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的,誰幹的?”趙老粗走到便池旁,突然爆發出來,將毛巾朝便池邊猛地一丟,大聲罵了一句。
鮑騰對韓勇的表現很滿意,他又叫了一聲:“貪官。”
鮑騰有些意外地看了侯海洋一眼,道:“你認識貪官?”
侯海洋習慣性地陷人對自己前途和命運的擔憂之中,見縫插針地思考着越獄的方案。在能夠想出來的幾套越獄方案之中,最可行的是裝病。侯海洋腦中浮現出了好幾部電影裡的鏡頭,電影裡主人公爲了越獄吞食過戒指、黃金、玻璃、鐵釘等東西,然後在前往醫院的途中逃跑。看守所情況特殊,平常普通的物件成了稀罕物,戒指、黃金自然找不到,能看到的玻璃至少離地五米高,板牀是簡樸水泥牀,要弄到一根鐵釘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侯海洋見到肖強的體型,沒有敢用力,試探着揮拳打去。肖強彎着腰,抱着腹部,壓抑地呻吟着。臉上除了鼻涕以外,還有一粒粒冷汗。
依例蹲在鮑騰面前彙報了案情,肖強再次爲自己辯解,道:“我和案子關係不大,很多事情都是根據領導批示辦理的,有時是電話,有時是親自安排。”
肖強全然沒有反抗的念頭,默默地接過毛巾,蹲下來開始擦便池。人胖怕蹲,肖強的將軍肚子實在妨礙行動,不一會兒便覺得頭昏眼花。趙老粗在背後踢了他兩腳,道:“貪官想偷懶?在我面前不得行。”肖強迫於無奈,乾脆跪在地上擦地。
鮑騰語重心長地道:“果然是知識分子。一個知識分子混到這一步不容易,何必當貪官,害了自己,害了家庭,更對不起組織對你的多年培養。”
肖強聽着鮑騰一口官腔,感到很是詫異。以前他最痛恨官腔,可是這一口官腔倒很親切,多多少少消除了不安和忐忑。
侯海洋不緊不慢翻下板鋪,道:“趙老幺,又是啥事。”
鮑騰沒有理踩娃娃臉,對師爺道:“我們這個號窮人多,得讓貪官多出點血,大家都享受享受不義之財。”師爺對貪官懷着天然的仇恨,建議道:“採取飢餓療法,餓他三天,讓貪官嚐嚐勞動人民的生活,免得他愛財如命,捨不得放血。”
“沒有,就是血壓高。”
肖強撐起身體,一步又一步走到鮑騰身邊,道:“我犯的是國家的法,不是你們的法,爲什麼搶走我的飯?這是國家給我的,不是你們給的。不還給我,我要向管教報告。”
侯海洋作爲旁觀者,全過程見識了趙老粗的表演。此人不愧爲社會人物,心黑皮厚,轉眼間就變換了社會角色,沒有過渡,極其自然。
“有沒有心臟病,或者其他的病?”
侯海洋暗道:“開個鋼鐵公司,這是什麼意思?應該是要強硬的意思。”
“每個新進來的人都有這個過程,過了這個坎,也就習慣了。”侯海洋見肖強臉色灰暗,給他出了個主意,“像你這種情況,只有花錢買平安,在看守所多上賬,以後日子就好過了。”
“你這個案子不好辦。警察在現場捉住了你,你有殺人的重大嫌疑,他們肯定不能放人。可是現在證據有缺陷,反覆提訊就是爲了從口供上有所突破。而且,我感覺東城分局受到了兩方的壓力,光頭老三家裡人顯然也在案子上用力。”久病成了醫生,長期犯罪就成了法律專家,鮑騰從十八年前開始與警察打交道,目前在與公檢法打交道中,他基本上能猜出對手下一步棋。
鮑騰坐在板牀上,打斷了肖強的陳述,道:“凡是第一次進號的人,都說自己沒罪。蠻子殺了東城區的黑道大哥,牛人啊,他也說自己冤枉。”
自從制定新的偵破方向,東城分局調集精兵強將開始針對光頭老三趙岸的關係人進行摸排、查找,這一段時間的緊張工作並沒有取得有價值的突破。秋忠勇承受了來自各方的壓力,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東城分局刑警隊便兵分兩路,一路繼續摸排外圍線索,另一路則試圖從侯海洋身上打開突破口。
