅兵又對陸紅情有獨鍾,他不願意傷了小鐘,又不能替付紅兵做主,就靈活地道:“如果寒假不外出,我爭取過來。”

聽到是姐姐的聲音,侯海洋略爲失望,問:“姐,你坐飛機了!”在九十年代初期,巴山縣城還少有人乘坐飛機。乘坐飛機者有三類人:一是縣裡領導;二是縣裡企業家;三是國防三線企業裡的人。一般的人都是仰着脖子看飛機,乘坐飛機是遙不可及的事。

運動一夜,張滬嶺累極,一覺醒來,已是上午十一點鐘。洗漱完畢以後,在縣招待所門前的小館子裡吃了極富巴山特色的豆花飯,侯正麗這纔給侯海洋打傳呼。

到了東方紅中學旁邊的小店,杜敏正在焦灼地等待。看到摩托車馳來,她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急急地道:“侯師傅,今天上午客人專門來叮囑,還要昨天晚上那個味道,你不來,我真的做不出來。”

“海洋,你在村小待着有什麼意思,趕緊辭職,到廣東來。”

回到寢室,推開窗,潛伏良久的冷空氣不顧一切撲了進來。他見到窗外一位白髮老人揹着手漫步在樹間小道,這位老人穿着一件洗得灰白的老軍裝,風紀扣扣得嚴實。他以爲是張建國老縣長,等到老人漫步回來,這才發現不是,老人比張建國年齡更長,老年斑格外明顯。

侯海洋跟着秋雲有了男女之親以後,不再是小童男了,瞧着姐姐神采飛揚的樣子,感覺姐姐與姐夫關係很深了,否則姐夫不會下意識只訂兩個房間。

杜敏接過鍋鏟時,臉上笑容燦爛,道:“謝謝侯師傅,你的手藝太好了,客人都讚不絕口。”她觀察着侯海洋的臉色,又試探着道:“侯師傅,這裡生意好,我把前兩次的魚錢結給你,不能久拖着。”

“你這個位置好,附近公家人比較多,生意應該能行。”侯海洋在村小當教師,工資也只有一百多塊錢,只能在霸道魚莊吃上兩斤魚。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暗道:“這個社會太不公平,縣城裡的有錢人一頓飯就要吃掉我們教師兩三個月的工資。杜強的心真黑,用十五塊錢收我的魚,八十塊錢賣出去,一斤有六十五塊錢的差價。”

在接近柳河時,小車超過了摩托車,侯海洋不服氣,他猛轟油門,咬住了小車。

侯海洋禁不住插話道:“今年我參加了茂東的籃球聯賽,還被評爲優秀球員,可惜茂東領導沒有看上我。”

杜敏道:“我怕手藝不好,弄壞了。”

在縣招待所,侯正麗和張滬嶺拖着行李站在門口。昨夜,弟弟睡在隔壁,讓侯正麗感到緊張,在親熱時,兩人如偷情一般小心翼翼,反而增加了神秘感和神奇感,歡樂之旅格外持久。

侯海洋道:“尖頭魚也就是魚,你別把它們看得太神秘。”

在飛馳之時,腰間的傳呼機難得地振動起來。能打這個傳呼的人都是自己人,侯海洋連忙將車靠到一邊,見到一個省會城市電話,還以爲是秋雲的傳呼,急忙找了個公用電話,回了過去。

張滬嶺沒有插話,仔細聽姐弟對話。

“我要陪姐姐回家吃年飯,這兩天暫時不能送貨,你自己要多想辦法。”侯海洋換上自己的外套,利索地跳上摩托車,轟動着油門,走了。

吃罷早餐,用餐巾紙抹了油嘴,侯海洋回到招待所。

張滬嶺抱住閃進屋的黑影,熱烈地親吻着,道:“那是你弟弟,還這麼小心。”侯正麗抱着充滿智慧的腦袋,臉貼着他又黑又密的頭髮,道:“就是因爲是弟弟,我才那麼小心,其他人,我纔不管這麼多。”

侯海洋壓抑着內心的激動,禮貌地道:“你好,我是侯海洋。”他進入青春期以後,對父親書香之家的教育很反感,私下同姐姐提起父親,批評的口氣居多。可是他沒有意識到,父親從小的教育已經深入到骨髓,他嘴上反對父親,日常行爲卻深受父親影響,不說粗話,彬彬有禮,能夠聆聽。

“侯海洋,這麼貴的菜,他們吃得還心滿意足?他們以後還來嗎?”

