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政治掛鉤的刑案

秋雲被猜中心事,驚訝之色一晃而過,她沒有再回避這個話題,道:“我到了他家,家裡一個人都沒有。”

俗話說,無功不受祿,他還算有功之人,提出點小要求也不過分。

依次方便的人弄得號裡滿是臭氣,娃娃臉就拿了個小紙板,給鮑騰打扇以驅逐臭味。

一陣風來,帶來了院內花香。趙管教拍了拍欄杆,無奈地想道:“什麼時候能離開這個鬼地方。”離開看守所的想法由來已久,不過這種想法時隱時現,天下烏鴉一般黑,不管調到哪個部門同樣要遇到各種困難,真要調走,說不定到時還會羨慕看守所辛苦卻相對穩定的工作。

秋雲走到寢室門口,回頭道:“事情辦好了。我累了,先休息一會兒,別叫我。”

秋忠勇最怕單純的刑事案件與政治掛上鉤,看着一個又一個省級領導的簽字,頓時頭大如麻。

外面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師爺扭頭看着報時員,道:“你搞啥子名堂,送飯的都要來了,才四點四十。”

娃娃臉道:“你在101,一人打十人,沒有練過,手裡沒有功夫,誰敢啊。”

所有的光頭站在鮑騰後面,排成整齊的兩隊。報數以後,樓上傳來管教的命令:“唱歌。”

鐵砣是嶺西道上有名的大哥,若是他到“嶺西一看”,裡面與他有交情的人不少,他仍然可以橫着走。可是鐵砣是鐵砣,趙老粗是趙老粗,“嶺西一看”是極爲現實的小社會,僅僅靠說大話攀關係沒有人會買賬。

鮑騰搖了搖頭,道:“給了你面子,我就沒面子。”

趙藝見到丈夫心不在焉的樣子,生氣地道:“這是女兒的終身大事,你怎麼是這個態度,腦子裡除了案子就不能想點別的事情?”

晚上有一個飯局,與侯海洋有關。站在二樓上,他恰好能看到206放風室的情況,仔細打量着侯海洋瘦瘦高高的挺拔背影,心道:“進了嶺西一看,能翻案的沒有幾人,東城分局還特意打招呼不準侯海洋通信、不準給家裡人帶話,侯海洋這麼年輕就栽了進來,太可惜了。”

鮑騰伸了個懶腰,道:“給我捶背。”娃娃臉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彎着腰,如丫鬟一樣彎着腰,利索地給鮑騰捶背。

報時員坐在礦泉水瓶子下面,眼睛上翻,露出大片白眼。等到師爺走過來,機械地道:“現在是四點四十,還有二十分鐘晚飯。”

通常情況下,看守所的板兒就是水泥臺子,“嶺西一看”是監管場所的窗口式單位,講究人性,在水泥臺上鋪上了木板,木板相對水泥臺要柔和,可仍然是硬木,對人的身體其實沒有多少緩衝。

放風是大家都喜歡的事情,二十來個粗漢子長時間擠在二十平方米的房子,視線只有三四米,實在憋屈。放風室仍然是被鋼條焊死的鴿子籠,畢竟能看到真正的天空,可以享受真正的風,可以擡頭望得見藍天,可以做一做運動,可以將鏽掉的肢體活動開,給了失去自由的人們些許自由。

秋雲趴在窗臺上,看着爸爸走出院子,她突發奇想:“我去《嶺西日報》登個尋人啓事,也不知侯海洋能不能看到,他到底在哪裡,爲什麼要躲着我?”

“嶺西一看”監舍不進行勞動,除了吃、喝、拉、撒、睡以外,大部分時間都是用來坐板兒。

若不是得知報時員的案件詳情,侯海洋絕對會被報時員表現出的憨厚木訥所矇騙。報時員家住嶺西市郊區,有一次與鄰居發生矛盾,鄰家大嬸是全村出名的潑婦,牙尖嘴利,與左鄰右舍吵架時往往搬張発子,蹺着腳,將對手的祖宗十八代全部問候一遍,髒話都不帶重樣。報時員嘴笨,被罵得狗血噴頭,無法還嘴,氣得幾欲吐血。

秋忠勇坐在對面,問道:“小云,到巴山見到你那個叫侯海洋的同事了嗎?”