“貪官,到了206號也要發揚螺絲釘精神,好好把衛生做好。羣衆的眼睛是雪亮的,哄得了我,哄不了號裡這麼些羣衆。”鮑騰很久沒有和官場中人講話,以前刻苦鑽研的絕技都有遺忘的趨勢,今天終於見到一個正宗官場人物,而且級別還不低,頓時將冒充中央領導時學習到的業務發揮出來,極爲過癮。
陳財富臉上紅一陣黃一陣,道:“最後一個上大茅的是我。”
正在磨蹭着想再仔細觀察,趙管教在後面道:“別磨蹭,把手放在頭上,往前走。”
從提訊室走出來,侯海洋抓緊時間觀察看守所地形。在第三層鐵門和第二層鐵門之間,有提訊室、教育談心室、醫務室和值班室,在走道邊上安裝有監控器。侯海洋發現提訊室後門應該是監控器盲角,如果在這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管教打倒,換上其衣衫,不知能不能混出第二道鐵門。此時,另一個問題又冒了出來:“就算順利將管教打倒,管教身上不一定有第二道鐵門的鑰匙。”
侯海洋洗漱完畢,從肖強身邊經過時,發現他一夜之間有了白髮,一小團一小團的白髮點綴在黑髮之中,很刺眼。
韓勇最喜歡折騰,以前每次有新人人號都由他動手,這次例外讓其很不爽,見肖強用手不停地揩鼻涕,吼道:“手放到地上,不準亂動。”肖強就將手放在地上,鼻涕掛成一條銀色的絲帶,在空中搖來搖滴水穿石結束以後,肖強臉青面黑,如患了重感冒一般。侯海洋見到他這個熊樣,既鄙視,又心生惻隱。他讓肖強喘了一口氣,才道:“站到牆壁邊上,腰挺直。”
鮑騰耐心地解釋道:“你看過,過板就是殺威棒,這是從古至今的傳統,如今講究兼容幷蓄,傳統的優點更要繼承。”
整理內務、洗漱以後,大家便等着門外的響動。在衆人的期盼之中,小方孔打開,饅頭、稀飯送進號裡以後,肖強肚子裡不斷地發出響動,思想可以麻木,肚子卻是講究現實,餓了好些日子,身體作出了最本能的反應。
肖強第二次鬆開腿時,娃娃臉衝上去就是一巴掌,清脆的掌聲迴響在狹窄的房間裡。娃娃臉從很小起就無依無靠,混跡江湖中,受盡了大孩子和大人的凌辱,今天扇了大人的臉,而且大人還是一位大官,終於揚眉吐氣,喜笑顏開。
師爺就如鮑騰的影子,對其心思總是在第一時間領會,喝道:“喂,趙老幺,讓貪官過來。”
趙老粗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他用目光看了看號中人,所有人都是一副幸災樂禍的態度,沒有任何人流露出同情的目光。
鮑騰見肖強臉上有着將信將疑的神情,笑罵道:“難怪天棒說你是豬腦子,我若真是中央巡視組的人,豈能在這裡?不過在外面的時候,我說一句來自中央巡視組,嶺西十來個大幹部爭着請我吃飯,這事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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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海洋在與鮑騰打交道時,有時候會覺得鮑騰神神叨叨像個巫師,他無法驗證其所言,因此總是將信將疑,道:“坦白從寬就要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老大的教導我記在心上,不管他們說得天花亂墜,我也不會被他們誆進去。”
肖強還是沒有想明白鮑騰是因爲什麼案子進“嶺西一看”,他是一個謹小慎微的人,根本無法想象如何冒充中央領導去詐騙高級領導,想一想都覺得心臟要從胸腔中迸將出去。
侯海洋來到便池邊,將肖強扶起來,讓其靠牆坐着。肖強背靠着牆,低垂着頭,只是喘氣,氣息忽長忽短。
其中,深受壓迫的趙老粗的喊聲最爲強烈,他沒有讀過這本小說,可是評書倒是聽得熟悉,激動地道:“打倒貪官,我們都是被逼上梁山的,走板加倍,十個胃捶,再來細水長流。”
師爺外表文質彬彬,說出來的話卻是冷冰冰的:“這是老大的規矩,等來了新人再說。”
“我身體不好,心臟有問題,殺威棒是不是可以免了?”