回縣委招待所的路上,侯正麗的神情不太自然,她對弟弟道:“早點睡吧,明天我們回二道拐。”在她的心目中,弟弟還是一位清純少年,她萬萬沒有料到,半年時間足夠一位翩翩少年郎變成熟男人。

侯正麗正色道:“二娃,你沒有走出巴山,不知道世界之大。廣東是改革開放的第一線,富翁簡直是批量產生,他們過的日子遠遠超出了巴山人的想象,我第一次與他的朋友見面,也被嚇到了。一瓶洋酒就是上萬,他們有時喝起勁,一晚上喝十來瓶。”

在出城時,張滬嶺還能看見摩托車,不久以後,摩托車絕塵而去。他看得直搖頭,對侯正麗道:“你要給海洋說,別開這麼快,汽車是鐵包肉,出了車禍還有點遮攔,摩托是肉包鐵,出了事就完了。”

他說的完全是真話,侯正麗卻根本不相信,道:“我們今天回二道拐,明天就要回嶺西,你接到傳呼後,馬上就要同我們會合。”

縣委招待所是蘇式建築,走道寬大,層高足有五米,地面是打磨光亮的瓜米石。瓜米石是一種體積很小的碎石子,鋪在地板上,時間越久,瓜米石越亮。

“你姐夫研究生畢業以後就來到廣東,有兩個主業,一是在海南搞房地產,二是從事證券行業。在他們這兩個行業,機遇多得很,抓得住機遇,今天還是窮光蛋,明天就是百萬富翁。其實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錢,不過他能調動的錢應該以億來算。”侯正麗儘量用平淡的語氣說出了這話。

前臺看了三人一眼,反問了一句:“三個單人間?”

侯海洋發動摩托車,留給了侯正麗一個瀟灑背影。

兩人擁抱着倒在牀上,木牀發出嘎的一聲響,在安靜的環境中格外響亮。侯正麗嚇了一跳,動動身體,木牀便發出嘎嘎的聲音。張滬嶺開了個玩笑,道:“這是縣委招待所,不知這個牀睡過多少貪官。”侯正麗狠狠地揪了張滬嶺的胳膊,道:“好惡心,我不睡在這裡了。”她欲起身,又被張滬嶺抱住腰,兩人在牀上緊緊抱在一起。

張滬嶺道:“這個自然,他也是我的弟弟。有一點我得強調,海洋過來以後先得從最低層做起,這樣功底才紮實,你能理解嗎?”

侯正麗伸手打了張滬嶺一下,道:“你別胡說,我是給二娃說正經事,他如果在縣城裡談了戀愛,一輩子也就得留在縣城裡。他這麼聰明,不走出去闖世界就太遺憾了。”

客人走後,杜敏又喜又憂,用渴望的眼神看着侯海洋,道:“侯師傅,明天,你能不能再幫我做一頓午飯?”

縣委招待所有一些單人間,比標準間要貴,按照侯海洋的用錢習慣,應該是考慮訂兩個標準間,不是奢華的單人間。單人間有一張一米五的大牀,牀上鋪着雪白的被單,牀對面是一臺長虹彩電,還有單獨的衛生間,衛生間居然有抽水馬桶。單人間的條件與新鄉小學和牛背蛇小學相比,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侯海洋拔出摩托車鑰匙,一路飛奔跑上青石梯子,還沒有等到父親問話,就道:“姐姐回來了,還帶了男朋友。”

三人坐在大排檔,吃着辣得吐舌頭的巴山麻辣魚片,汗水從額頭冒出來,初見面時的拘束便隨着汗水而煙消雲散。

侯海洋道:“習慣了,冷點沒啥。”

侯正麗追着問:“你是不是談戀愛了,這麼急匆匆的。我給你說,別去談戀愛,你還年輕,別找些歪瓜裂棗回來。”

在招待所前臺訂房間時,張滬嶺搶先拿出錢包和身份證,道:“訂兩個房間。”侯正麗趕緊擠了過來:“訂三個單人間。”

侯正麗揚了揚拳頭,嗔道:“你這個想法很骯髒,改天要好好修理。”

杜敏沒有顧得吃飯,她拿了紙筆坐在侯海洋身邊,求道:“侯師傅,你說說訣竅,我記下來。”侯海洋說一句,她就記一句,比當年讀書時認真多了。

當摩托車消失在視線中,她跺着腳後悔:“我真是傻瓜,怎麼這樣小氣,應該把錢給侯海洋,真是頭髮長見識短!”