放風結束後的重要程序就是吃飯,在放風和吃飯時間,一般情況下會有一個比較放鬆的時間。只有當鮑騰心情非常惡劣時,纔會讓大家坐板,不過這種情況極少發生。

在上午和下午“坐板兒”期間,嫌疑犯們相對比較放鬆的時間段是安排上廁所的時候。在“嶺西一看”裡,上廁所也有一專有名詞——“放茅”,小便叫“放小茅”,大便當然相應地叫“放大茅”。在監舍裡上廁所有嚴格的時間規定,正式“放茅”時間是每天上午十點以後依次“放小茅”,每天下午兩點以後輪班“放大茅”。在“嶺西一看”,按照李澄的說法,每個人都有用手紙揩屁股的權利,因此,每次放大茅時,號里人站成一排,師爺手裡拿着一沓手紙,依次發過去,有些人是兩張紙,有些是一張紙,還有幾個人沒有紙。沒有紙的只能水洗屁股,夏天倒是無所謂,冬天則相當刺激。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人多時藏書網間短,每個人拉屎的時間最長不超過一分半鐘,還沒有整乾淨,那邊就要催促了。

話音未落,韓勇不耐煩了,在旁邊道:“老大,給他囉唆個啥。”趙老粗握緊了拳頭,臉上青筋不停地冒,罵道:“小狗日的,我給老大講話,你插個雞巴話。”

在“嶺西一看”超過一星期以上的人,屁股上大多有圓形繭子,活像是長了兩個紅屁股的猴子。

秋忠勇將當前工作安排以後,這才離開辦公室。在回家的路上,又接到趙藝的電話,趙藝又急又惱地道:“小云眼睛腫腫的,人瘦了一大圈,肯定在巴山遇到了什麼事。那個叫侯海洋的人有什麼了不起,鄉村教師窮得叮噹響,還敢讓我們女兒生氣。”

趙藝罵道:“那個侯海洋算什麼東西,一箇中師畢業的農村人,才農轉非幾年時間就開始忘本,我硬是想不通女兒爲什麼會喜歡這種人。若是讓我看見他,一定要扇幾個大耳光。”

得知女兒沒有遇到侯家人,秋忠勇徹底放下心來,道:“侯海洋那個小夥子我見過,長得很帥很精神,我相信女兒的眼光,他人品應該也不錯。只是,人這一輩子路很長,要經歷很多人和很多事,退一步海闊天空,認死理就要走進牛角尖。你讀研究生以後,接觸的人和事與現在完全不同。具體來說,在巴山你認識的都是鄉村老師,讀研究生以後,接觸的人將是全國各個行業各個地區工作的人,眼界不一樣,以後發展也不一樣。”

報時員的聲音很機械地響起:“到四點鐘了。”當做時鐘的礦泉水瓶子最後一滴水滴完,另一個礦泉水瓶子開始滴水。

坐板在半個小時之內問題還不大,時間一長,腿部的血液循環不暢,最突出的感覺就是腿麻,隨後的滋味就會幾何級上升,用如坐鍼氈來形容非常貼切。如果坐板兒後站起來太快,十有八九會摔一跟頭。年老體弱者,坐板起來走路的姿勢特像趙本山演的小腳羅圈腿老太太。

在具體的盤腿過程中,坐板兒的姿勢分兩種:一種是“盤腿兒”,一種是“抱腿兒”,不管是哪種姿勢,都要求嫌疑人腰板挺直,不能晃動。每20分鐘才能在師爺口令下換一次姿勢,如果哪一個人在坐板時要調皮搗蛋不聽招呼,換腿時間則延長至30至50分鐘。所以“坐板兒”的時候大家最痛恨鬧事的。