坐在一旁的趙老粗慢慢地嚼着饅頭,他捨不得吃完,儘量讓糧食在嘴巴里多停留一會兒,直到糧食沒有滋味,才喝一口黑中帶着黃色的菜湯。他用一種幸災樂禍的眼神看着肖強,還暗自抱怨侯海洋有婦人之仁,暗自想道:“反正是貪官,弄死了算個雞巴。”
侯海洋自以爲心腸很硬,誰知聽了幾句話便聯想到了自己的命運,又想起了二道拐的父母,鼻子發酸,道:“沒有這麼惱火,多幾天就適應了。”
陳財富道:“我把大便弄下去就行了。”
肖強被打到第四巴掌時,臉上有幾條清晰的血痕,他爲了不再受辱,用盡全力挺起腰,咬着牙堅持坐板。
鮑騰道:“不管你是不是冤枉,和我們沒有關係。進了206號就得認罪伏法,遇到事情可以瞞管教,絕對不能瞞我們,聽到沒有。”
這是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侯海洋若是認輸,輸掉的將是整個人生。他對此有着清醒認識,高支隊長的心理擠壓只讓他的心裡起了幾圈漣漪,隨即就恢復了平靜。
趙老粗被餓得沒有了半點脾氣,對師爺道:“幹了半天髒活,晚上能不能加點饅頭?”
新來者是交通廳的一位領導,交通廳廳長被抓,牽出蘿蔔帶出泥,廳長被異地關押,肖強則被關到“嶺西一看”。
侯海洋想着父親的行爲模式,道:“知識分子表面柔弱,但是容易認死理,我擔心貪官想不開。”
從東城分局開始,胖塗無數次審問侯海洋,他都能背下其口供。這一次仍然如此,連細節都沒有出入,他對於反覆審訊失掉了興趣。
被訓了一頓,肖強又跪到地板上,頭埋下,屁股擡起,一點一點地擦地板。206室就是屁股那麼大一塊,天天有人在擦,且沒有人在外面行走,水泥地面早就被擦得油光水滑。肖強還得按照號裡的要求繼續擦,否則又將受到羞辱。
回到206號時,侯海洋集中精力思考越獄方案,越想越覺得不可測因素太多,他咬着牙,惡狠狠地想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無論再難,我也要逃出去。”
肖強就將外套脫了下來,剩下了內褲。人到中年以後,新陳代謝速度大大減慢,如果缺少鍛鍊,身材百分之百會變形。肖強就是典型的缺少運動的中年人身材,鬆弛的臉,細細的腿,鼓鼓的啤酒肚子,全身都是肥泡泡肉。娃娃臉用輕蔑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中年人,道:“大家都是帶把的,你留下內褲做雞巴。”
韓勇道:“你的大便這麼幹燥,弄下去肯定要堵管。”他伸手拍了陳財富的腦袋,道:“趕緊,臭得慌。”
師爺有些不解,道:“打架最兇的就是蠻子。”
肖強沒有回答,韓勇上來就是一耳光,道:“你他媽的耳朵打蚊子了?老大叫你,回答一到,大聲一點。”
侯海洋從肖強身上隱約看到了父親的影子。
侯海洋盯了一眼趙老粗。不到十天時間,趙老粗瘦了整整一圈,往日挺起的肚子癟了下去,臉上肥肉不翼而飛,頰間皮膚鬆弛,再無鐵州老大的神采。
終於,熬到吃午飯的時間。午飯是黑黃的米飯,還有幾片南瓜。誘人的味道讓肖強的肚子再次咕咕響了起來,這個響聲如此清晰,號里人皆聽得清楚。面對着衆人或調笑或詫異的目光,肖強低下了頭。他擡起頭來時,向着強權發起了挑戰。
就連官方耳目悶墩也對肖強的說法表示了不滿,難得地開了金口,道:“餓幾頓飯有什麼了不起,當初老子在礦下,好幾天都沒有吃過飯。”
趙老粗是最歡迎肖強的人,當肖強進門之時,雙手做了一個向天祈禱的動作。看到肖強捱打,更是綻放出了春天般笑容。貪官來了,黑社會的好日子也就不遠了。
侯海洋這才發覺在看守所最難熬的事莫過於漫長的等待,困在裡面的日子沒有希望,長得沒有盡頭。隨着時間推移,他對生命被有可能剝奪的恐懼感越來越重。