侯海洋很大氣地道:“算了,你再週轉幾天,等到餐館真正步入正軌,我們再來結算。”

小鐘美女一心想和付紅兵談戀愛,想方設法要創造與付紅兵在一起的機會,她叮囑道:“你一定要來,紅兵肯定也要來。”

車裡開着空調,溫暖如春,很舒服。侯正麗道:“我弟弟特別聰明,學什麼都快,比我強得多。當年家裡困難,他只是讀了中師,這是我最覺得欠他的地方。到了廣東,你得好好培養他。”

“就要這個味。”中年人道,“好好整,你這個館子肯定賺錢。”送走了唯一的客人,杜敏還在發愣,這一桌子菜加上酒錢,總共收了三百八十二塊,用了五斤三兩尖頭魚,每斤尖頭魚按照市場上的通價收的五十五元一斤,共有二百九十一元五角。

中午來了三桌客人,桌上麻辣尖頭魚和酸菜尖頭魚很受歡迎,根本不在意價格昂貴,客人們不停咀嚼的油嘴彷彿就是一條發財致富的金光大道。

“後來一次偶然機遇,他被縣政府調到三水酒廠當廠長,每天親自揹着米酒,到佛山和廣州挨家挨戶推銷。你看他的經歷,再看現在的健力寶,還用得着費盡心思去考大學?”

晚上十一點,侯海洋在縣委招待所門口等到了來自嶺西的小車。看着小車上皇冠的標誌,暗吸了一口涼氣,心道:“姐夫來頭不小,能坐皇冠車。”

侯海洋笑了起來,道:“那我就幫人幫到底,明天中午過來。”

張滬嶺微笑着道:“經常聽姐姐說起你,個子高,超過一米八。”

杜敏賠着笑臉道:“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我懂這個理,這幾天我都在菜市場轉。只是市面上的尖頭魚都有人訂了,比較難買。”

侯海洋深切地感到自己孤陋寡聞,他腦中想得最多的是“尖頭魚什麼價錢,如何才能學好高中數學,秋雲什麼時候考試回來”等等上不得檯面的小事,與張滬嶺相比,他就是一個巴山小縣城的小人物。這種感覺如此真實,讓他感到沮喪。

“剛剛一米八。”侯海洋握着了姐夫的手,姐夫張滬嶺的手掌軟和、寬大,就是一個知識分子應該有的手掌。

拯救了弱女子,當英雄的感覺還真的不錯。侯海洋騎上摩托車道:“明天我準時來,你把作料備齊就行了。”他屬於心靈手巧的類型,學習能力很強,這一段時間,將摩托車玩得很是熟悉,如風一般騎着摩托在街道上奔馳。

當客人不停地揮動着筷子,臉上肌肉不停地抖動時,杜敏知道事情成了,她腳軟得不行,只能倚着門,否則站不穩。

侯海洋肚子餓得咕咕叫,他實在等不及,便出門尋早餐。縣委招待所外有好幾家早餐店,他在豆花館子前稍有猶豫,還是走了進去。前一次在這家豆花館子,他意外地遇到初戀情人呂明,如今初戀情人牽了別人的手,與自己再沒有半分關係,這件事如一根細針扎進了心裡,總是在不經意間刺痛着他。即使有了秋雲,那根針也沒有被拔出。唯一能鏽蝕這根細針的只能是時間,十年到十五年的時間,或許那根針就會由心尖移到大腦,由心痛變成一種青春回憶。

張滬嶺頗不以爲然:“海洋,我問你,讀大學的目的是什麼?還不是爲了幹事業,真正幹事業是不需要文憑的,只有打工者才需要文憑。你看廣東的一大批老闆,有幾個是大學畢業生,都是些草莽英雄。就拿順德來舉例,爲什麼舉順德,有一句俗話,叫做全國看廣東,廣東看珠三角,珠三角看順德。”