“繼續查,緊緊咬住。我再談下一步工作安排……”

秋忠勇道:“這件事情其實很簡單,人這一輩子總會有幾分挫折,早點受挫未曾不是一件好事。你剛纔說得很好,時間會沖淡一切,過幾年小云會慶幸今天發生的這件事情。”

在這個社會裡,真正意義上的壞人少見,純粹的好人也稀罕。大部分人都不好不壞,他們爲了讓自己和家人生活得更好些,努力尋找着各種機會。

在客廳等了一個多小時,趙藝這纔出來,母女連着心,見到女兒傷心,也跟着抹起了眼淚。趙藝將秋忠勇叫到了裡間,道:“暫時穩定了情緒,要恢復還得花些時間。”

案件便如壓住孫悟空的五指山,每當侯海洋稍稍放鬆或者高興一些的時候,大石頭便會砸落下來,壓得他喘不過氣。死亡,原本以爲十分遙遠,誰知死亡就如便池裡散發出來的異味,近在咫尺,隨時能聞到,讓年輕人的雄心和抱負都黯然失色。

向張麻子政委作了彙報以後,他走出市局時,心情變得格外沉重,暗道:“侯海洋這個年輕人還真是倒黴,如果是普通的刑案,我可以儘量壓着,想盡辦法找到真兇。可是案件與政治掛了鉤,時間拖得長了,對侯海洋極爲不利。”

人生有許多苦難,要想度過苦難必然得學會苦中作樂。侯海洋和大家一樣,眯着眼,張着嘴唱着“兩條路”,耳朵裡全力追尋着女性的合唱聲。

侯海洋唯一的希望就是東城分局能抓到真正的作案人,命運完全交給並不信任的人,自己只能無奈地等待。無奈、絕望、恐懼,這種滋味活活地憋殺人,對心靈是一種十分要命的摧殘。他絕望地自嘲:“看來活人也能被尿憋死。”

趙藝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丈夫,道:“你神情不太對勁,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着我?”

進入嶺西市公安局張政委辦公室,一貫嚴肅的政委張麻子難得站了起來,迎上來與秋忠勇握手,笑道:“你纔到東城分局就遇到了大案子,聽說你是較上勁了?”

這一番話贏得了號裡所有人的同感,嶺西人向來不患貧而患不公,大家都捱了打,憑什麼這個趙老粗就不捱打。

秋忠勇最怕女兒已經知道侯海洋被關在嶺西第一看守所,如果眼睜睜看着男友被槍斃,會在她的心裡留下一輩子都擺脫不了的陰影,提醒道:“等會兒回到家,我跟www.99lib?net女兒談話,你就別跟着瞎摻和,聽着就是。”回到家後,秋忠勇見女兒寢室房門虛掩,敲門進屋,見女兒斜斜地躺在牀上,故意開玩笑道:“小云,這麼快就回來了,沒有在巴山多玩兩天?”

刑警隊高支隊道:“作案人動機有情殺、仇殺和財殺三類,這是最基本的動機,從現場看,趙岸寢室裡有近兩萬現金沒有丟失,財殺的可能性不大;趙岸是有名的花花公子,情殺的可能性有;他在放高利貸,因生意糾紛殺人的可能性也不小。最近我通讀案卷,越來越認同秋局的看法。侯海洋之所以要跑去找趙岸,是因爲趙岸打了侯海洋的姐姐,趙岸打人的原因是因爲張滬嶺跳樓,趙岸借出的錢就無法收回來。趙岸收不回錢,誰會受到損害?根據這個思路,我們一直在深挖趙岸的關係人,只是頭緒很多,暫時沒有結果。”

“坐板兒”時人們面對的方向和晚上看電視時的方向相反,大家臉對着牆,後背對着過道,這樣誰都難以悄悄靠牆,也方便管理。每天上午由韓勇做監板,下午則由青蛙監板,這是鮑騰給兩個打手的福利。所謂監板,就是可以在坐板時在監舍走動,誰敢稍有鬆懈,稍微動了動上身,監板就拳頭捶背。在整個坐板過程中,“嘭、嘭”的拳打聲不時傳來,讓其他鬆懈者被迫又調整姿勢。侯海洋看着青蛙不時下鋪,鬆筋活骨,很沒志氣地對其待遇感到羨慕。