韓勇來到肖強面前,笑嘻嘻地道:“貪官,你肚子還有油水,饅頭給我吃。”他抓過饅頭就放到嘴裡啃,另一隻手拿着照得出人影的稀飯碗。走到板上時,大半饅頭已經被咬進嘴巴里。
在嶺西,有“男不摸頭,女不摸腰”的傳統,被稚氣未脫的年輕人連續拍腦袋,肖強既憤怒又深覺屈辱。可是看守所顛覆了外面世界的行事規則,他只能打脫牙齒和血吞,脫下衣服,閉着眼,站在便池邊。
鮑騰把師爺叫到身邊,交代道:“貪官細皮嫩肉,禁不起打,不要讓天棒、青蛙出手,打出事了還麻煩,還是讓蠻子去打。”
趙老粗見肖強沒有跪下,狠狠地在背上敲了一拳,道:“你還以爲自己是領導,到了看守所,啥屌毛都不是。老子在鐵州還是大哥,一樣要跪在地上擦地。”
趙老粗如打了雞血一般興奮,將擦便池的毛巾高高舉起,道:“貪官過來,我教你洗便池。”肖強縮手縮腳接過了毛巾,蹲在地上,剛抹幾下,趙老粗重重一巴掌拍在其頭上,斥道:“這是洗便池嗎?你是在耍把戲,要像我這樣洗。”他抓過毛巾,撅起屁股,麻利地做起示範。
鮑騰眯着眼睛想了一會兒,道:“這個案子比較複雜,若是花錢能解決問題就簡單了,我估計花錢都難以善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能否過這一關,靠天意。”
時間如水一般流逝,侯海洋初進看守所時,左邊睡一個人室搶劫犯罪嫌疑人,右邊睡一個故意傷害嫌疑人,這些人往常都躲在社會的陰暗角落,如今一股腦地來到了面前。在爲自己命運擔憂的同時,最初也帶着青年人的好奇。十來天后,號里人是什麼狀況也就一清二楚,好奇心消失以後,他大多數時間開始沉默,漸漸地融入到了看守所獨特的環境,成爲嫌疑犯羣體中的真正一員。
韓勇笑彎了肚子,道:“是誰,誰最後一個放大茅?就是你趙老幺嘛,還能有誰。”
長期養尊處優,肖強早就不知捱打是什麼滋味,用祈求的口氣道:
“狗日的想好事。”
鮑騰冷笑一聲:“你錯了,知識分子都是軟骨頭,隨便踩,沒事。”近些年,爲了冒充中央領導讀了不少書,他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知識分子,而且對知識分子有一種天然的歧視。
“聽到了。”
號裡所有人都喜歡這個遊戲,有人道:“不能免,大家都走板,憑什麼他不走板?”
第二拳力道稍稍重些,肖強抱着腹部,滑到地上,昏了過去。侯海洋實在沒有打人的興趣,走到鮑騰面前,道:“老大,貪官身體太虛,再打兩拳要出事,我看算了。”
肖強吸取了教訓,答道:“到。”參加工作以來,談不上養尊處優,可是作爲廳級機關的領導,所到之處十有八九是鮮花和笑臉,如此侮辱性的話語如一把尖刀,給他精神上狠狠地劃了一個口子。
趙老粗是社會人物,凡是當到大哥的人物都有一股子狠勁和牛勁,只是在206這個特殊場所,狠勁和牛勁都被鮑騰零敲碎打地卸掉了,根本沒有顯現出來。此時和肖貪官相比,他的社會性便充分顯露了出來。
鮑騰道:“你去看看,這小子炸啥刺。”
侯海洋和韓勇不一樣,韓勇對痛打新人有一種偏執喜愛,總是躍躍欲試,主動請戰,就算被趙老粗折了面子也不在意。侯海洋不願意折磨任何人,出手制服趙老粗不是爲了私利,純粹是爲了號裡大局。
侯海洋人高馬大,很輕鬆地單腿跨上板鋪,然後盤腿坐在鮑騰身邊。鮑騰道:“怎麼樣?東城分局接連提審,他們很重視你的案子。”打定主意要越獄,侯海洋的精氣神反而被提了起來,他故意裝作淡然地道:“問來問去還是那些事情,我不知道他們想要挖出什麼細節。”
肖強一時之間有些恍惚,這些話從省紀委辦案人員口中講出來毫不稀奇,可是從號裡犯罪嫌疑人口中講出來就讓人意外,他好奇心起來,道:“請問,您是哪個單位的?”