他沒有睡懶覺的習慣,早上七點鐘就起了牀,在寢室外做完俯臥撐,打了一套青年長拳,身體發熱,微微出汗,他感覺身體裡充沛的精力似乎要迸發出來。回到招待所,姐姐和姐夫的兩間房都緊緊關着,他只能進屋繼續等待。看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視,他出門在走道上探頭探腦看了一會兒,房門依舊閉着。

“你有了一億,還在意民轉公嗎?”侯正麗撇了撇嘴巴。

廚房通風條件不好,只有一個排風扇“呼呼”地朝外排氣。侯海洋接到傳呼時,最後一盆酸菜尖頭魚剛剛起鍋,他將鍋夢遞給杜敏,道:“我的任務完成,還有幾個家常菜,這是你的長項。”

侯海洋回了一句:“我是行俠仗義,拯救弱女子於水深火熱之中。”

侯海洋沒有問杜敏的家庭情況,被逼到路邊店當小姐,家庭境遇用屁股想都想得出來,另一方面,一個星期之內就找了這麼一個小店,說明杜敏能幹事。

侯海洋道:“我想辭職考大學。”

剛纔來的中年人去而復返,直接安排道:“明天中午,還有沒有尖頭魚,我要招待客人,要一大盆酸菜魚,來一份麻辣魚,配點清湯,其他的菜都可以不要。”

白髮老者沿着小道一直往前走,轉彎,消失了。

侯海洋原本以爲姐夫或許有個十幾萬或是二十幾萬,沒有料到姐夫根本不是這個概念,而是以“億”來作爲計量單位。他掰着手腕算:“我的月工資只有一百來塊,全年算是一千五百塊錢,十個教師是一萬五,百個是十五萬,千個是一百五十萬,萬個是一千五十萬,十萬個我纔是一億五千萬。”算到這,他用不可置信的神情道:“姐,吹牛吧?”

侯正麗盯着70摩托車,很驚訝地問道:“你一個月多少錢,買了傳呼機,還有摩托車?村小老師工資很高?”

杜敏鼓起勇氣道:“還有四條尖頭魚,這個星期不夠,侯師傅,能不能再賒點?”

“也不是男朋友,是比較好的男性朋友,他叫張滬嶺,我們隨後就要回來,也就兩個多小時。”

回到座位,侯正麗警惕地道:“你和那個女的到底是什麼關係?”侯海洋道:“沒有什麼關係,普通朋友,她和付紅兵關係比較好。”

“我和那個彈吉他的一起回來。”侯正麗在電話裡羞澀地道。侯海洋愣了愣,馬上反應了過來:“你和男朋友一起回來,姐,你終於承認了?”

“吃了午飯,我們回二道拐。”

“付紅兵還在城郊小學?”

侯正麗最初還是假模假樣地在屋裡看了一會兒電視,過了半個小時,她輕手輕腳地打開房門,來到弟弟房間,耳朵貼在門上,聽到裡面有輕微的鼾聲,便迅速走到張滬嶺房前。

“我的魚可以每星期送過來,條數不可能太多,也不會太少,現在的關鍵是你要迅速學會做魚。魚再好,沒有好手藝都不行。”

張滬嶺縮了縮腦袋,道:“夫人在上,我哪裡敢啊。”

張滬嶺很少看到侯正麗如此婆媽,笑了起來:“你這個姐姐管得太寬,海洋一表人才,自然有女人喜歡,你讓他憋着當和尚,這違反人性。”

中年人聽了這話,反而更加放心,道:“以後你有這種正宗的尖頭魚,就給我打電話。”他專門到了廚房裡,發了一支菸給侯海洋,道:“師傅,手藝不錯啊。”

侯正麗身旁是一位一米七五左右的小夥子。小夥子穿了一件黑呢子短大衣,短大衣上還有一條灰色短圍巾,溫文爾雅、英俊瀟灑。侯海洋在等待兩人時,一直猜測未來姐夫是什麼樣,是否配得上姐姐,是否讓全家人看得過眼。第一次見面,感觀不錯。

侯正麗單手托腮,完全成了乖乖女,文文靜靜地作出小鳥依人狀。侯海洋與侯正麗兩姐弟從小下河捉魚上樹掏鳥,經常忘記兩人的性別區分。在侯海洋眼裡,姐姐就是一個大大咧咧爽快開朗的女孩,如今在男朋友面前完全變了一個人,成爲溫室裡培養出來的嬌弱花朵,至少表面如此。