韓勇最講義氣,伸長脖子罵一句:“蠻子,不屌他們,這些都是賤人,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

師爺來到便池旁邊,蹲下身,拍打着陳財富頭頂,道:“你真是笨,還沒有學會擦便池。一寸一寸地擦,別把大家的衛生不當回事。”他站起身,踢了踢陳財富的屁股:“好好表現,新人來了,就有人來替換你。”

秋忠勇腦子又浮現出案件細節,隨口道:“我們全家都到了嶺西,很難再遇上侯海洋。小云情緒不好,你多抽點時間陪她。”

正式的坐板兒是週一至週五的早晨8點30分至11點30分三個小時,下午從2點至4點30分兩個半小時,晚上從7點至9點30分,看電視的時間其實也是坐板兒,只是這個時段對坐板要求稍爲鬆懈,三塊時間加一塊總共8個小時,基本等同於勞動法規定的工作量。

青蛙和韓勇都吃了虧,侯海洋迅速翻身下板,擡腳就踹向趙老粗。

一陣女聲合唱如破雲之箭,以不可阻擋之勢進入206的放風室。侯海洋進入東城分局以後就和一羣臭男人關在一起,在放風室裡聽到女人歌聲,發自內心覺得這些女聲格外優美,完全稱得上天籟之聲。

鮑騰指着侯海洋,道:“他省裡有人,有來頭吧,進了‘一看’還得照樣走板。我不管你是從鐵州還是沙州來的,都得走板。你不走,讓我怎麼服衆。”

所長李澄當過兵,又管理看守所多年,深知男性犯罪嫌疑人的心思,爲了消除粗漢們的煩躁情緒,特別要求女性嫌疑犯放風時必須要多唱兩首歌。這個決定普普通通,卻讓“嶺西一看”的男性犯罪嫌疑人獲得極大的精神享受。此時,男人們都將耳朵伸向了女生方向,此時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耳朵變成多普勒相控雷達,既抗干擾,又能搜索出隱蔽目標。每次放風聽到女聲合唱,男人們便如做了一次全身按摩,渾身說不出的舒坦。

師爺起音道:“看守所中兩條路,一條是光明大道,唱——”

下午,滿臉僬悴的秋雲回到嶺西東城區公安賓館。趙藝見到女兒在短短時間之內臉部小了一圈,變得下巴尖尖,心疼得直嘆氣,她小心翼翼地道:“事情辦好了嗎?”

他的動作如獵豹一般敏捷,而且力量十足。趙老粗沒有擋住勢大力沉的一腳,倒退幾步,重重地撞在牆上。

在放風唱歌時,號中所有人暫時自由平等。所有人都收腹挺胸,大聲地唱着,他們並不關心歌詞的教育意義,只是仰着脖子不停地唱,將胸肺中的濁氣全部吐掉,換上新鮮空氣。

侯海洋繼續壓肩,道:“那是被逼的,誰也不想在號裡一人打十個,你來試試。”

總結了看守所生存之道,侯海洋也就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姐姐在外面找了看守所的關係,這對於我來說是一個極高的起點。若是有了這個起點還混不好,那我也就太蠢了。我必須要和鮑騰搞好關係,但是又不能完全依附於鮑騰,我得有自己的東西,否則就成了牽線木偶。”至於如何既依附又獨立,侯海洋並沒有完全想好,他擡頭看了看滿屋充滿戾氣的光頭,胸中又升起一股狠勁:“我不是孬種,就算沒有張家關係,活人不會被尿憋死,憑拳頭也能打出一片天地。”

趙管教站在二樓上打着哈欠,手撐柵欄前靜靜聽着女聲合唱。他從早上8點接班以後,要到明天下午4點才下班,一共有32個小時必須守在冷冰冰的四面牆內。下午放風時間不過是漫長值班日的一部分。