鮑騰搖頭道:“你觀察得不仔細,蠻子頭腦靈得很,做事有分寸,應該不會把人打出事。天棒和青蛙都是邪勁上來就把握不住的人。貪官背後都有關係網,我們別弄出事情。”
前往第三道鐵門時,另一名管教帶着一位犯罪嫌疑人從教育談心室出來,手裡提着一大串鑰匙。侯海洋用眼角餘光瞟着搖晃的鑰匙,心道:“爲什麼趙管教不提鑰匙?若是他提了鑰匙,我用最快速度將他打昏,搶了他的衣服,就能從第二道鐵門走出去。”
趙老粗表情麻木地走到便池邊,準備擦拭便池。每天三點是放大茅的時間,放完大茅,就得由趙老粗去徹底清掃一遍。
“憑什麼啊,這個貪官!”
聽聞這種奇事,師爺、韓勇、青蛙都過來看熱鬧。
鮑騰道:“餓三天,在看守所是常事,沒有出過事,不用怕。”
鮑騰人老成精,觀察力極強,當侯海洋踏進監舍大門,他便覺出其神情異常,回頭對正在按摩的娃娃臉道:“你把蠻子叫過來。”等到侯海洋走過來,他拍了拍板鋪,道:“坐在我身邊來。”
鮑騰想起冒充中央領導行走八方的暢快場景,罵道:“這些貪官天天過生日,夜夜當新郎,狗日的都要折壽。”
肖強餓得厲害,肚子裡的饞蟲聞到飯菜味道以後,不要命地往外爬,他強忍着不去看,免得再失尊嚴。
鮑騰道:“你的精氣神不足,以後回答還要大聲點。我們號裡都是來自五湖四海,革命沒有高低貴賤,不管是飛天大盜,還是他媽的貪官,都得過板。你是第一次進看守所,過板的意思肯定不懂,不懂沒有關係,朝聞夕死嘛。”
侯海洋伸頭看便池,差--點笑了出來。
趙老粗沒有侯海洋幸運,他受到了特殊照顧,就算想沉默也辦不到,每天被人喝來喊去,吃得比豬都不如,做得比牛都還多。
鮑騰這次直接發話,道:“脫褲子,打板。”
侯海洋問道:“有問題沒有,喝不喝水?”進入看守所以後,第一次有人用平等的語氣說話,肖強眼睛一紅,哽咽道:“謝謝,不用了,我歇會就行了。”
肖強伸長脖子蹲在地上,樣子就如一隻烏龜。一滴又一滴涼水從天而降,落到了肖強脖子處,把其身體的熱量一點一絲地帶走。很快,肖。強感到全身發冷,身體禁不住開始篩糠,鼻涕隨之涌出。
第三次提訊,帶隊者是嶺西市公安局東城分局刑警隊高支隊長,他沒有什麼新招數,就是不停地顛三倒四地反覆詢問細節。
在談案情時,肖強只是談了交通廳具體案子,對自己的身份只是含糊地說了一句,並沒有說清楚,此時被鮑騰細問,仍然覺得羞愧,道:“我是交通廳總工。”
肖強在事業的巔峰期遭遇挫折,一下子就從天上落到凡間的骯髒下水道里。他的心還留在嶺西省交通廳裡,絕望、憤怒和悔恨等各種負面情緒漲滿,根本沒有真正來到“嶺西一看”。他忘掉了身上的痛,只記得思想上的傷。從最深的夜逐漸過渡到了淺白的天,他一直睜着眼,往事如車輪一般輾過,留下深深的溝壑。