這時,傳呼又響了起來,侯海洋看了一眼傳呼,道:“我還有點事情,中午不同你們吃飯,吃完飯,你給我打傳呼。”

張滬嶺忍不住開玩笑:“正麗,你這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張滬嶺皺着眉毛在房間裡轉了轉,用手摸了摸牀上的被子,被子潮溼還有些暗斑,衛生間馬桶蓋子歪歪斜斜,他對房間的條件不太滿意,但他還是很有涵養,沒有抱怨。推開窗戶以後,呼吸了幾口冷冷的空氣,他誇了一句:“招待所綠化得還可以。”

侯海洋反問道:“你定五十五塊錢一斤的依據是什麼?”

杜敏感覺到侯海洋的真誠,而自己確實缺錢,她就沒有提付錢的事,用可憐巴巴的神情望着侯海洋,道:“侯師傅,尖頭魚用得差不多了,能不能再補一些?”

“他考到縣公安局工作了。”

昨天夜裡,杜敏憑着回憶寫了操作辦法,她小心地站在侯海洋旁邊,仔細地看着一招一式,與操作辦法相互印證。

經過短短兩天,她已經看到了尖頭魚餐館的巨大潛力,如今貨源成爲制約餐館進一步發展的最大因素。昨天晚上,她在牀上翻來翻去烙了一夜燒餅,思來想去,決定無論餐館資金如何緊張,也得將尖頭魚的錢結了。可是聽了侯海洋的話,她還得自己在市場上收購一部分尖頭魚,又想着緩付貨款。

侯厚德正在圍牆外的林子裡忙活,遠遠見到兒子騎着摩托車,很驚訝。在他心目中,只有鎮政府騎三輪摩托的幹部纔是好人,除此以外騎摩托車的人要麼是社會青年要麼是暴發戶。

杜敏心慌了,實打實地說:“尖頭魚也不是時時都有。”

侯海洋在夢裡,總是覺得耳朵中隱約有嘎嘎的聲音。

侯海洋揚了揚手中的傳呼機,道:“大姐,拜託,都是什麼時候了,才起牀,若是被爸爸知道姐夫要睡懶覺,肯定會嘮叨。”

侯海洋誇張地吸了一口氣,道:“好酸,我的牙齒都酸掉了,你的瓊瑤書真的看多了。”又道,“我們去吃大排檔,天然氣公司附近形成了規模,很有特點。”

在侯海洋心目中,縣委招待所條件已經非常好了,他問侯正麗:道:“到了柳河,他怎麼住?”

侯海洋考大學的想法是受到了秋雲的影響和鼓勵,此時準姐夫一席話給了他很大的震動,考大學的想法被動搖了。

張滬嶺扭頭親了親侯正麗的額頭。一輛摩托車突然從小道上拐了過來,張滬嶺急打方向,小車差點就與摩托車撞在了一起。摩托車駕駛員被嚇傻了,當小車走遠,他才破口大罵。

“有沒有魔芋和豆腐?”屋外有人喊。

“張滬嶺是第一次到巴山,找一家特色餐館,晚上一起吃飯,環境好一些的。他與你是第一次見面,肯定要由小舅子敲敲竹槓。”

侯海洋道:“以後最多每個星期送一次,你也得到菜市場去搜一搜,碰一碰運氣,或者想辦法找人送魚過來。”

侯海洋心情仍然沒有從“億”這個概念中恢復出來,想着杜敏爲了賺錢費盡了心機,而世界上另一些人揮金如土,暗道:“這個世界真的不公平,有的人如此富,更多的人如此窮。”

侯正麗道:“也行,反正巴山的餐館也就這個樣。”

看到兩人情投意合的神態,侯海洋不由得想起了遠在茂東的秋雲,心道:“也不知秋雲考得如何?如果考上,我們的差距就大了,如果考不上,秋雲會難受。”他最後想道:“秋雲最好還是考上,她有一個好前程,我也會替她高興,兩個人都窩在新鄉,那纔是最悲哀的事情。”

十二點,中年人帶着人按時來到餐館。他們坐了不到兩分鐘,熱騰騰的酸菜尖頭魚就端了上來,一時之間,筷子紛飛,大家直呼過癮。杜敏站在廚房門口,看着食客們翻動着的嘴巴,彷彿看到一張張票子在跳動。中午一點,侯海洋腰間的傳呼響了起來。