“應該是這兩天吃進的粗糧起了作用。”據侯海洋觀察,看守所裡以粗糧爲主,號里人拉出的屎都很粗壯,看上去反倒有了勃勃生機。

當媽的人都見不得女兒這個狀態,趙藝急忙給秋忠勇打電話。

侯海洋一擊成功以後,他不屑於打黑拳,退到旁邊。

如果一小、二小、三小朝着聰明伶俐的女兒敞開大門,自己就不用面對老婆恨鐵不成鋼的冷臉,趙管教心情暫時放鬆了。在二樓走道上來回走了一會兒,他決定把206里耳目叫出來聊聊,進一步掌握侯海洋在號裡的情況。

秋忠勇道:“那讓我猜猜,你是不是到了侯海洋老家,見到他們家人沒有?”

侯海洋雙腿早就發麻,他個性強硬,別人能堅持着不動,他自然也不會下軟蛋。一個小時以後,雖然中間略有休息,仍然覺得腰痠背痛,雙腿彷彿都不屬於自己。此時,他特別懷念在外面可以自由坐靠背椅的時光,身體放鬆地坐在有靠背兒的椅子上,不用自己的肌肉和脊椎保持軀幹的垂直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情。

秋忠勇見事情談開了,作爲父親倒不宜深入,便向趙藝作了一個眼神,將細節交給了母親。

秋忠勇壓低聲音:“你說什麼話,小云很理智的,不會做傻事。”他走出房門不到五秒,又退了回來,道:“戀愛中的人做出什麼傻事說不清楚,你去找個人把防盜網裝上。”

便池外還等着一羣拿着兩張紙、一張紙和沒有紙的人,侯海洋便秘,實質是佔用了他們大便的時間,這讓他們恨得牙癢,多有不耐。鮑騰在號中地位超然,他佔多長時間無人敢多說一句,師爺掌握着分配物資的權力,直接關係其利益,他們對其是敢怒不敢言。韓勇和青蛙是窮兇極惡的打手,大家從心裡畏他們三分。

秋忠勇實打實地道:“這是我到東城分局遇到的第一個大案子,破不了,我沒有臉面。”

秋忠勇回頭看了窗臺,朝着女兒揮了揮手,坐上小車,心裡琢磨道:“張政委找我到底是什麼事?他應該不會來過問刑案。”

侯海洋是新賊,不打人,且不掌事,號里人對其就不以爲然。有人已經在催促:“快點,別佔着茅坑不拉屎。”有人則扭來扭去開始跺腳。

“坐板兒”從字面上理解就是“在板兒上坐着”,可這一坐真正是非同小可,在局外人看來,不就是在板兒上坐着嗎?又不讓你們乾重體力活,又不捱打,這不挺好嗎?其實此言大謬。

家裡電話響起,秋忠勇接過電話,道:“張政委找我?好,我馬上就去。”

秋忠勇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道:“沒事,就是纔到新單位,案子上壓力大。”

在號裡,唯獨鮑騰對“新賊”的到來心裡有數,上午被叫出去聊號,明爲聊號,實爲打招呼,鮑騰將沒有明說的意思領會得很清楚,下午果然有新人進來。

抱怨的人聞言都噤聲,不再說話。

秋雲抹了抹鼻子,道:“道理我是懂的,可是想起是他離開了我,心裡就覺得很難受。”這句話藏在心裡很久,她是第一次說出來。

他說話時,趙藝不聲不語地站在身後。在秋家,向來是趙藝和秋雲母女鬧了矛盾後,由秋忠勇作爲調解人,而秋忠勇與兒子秋勁鬧了矛盾後,就由趙藝當調解人。

秋忠勇安慰道:“等到了廈門,環境變了,這段事就能過去。”

青蛙痛得抱着肚子蹲了下去。

這是秋雲第一次當面承認侯海洋的存在,趙藝覺得女兒真不懂事,恨得想跺腳,秋忠勇暗自作了一個不要說話的手勢,沒有批評秋雲,明知故問道:“他的家人都不在?”