趙老粗到了206室以後,數次反抗都被鎮壓,天天只能吃半個饅頭,他哭喪着臉道:“蠻子,你來看看,這是誰弄的,太過分了,欺負人也不能這樣。”
侯海洋用憐憫的心情看着這位交通廳的總工,自小受到父親影響,總覺得如此對待知識分子實在有辱斯文。
侯海洋對這種說法實在沒有底氣,一邊與鮑騰說話,一邊想着越獄之事。
便池很乾淨,只是在便池口有一截粗壯的黃白物,將小碗大小的便池口塞得嚴嚴實實。看守所伙食差,油水少,經常吃紅苕、玉米等粗糧,後果就是大家的黃白物特別粗實,但是粗到堵住便池口,還是第一次遇到。
同情歸同情,侯海洋並沒有爲肖強出頭。在弱肉強食的叢林裡,自己不強,就別想他人爲你拼命,只能接受被踐踏的命運。
肖強拿着饅頭的手半天沒有放下,表情最初是震驚,隨後變爲迷茫,最後變爲深深的絕望和麻木,他沒有任何反抗,只是將手慢慢地放回去。
侯海洋總覺得肖強與父親在神情氣質上相似,不由得產生了惻隱之心,對鮑騰道:“知識分子身體弱,昨天貪官就餓得站不起來,而且昏倒了,再餓一天,說不定要出事。”
他這樣罵了一句,算是默認,侯海洋沒有再理睞肖強,回到板上,盤腿養神。娃娃臉伸手摸了摸肖強的鼻子,跑到鮑騰身前,彙報道:“還有氣,沒有死。”
肖。強麻木着臉,想說話,嘴巴翻動,話音卻沒有出來。
侯海洋真誠地道:“我說的全部是實話,沒有半點虛假,東城分局應該相信我,這樣纔有可能破案。”
肖強拿着毛巾,剛蹲下來,只覺得一陣頭昏眼花,九*九*藏*書*網兩眼發黑,跌倒在便池上。號里人都在興高采烈地吃着飯,沒有人理睬摔倒在地上的貪官。侯海洋看着一動不動的肖強,實在看不過去,對鮑騰道:“肖強不太對勁,別出什麼事,我去看看。”
“媽的,給你臉不要臉,還要造反了。”
鮑騰美滋滋地喝着方便麪湯,道:“這些臭知識分子,四肢不勤,五穀不分,一天到晚就知道唧唧歪歪,活該倒黴。”
回到內院,院中小花依然漂亮,一羣麻雀在空中自由飛動。侯海洋雙手抱着頭,眼睛如雷達一般努力尋找地上排污管道。院內排水管道口都很小,頂了天能將腦袋擠進去。他還找到了看守所的那口著名老水井,水井恰好在二樓武警的觀察範圍內。由於不能停下腳步仔細觀察,院內景色只能一掃而過,他恨不得眼睛能變成照相機,將院內的情況全部照進腦裡。
到了便池邊上,娃娃臉又拍肖強的腦袋,道:“你還是當官的,怎麼像個木錘子,給你洗澡,你得把衣服脫完。”
師爺彎腰到水泥牀的角落,拉出一雙布鞋,然後浸了水。青蛙、韓勇一人拉着肖強的一隻手,將肖強按在了監控器盲區,三下五除二脫掉肖強的褲子。師爺將浸水布鞋丟給了韓勇。
鮑騰就是需要這樣的效果,他對肖強道:“我想免手續,可是這是羣衆的呼聲,當領導的就需要聽羣衆的話,有句話叫水能載舟也能覆舟,我沒有辦法。”
鮑騰道:“剛纔沒有問清楚,你在交通廳具體做什麼事情?”