杜敏站在門口,望着遠去的摩托車,忐忑不安地想道:“侯海洋供貨沒有拿到錢,肯定生氣了,如果他不供貨,我的餐館怎麼辦?”開這個餐館的錢是她低聲下氣去借的,借錢時受盡了冷臉和白眼,好幾次就差跪下來央求,總算湊齊了開館子的微薄本錢,現在進貨渠道又成了問題。

“容聲冰箱,老闆叫潘寧,文化程度是小學四年級,他是以零件代模具,用汽水瓶做試驗品,憑藉手錘、手銼等極其簡陋的工具,打造了第一臺雙門電冰箱。

“侯師傅,我這店是初開,沒有你送魚過來,我這個店就開不下去。”杜敏沒有任何條件同侯海洋討價還價,她唯一的武器就是女人的眼淚。

侯海洋把杜敏拉進了廚房,道:“別人在吃飯,你盯着幹什麼,我做魚還不錯,做點小炒就不行了,你隨時準備上竈。”

炒好仔姜肉絲,煮了番茄蛋湯,杜敏恭敬地給侯海洋倒上一杯酒,兩人面對面坐着吃晚飯時,已經接近九點。

侯海洋成功地客串了一把廚師,也挺高興,道:“這是家常味,沒有用大館子裡那麼多的味精。”

小鐘美女端着酒杯敬了酒,然後把侯海洋拉在一邊,道:“春節到哪裡去玩,過大年的時候,我請你和付紅兵喝酒。”

擡頭看了燈火輝煌的酒樓,他發動摩托車,走了。

小餐館廚房裡,杜敏將各種配菜都整理好,擺得整整齊齊,唯獨幾條尖頭魚沒有動。侯海洋道:“你沒有剖魚?可以提前碼味。”

“今年,青島啤酒在香港聯合交易所成功上市,這是中國第一支h股……股市是經濟的晴雨表,我認爲國家至少會持續二十年的發展,現在正是進入股市潛伏的最好時機……”張滬嶺與侯正麗談至興濃處,眉毛飛揚,意氣風發。侯正麗以聽爲主,不時插嘴討論幾句。

“我若有了一億,首先給爸點錢讓他去通關係,早點民轉公。”

“姐夫很有錢啊,他是做哪一行,昨晚聊了半天,我還是迷迷糊糊的。”

冬日暖陽透過窗戶射進來,射亮了空氣中的浮塵。侯海洋奇異地感覺到特殊的神秘感和莊嚴感,能聽到行走在這個建築裡穩重的腳步聲,能感受到流淌在建築裡厚重的歷史,不由得收斂了笑容。

侯正麗搶着道:“三個單人間。”

“我的同學在城關派出所,住在他的宿舍裡。”

侯正麗幸福地將頭靠着張滬嶺,道:“我理解,都聽你的。”

安排好房間以後,三人步行到天然氣公司附近的大排檔。小鐘美女遠遠地就瞧見了侯海洋,不停地招手。小鐘美女對付紅兵很有點眉來眼去的勁頭,只是付紅兵心裡還想着陸紅,兩人遲遲沒有結果。

侯海洋端正了身體,認真聽着準姐夫講起故事。

到了柳河鎮,小車底盤低,難以開進機耕道,侯海洋的摩托車就佔了便宜,直接開到柳河二道拐學校的青石板下。

杜敏給侯海洋倒了一杯茶水,放在桌上,態度殷勤得很,“你稍坐一會兒,我去炒個肉絲。”今天第一頓飯就收了接近四百塊錢,讓她看到了廣闊的錢景,她對侯海洋是發自內心感謝。

無人走動,走道異常安靜。

席間,張滬嶺問了問侯海洋的工作情況,然後用斷然的口氣道:

三人回到招待所,張滬嶺把小車開了出來,見侯海洋騎在摩托車上,驚訝地道:“你要騎摩托車回去?大冬天,小心把耳朵冷掉,你找個地方把摩托車停了,跟着我們一起回去。”

轟鳴的摩托車停下來以後,侯正麗作爲姐姐,感覺弟弟神情氣質變化挺大,一直懷疑侯海洋談戀愛了,又苦口婆心地勸道:“二娃,你居然不睡懶覺,到底跑到哪裡去了。你還小,別這麼早就耍朋友。”

侯海洋道:“這件事情一句話說不清楚,我們慢慢說。”

“那倒也是。”侯海洋此時只能用震驚來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實在想不通以億爲單位是什麼概念。有一個農民嚮往當皇帝,在他心目中,當了皇帝最大的好處是在水田四周都放下豬頭肉,犁田時,無論走到哪一邊都能吃上兩片豬頭肉。他此時就是想象中當皇帝的農民。

等到了十點半,侯正麗終於出現在門口,道:“二娃,你什麼時間起牀,吃早飯沒有?”