下午三點,師爺發號施令:“放大茅。”所有人都如釋重負,先用手幫着把腿放直,然後轉過身體,抓緊時間將背靠在牆上,身體有了依靠的感覺是如此之好,讓大家暫時忘記了精神上的痛苦。

趙老粗臉上的笑容慢慢僵掉,提高了聲音:“老子在看守所三進三出,走個屁板。”

粗漢子沒有蹲下,揚着頭,一副滿不在意的神情,道:“我是鐵州趙老粗,與嶺西鐵砣是兄弟夥,我從十五歲就進看守所,懂得起裡面的規矩。給個面子,就不用走板吧。”

報時員辯解之語剛落,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隨着嘎嘎聲響起,放風門一點一點被提了起來。師爺拍了拍報時員的臉,道:“不錯,報得準。”報時員臉上肌肉僵硬,擠出來的笑容比哭還難看,道:“我眼睛都沒有離開瓶子。”

秋忠勇打斷道:“她說了什麼?”

報時員訥訥地道:“我眼睛都沒有離開礦鍾,確實滴完了。”

他見女兒不語,又用年輕人的語言道:“現在有一句時髦話,叫做失去了一片樹葉,得到了一座森林,你現在就是這種情況。”

青蛙見勢不對,從板上飛跳過去,在空中揚起拳頭。趙老粗臉上吃了一拳,還是絲毫不動,擡腳向青蛙小腹踢了過去。

“抱腿兒”堅持的時間可以稍微長一些,但是人上半身的重量全壓到臀部裡頭的那兩個骨頭尖兒上,很快就會感覺屁股生疼。鮑騰不喜歡抱腿,因此要求所有人必須盤腿,美其名曰這纔是正確的佛宗坐姿。

他判斷得非常正確,一陣咣噹響,趙管教打開房門,將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放了進來。關門時,趙管教例行公事地叮囑道:“鮑騰,給你加個人,不準欺負人。”鮑騰眯着眼打量着新來的漢子,隨口應道:“趙警官,我們這是文明號,不會亂來。”這一套程序基本固化,一問一答都不用動腦筋,脫口而出。趙管教將新來漢子的手銬取掉以後,“咣”的一聲響,鐵門被關閉了。

如此狠角色,到了206號裡,淪爲報時員,成爲被欺負的綿羊。

侯海洋道:“什麼練過?”

他撞牆的地方恰好距離便池不遠,便池是監控器死角,鮑騰是老江湖,見到來人強悍,親自抓起一牀被褥跟了過去,用被褥將趙老粗按住。師爺、韓勇、娃娃臉、青蛙等人一擁而上,將蒙着被子的趙老粗拖到了便池邊上。隔着被褥就是一陣狠揍。

這一段時間,他稍稍冷靜下來以後,就開始觀察監舍這個特殊的生態環境。他總結了在空間狹窄、物質匱乏、失去自由的看守所的生存之道:一是在看守所有關係。有了關係,最起碼不會被欺負得很慘。自己能迅速成爲206的七舵爺之一,最主要原因是外面有關係。二是要有錢。在206室裡,每個人在看守所的賬都由鮑騰掌握,賬上錢多的,待遇就要好一些,能用上基本的生活用品,偶爾能吃點加菜。三是要能打。比如韓勇家裡也沒有多少錢,他就是鮑騰的一條狗,也能在監舍裡有一席之地。四是能放下身段當一個好奴才。比如娃娃臉就努力變成“小雜種”,天天屁顛顛地侍候着鮑騰,這也是生存之道。

娃娃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在跟侯海洋說話時,一隻耳朵總是朝着鮑騰,隨時搜索鮑騰的指令。聽到問話後,他頓時如點燃的火箭一樣,朝鮑騰方向躥了過去。整套動作行雲流水,絕沒有半點遲滯。