師爺、侯海洋、韓勇三個人虎視眈眈地圍着趙老粗。趙老粗最先還有一股剛氣,漸漸地,他的剛勇之氣如破了洞的皮球一樣迅速漏掉,暗地裡使勁罵道:“出去以後殺你們全家。”
此語一出,所有人都停下了正在進行的動作,206號安靜得只剩下吸呼聲。看守所是獨特的社會,存在着許多潛規則,其中重要一條就是“犯罪嫌疑人之間的事情內部解決,不能向官方報告”,違反了這一條會成爲公敵。肖強無力的威脅之語,恰好違反了這一條。
越獄是獲得自由的一種方法,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要想按照正規程序走出去,必須要配合東城分局,侯海洋儘量真實準確地向高支隊和胖塗復原當時發生的每一件事情,包括當時的心理狀態。
陳財富正準備去弄便池,師爺突然發難:“陳財富,現在是誰打掃便池,你是不是想做別人的事?如果做了,以後所有的事都要你來做。”
娃娃臉雀躍着來到肖強身前,用力拍着其腦袋,道:“跟着我過來,哈哈,不幹啥子,給你洗個澡,別把梅毒帶進號裡。”
鮑騰臉色一正,道:“我是中央巡視組的。”
簡單商量幾句,鮑騰宣佈道:“小雜種給貪官洗澡,消消晦氣。蠻子打五個胃錘。”
侯海洋道:“不認識,我是實事求是提點建議。”
進入看守所以後,侯海洋見識了形形色色的犯罪嫌疑人,這些人或粗鄙,或貪婪,或無恥,或狠毒,他們都有一種“到什麼山頭唱什麼山歌”的草鞋勁,關注於眼前利益,敢於爲了眼前利益而馬上翻臉,也敢於爲了蠅頭小利而血戰街頭。肖強卻與韓勇等人明顯不一樣,他是一位知識分子,被突然來到的逆境打蒙了,毫無應對困境的準備和手段。
他蹲下身,將手伸向便池。未經過完全消化的粗糧大便硬邦邦地堵在了便池口,經過水泡仍然沒有軟下來,趙老粗最初還有幾分噁心,只是由於沒有油水的大便沒有惡臭,他勉強能夠應付,將粗硬的大便一塊一塊掏出來,然後弄成更小塊,放水往下衝。出了一身大汗以後,完成了任務。
一盆極涼的水迎面而來,肖強渾身打了幾個哆嗦。那個可惡的小孩用裝腔作勢的聲音道:“蹲下,把脖子伸出來。”
鮑騰見侯海洋頗有些心不在焉,便不再談案子,道:“趙老幺還沒有完全心服,你把他盯緊點,宜將勝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我們對這種爛人,不僅要打倒,還要踏上一腳,讓他永不翻身。若是打蛇不狠,必被蛇咬。”
韓勇笑得臉上青筋暴露,道:“你上的大茅,就要將大便抓起來,免得將管道堵死了。”
肖強嚇了一跳,擡頭看着鮑騰,發覺倒真有幾分大領導的架勢,隨即又覺得不對,他在交通廳當總工,也見過大世面,在印象中沒有中央巡視組的人犯事。
侯海洋見鮑騰說得如此悲觀,心情也跟着冰涼起來,越獄兩個字又在腦子裡迸了出來。
趙老粗道:“不是我,輪到了陳財富時,他讓我先放大茅。”
肖強太陽穴一直在突突地跳動,第一次感到身體不屬於自己,似乎靈魂和肉體就要分離,他看着侯海洋的眼睛道:“你是好人。如果我不能活着走出牢房,請你幫我帶句話給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在嶺西十四中讀高中,家住省交通廳家屬院,你就說爸爸不是壞人,爸爸愛他。”
野蠻身體,文明思想,這是父親侯厚德從小灌輸的思想,侯海洋經常覺得父親迂腐,可是父親的思想觀點早就暗植於他的心中,只是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
鮑騰的青春時代在文革中度過,改革開放後又長期冒充髙級官員,說話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語言代表着一個人的思維,他學會了語言,也被語言格式化。
盼星星,盼月亮,6月25日,終於又有新人到來。
吃完晚飯,大家可以稍稍放鬆。按照傳統,由趙老粗教導和監督肖強進行室內清潔,主要內容是擦地。
侯海洋沒有放棄自己的意見,堅持道:“肖強表情不太對勁,我們真的要緩着點,出了事,大家都划不來。”來到206號以後,侯海洋在打架上顯示了天賦,但是平時很少就號裡的日常管理髮表意見,這是第一次堅持自己的意見。
他對自己的身體能力很有自信心,像趙管教這種三十來歲的管教,虛胖,別看穿了一身警服,其實沒有什麼戰鬥力。他暗自決定:“回去以後我要天天做俯臥撐,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身體垮掉。身體垮了,精神也就完了。”
上午坐板時,肖強體力不支,幾次把盤着的腿鬆開。娃娃臉領了師爺交代的任務,一雙眼睛就如探照燈一般,始終粘在肖強身上。當肖強鬆開腿,他就上前推了一把。韓勇唯恐事情搞不大,道:“小雜種,你去給貪官按摩嗎?下回貪官再敢靠牆,上去就給一巴掌。”
趙老粗在206室如孤魂野鬼,沒有人敢於跟他說話,也沒有人對他抱有同情之心。心情惡劣,肚子空空,體力消退,意志磨損。讓一位老大變成了有氣無力的饑民,別說反抗,連生存都成了問題。
夜裡,肖強照例是值了深夜班。趙老粗和肖強一組,他欺負肖強軟弱,縮在其右側,利用肖強肩膀的遮掩打瞌睡。此時他完全承認了鮑騰、師爺、侯海洋等人在206室的權威性,抱着好漢不吃眼前虧的態度,充分利用各種機會爲自己爭取利益。
鮑騰很有領導氣概地揮了揮手,道:“這要問大家,手續可以免嗎?”