“我是正麗,剛下飛機,在嶺西機場。”

“我還沒有放寒假,在巴山縣城,我們一起吃飯。”

“你的家在城裡嗎?”杜敏原本想說請他到招待所睡覺,由她來付錢,可是囊中羞澀,她實在說不出口。

侯海洋跟着侯正麗去看房間時,侯正麗小聲道:“滬嶺在廣東只住五星級酒店,住到這種地方,讓他夠嗆。”

“你們到了巴山縣城,直接到霸道魚莊,我在那裡等你們。”想到即將可以看到準姐夫,侯海洋心裡頗爲興奮,他加了加油門,摩托車發出巨大的轟鳴聲,在“七十一條街”上回蕩。霸道魚莊門口停着十來輛小汽車,將不太大的壩子全部擠滿。侯海洋將車停在此地,不由得想起杜敏所說,他覺得杜強賺得太多,對自己不公平。

“李經緯,健力寶的締造者,你知道他是什麼出身嗎?他是遺腹子,在廣州東山區孤兒院長大,給人擦過皮鞋,做過印刷工人,在戲院給有錢人打過扇,沒進過一天學堂。70年代,因喜歡玩球,李經緯被縣體委看中,提拔到縣體委當了副主任。”

“這一個星期,我把巴山的大小餐館都走遍了,尖頭魚一共有六家,平均價錢就在五十五塊,霸道魚莊的價錢最高,有一種新鄉尖頭魚在八十塊錢以上。”

侯正麗臉上洋溢着幸福,道:“那是家,和賓館不一樣,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他愛我,肯定會愛我的家。”

杜敏敏感地意識到侯海洋有心事,小心翼翼地賠着小心:“我把所有配菜都理好了,尖頭魚我不敢弄,怕壞了味道。”她見侯海洋仍然沒有說話,心裡既着急又擔心,賠着笑,道:“我買了條白鰱,晚上用白鰱練習了手藝,侯師傅得教我。”

杜敏聽到派出所三個字,臉上迅速紅了起來,道:“謝謝侯師傅,如果不是你,我就真的完了,再也回不了頭。”

中年人吃得額頭冒大汗,道:“沒有想到一家小館子有這麼地道的尖頭魚,以後來這吃,就要這個味。”

“是公開招考的?你怎麼不考?”

杜敏趕緊將準備好的魔芋和豆腐焯水,端出去,倒在了酸菜尖頭魚裡面,她懷着忐忑之心問道:“味道行嗎?”

看了號碼,侯海洋道:“我有事要先走,你也別怕,醜媳婦總是要見公婆。”

侯正麗告誡道:“第一次戀愛失敗,這是好事,讓你清醒過來。女人都很現實,別這麼早就談戀愛,還得以事業爲重,至少二十五歲才能談。”

侯海洋的傳呼機響了起來,號碼是小賣店的,他將傳呼放回褲袋裡,道:“我們什麼時候回二道拐?”

侯正麗見小鐘美女和弟弟很熟悉,用探尋的目光瞧着侯海洋。進了屋,點完菜,等着小鐘美女出去以後,道:“這是誰?”

在半年前,侯海洋離開柳河鎮時,帶着滿肚子的心酸,擠在充滿着鄉土氣息的長途客車上。半年以後,他帶着一股不服氣的勁頭,騎着摩托車飛奔在剛剛修好的水泥路上。

侯正麗臉頰上帶着淡淡的紅暈,道:“別跟爸說晚上的事,他若是給姐夫講書香之家的傳統,才讓人笑掉大牙。姐夫家在嶺西,兄弟姐妹都是知識分子,最差都是大本,別人從來不提什麼書香之家。”

杜小花挑着糞桶從李子樹林裡回來,聽到兒子的聲音,她趕緊將糞桶放在一邊,道:“二娃,還沒有放假,你怎麼就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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