報時員很迷惑地看着礦泉水瓶子,道:“沒有錯,我眼睛都沒有離開瓶子。”

師爺腦瓜子轉得快,他已經意識到若是報時員沒有弄錯,那麼十有八九便是有新人。

秋忠勇正在開案情分析會,接完妻子電話,並沒有急着回家,他喝了口茶,道:“高支,談談你的看法。”

所有歌聲停止以後,各個放風室解散隊伍,自由活動。

“我的這個女兒就和你一樣,嘴巴緊得很,回家啥都不說。”

此時,倒黴的侯海洋正在206盤着腿“坐板兒”。初進監舍時,侯海洋全副身心都在關注如何戰鬥,對“坐板兒”理解不深。進入正常的監捨生活狀態,他才知道“坐板兒”的厲害。

他見慣了形形色色的犯罪嫌疑人,想了一會兒侯海洋的事情,也沒有多上心,思路很快轉到女兒身上。

韓勇一句話就壓住衆人的怒氣,讓侯海洋心裡頗不平衡,提着褲子走出來,暗道:“這些人欺軟怕硬,確實是一副賤相。我也不是好欺負的。”他雖然不高興,卻還是保持着理智,沒有做違犯衆怒的事情,提着褲子,回到板上。

趙老粗又抱了抱拳,道:“老大,給個面子,以後在鐵州地界上有什麼事,老粗說句話,絕對擱平撿順。”

侯海洋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之中。

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努力擠着大便,便秘不是一天形成的,自然也不會被一次拉出,努力並沒有馬上奏效。

鮑騰撫摸着稀疏頭髮,慢吞吞地道:“過來。”粗漢子大搖大擺地走過來,在牀邊站定。韓勇、青蛙等人一起吼:“蹲下。”

鮑騰在放風室裡做幾個彎腰動作,然後雙手叉腰,頭呈45度仰角,如大首長一般搖擺,做完幾個標準動作,拉長聲音道:“小雜種哪裡去了。”

想到這裡時,腦子裡猛地又閃出了自己的案件:“不知道案子的情況如何?若是不明不白成了替罪羔羊,二十歲就吃一粒槍子,那才冤得慌。”

師爺道:“你是不是搞錯了,四點鐘就要放風了,怎麼還沒有動靜,是不是你動了手腳?”

侯海洋獨自一人站在柵欄前,雙手握着柵欄,用力壓肩。娃娃臉走過來,討好地道:“蠻子,你練過?”

再過兩個月時間,女兒就要報名讀小學,老婆別的事情都好說話,唯獨在女兒的教育問題上寸步不讓。不管他如何講客觀條件,她都強調一件事:“娃兒在幼兒園和學前班讀了街道的孬學校,我捏着鼻子認了。女兒讀小學絕對不能打馬虎眼,必須要求讓女兒讀嶺西一小、二小或三小。你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就不要當男人。”

秋忠勇想着侯海洋的案子,有些走神。對於侯海洋的案子,秋忠勇經過前期調査,漸漸傾向於侯海洋是偶然到光頭老三的家,可是此案的難點在於侯海洋在作案現場被捉獲,有不少對其不利的證據。

上鋪的人不用排隊,每人有四張紙。但是鮑騰隨時可以上大茅,其他人一律在三點大茅。自從鮑騰在206坐了上鋪,他就隨時可以大茅,大家習以爲常,也不覺得有什麼異常之處。等到韓勇和師爺等人上了大茅,侯海洋拿着手紙也去了便池。平時最簡單最基礎的大小便,在206室成了地位和身份的象徵。自從進了東城分局,侯海洋生活極不正常,一直沒有大便,昨天是徹底便秘,蹲了半天只拉了小點。吃了兩三天粗食以後,今天蹲下來,突然間有了屎意,這是一種久違的感覺,他用了把勁,一根手腕粗的屎就擠了出來,極爲乾燥,如一條粗短的蛇盤在便池裡。