午飯時間,韓勇將肖強的饅頭剋扣了下來。趙老粗被餓了十幾天,終於拿到第一個完整的饅頭,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又見到肖強一個饅頭都沒有吃上,只是喝稀湯,頓時覺得鮑騰辦事公道,一碗水端得平,是好老大。
侯海洋聽着兩人議論,心道:“從公安局到看守所,嫌疑人精神極度緊張,營養嚴重缺乏,睡眠欠缺嚴重,此時身體最虛弱,這種狀態下再餓三天,真是狠毒的招數。”
鮑騰用手撫了撫稀疏的頭髮,道:“到了這種地步,你多想也沒有用。家裡多找些關係,打通各種關節,或許還有轉機。”
鮑騰臉色平靜地道:“你學過達爾文的進化論,適者才能生存,社會和森林一樣是弱肉強食,你不欺負人,就會被人騎在頭上拉屎。內心不開個鋼鐵公司,別在這個社會上混。”
高支隊長觀察着侯海洋的表情,又道:“在號裡也可以檢舉立功……”
肖強費力地撐起身體,來到了鮑騰鋪前。韓勇上前踢了一腳,罵道:“你的腦子是糨糊,又忘記蹲下了。”肖強只得蹲下,頭朝上看,就如一隻隨時準備捕捉害蟲的青蛙。
鮑騰在一旁點評道:“到底是當過大哥的人,能屈能伸,只要有機會欺負人絕不手軟。貪官是當過領導的人,按理說應該學過厚黑學,怎麼看上去像個臭老九,等會兒要問問他是什麼領導。若是冒牌領導,豈不是白叫了一聲貪官。”
在無聊的坐板中,到了晚飯時間。飯菜送進監舍,一碗碗鋪在板上。師爺道:“貪官,你肚子裡油水多,饅頭就讓出來。要是渴了,可以喝點湯,洗洗腸子。”
鮑騰的至高權威受到了挑戰,臉上麻子完全聚在一起,斷喝道:
“我們號裡有了四毒,加上你這個貪官,終於五毒俱全,以後就叫你貪官。”鮑騰稍停,叫了一聲,“貪官。”
依着侯海洋的看法,這次就應該由陳財富打掃便池,沒有想到師爺會提出這麼一個讓趙老粗難堪的要求。只是作爲上鋪集團的一員,他還是要在公共場合維持上鋪集團的利益。上鋪集團是一個利益共同體,維護大家的利益也就是維護自己的利益。
肖強愁眉苦臉地道:“我確實是冤枉的,最多就是不明是非,同流合污,沒有抵制領導的腐敗。在廳裡,廳長一手遮天,我們當下級的還得講究服從。”
肖強醒過來以後,臉頰還殘留着鼻涕痕跡,頭髮蓬亂,雙眼無神,神情憔悴,再無當領導時的半分風采。主動請戰的韓勇將肖強帶到便池邊,道:“以後就由貪官洗便池,趙老幺負責教會肖貪官,教不會,連你一起打。”
高支隊臉色變冷了,淡淡地道:“但願你說的是真話。”
韓勇是不肯消停之人,吃着饅頭,又開始挑事,道:“貪官低着頭做什麼,是不是對老大不滿,趕緊去洗便池,老子都聞到了一股尿臊味。”
生命、春青,這些詞語如此沉重,沉沉地壓着侯海洋。
提訊即將結束時,高支隊長點燃一支菸,遞到侯海洋手上,看着眼前的年輕人貪麥地吸了一口,才道:“侯海洋,自首在刑法上對量刑有重要影響。你要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就算沒有你的口供,憑着我們固定的證據鏈條,一樣可以定你的罪,到時就是死刑,沒有絲毫商量餘地。你才二十歲,前途遠大,自首以後爭取判死緩,兩年後死緩改判無期,操作得好,在監獄裡住十來年就可以恢復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