吵架輸贏就不必多說,報時員回家吃飯時,臉青面黑,一句話都沒有說。吃了兩碗紅苕乾飯以後,提着殺豬刀,走進鄰家潑婦家,將鄰家潑婦按在地上,連捅三十多刀。殺人後,報時員回家慢條斯理衝了澡,換了新衣服;等着警察衝進屋。

來者是一個猶如四方體的粗漢子,脖子短而粗,大腦袋彷彿沒有過渡就連接到胸腔。他抱着雙手,大大咧咧,滿不在意地站在門口,環視室內。

趙藝輕手輕腳來到寢室門口,觀察了一會兒,又輕手輕腳走回來,憂心忡忡地低聲道:“小云對着窗口發呆。窗子沒有安裝防盜網,會不會有危險?”

趙藝拍着胸口道:“但願如此,最好侯海洋永遠不要出現。”

侯海洋作爲犯罪嫌疑人,有可能走上刑場,也有可能無罪釋放。秋忠勇看見女兒悲傷欲絕的神情,更加堅定了他封鎖信息的決心。若是女兒眼睜睜看着男友走上刑場,絕對會留下終身遺憾和心理陰影。

等到女聲合唱結束,趙管教便沿着樓道四處走動,俯視着不同放風室。放風室裡的嫌疑人在外面不乏窮兇極惡之人,此時就如循規蹈矩的學生。

張麻子臉上的笑容收了回去,神情還是挺平和,道:“今天叫你過來,就是談這件案子。趙岸有個妹妹,八十年代出國,在美國華人中很有影響,她寫了一封信到省委,省委領導批轉給省政法委,一路批下來,到了我這裡。”

“他們鄰居說,他們到嶺西來參加婚禮。”由於父親談話誠懇,秋雲沒有想到去撒謊,她老老實實地回答,說到後面,已經帶着哭腔。

侯海洋理解娃娃臉,但理解是一回事,能否瞧得起是另一回事。他從小被培養了一身傲骨,從內心深處瞧不上這種討好他人的軟骨頭。轉過身,他不再與其他人說話,不停地壓肩,想着自己的案子。

韓勇的拳頭在趙老粗臉上發出“啪”的一聲響。趙老粗脖子粗壯,抗打擊能力強,韓勇拳頭還沒有收回,他就用碩大的拳頭砸了過去。這一拳勢大力沉,韓勇鼻血如噴泉一樣噴了出來。

作爲一名看守所普通民警,與教育界完全不搭界,又不在這三所重點小學招生範圍,這讓趙管教犯了愁。作爲一個男人,沒有本事給老婆換工作,又沒有辦法分到好房子,若是不能讓女兒讀好學校,實在也有些窩火。今天晚上請客的人是嶺西省政府的一位處長,趙管教抱着死馬當成活馬醫的想法,準備在晚上向處長大人提一提女兒讀書的事情。

不管是上鋪、中鋪還是下鋪的犯罪嫌疑人都喜歡有新人進號,新人進號以後必然會有一場好戲。鐵門關閉之後,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盯着新來者。

娃娃臉忙道:“我沒有功夫,試不了。”

進入看守所以後,侯海洋是第一次以老賊身份看着新人進場,不由自主地涌出一陣看熱鬧的興奮。韓勇如一條嗜血的鯊魚,扭着脖子和手腕,只等鮑騰發話,便要衝上去教訓新人。

柵欄打開後,鮑騰大步走在前面,後面跟着一串光頭。鮑騰站在最外面的柵欄邊,雙手放在腹部,然後舉上頭頂,同時作着深呼吸。

秋雲搖了搖頭,道:“沒有。”

侯海洋臉皮還不太厚,提起褲子,面對着憤怒的衆人,道:“便秘。”聽到解釋,號友們更加生氣,有人嘴裡開始不乾淨,低聲道:“媽的逼,拉不出來就早點起來,佔着茅坑不拉屎。”

趙藝道:“我是隨口一說,賓館房子裝什麼防盜網,你傻啊。”秋忠勇恍然大悟,拍着腦袋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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