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事,他這種醉漢,沒有什麼戰鬥力。”侯海洋罵道,“劉清德哪裡有一絲老師的樣子,是披着教師衣服的流氓。”
“都是我大姐的要求,她在北京讀書,患上了英語綜合徵。”
秋雲沒有給邱大發甩冷臉,耐心地解釋道:“邱老師,同事間請客吃飯都是很好的事。我是女同志,女同志每月都有身體不舒服的日子,今天我特別難受,實在不想去。”
“至少一萬個,雖然讀不準,閱讀能力還不錯。”
邱大發急忙點頭道:“我有,我有,就是工具簡陋些。”
劉清德態度很和藹,道:“新鄉生活艱苦,你缺什麼就給我說。”
侯海洋停了下來,道:“寫什麼字?”
侯海洋道:“小事一樁,不用。”趁着中年婦女還沒有追出來,逃也似走了。
“小雜種,你等着,老子跟你沒有完。”劉清德右手被扭得很痛,他倒吸着冷氣,跺腳大罵。
聽了一陣,她取下耳機,才聽見敲門聲。
侯海洋爽朗地道:“我沒有催你還蚊帳,你送我清涼油,是讓我被蚊子咬了以後擦。”
與劉清德同來的幾個人圍了上來,一人道:“你是新來的老師,屁股沒有坐熱,不要這麼衝動。”又有一人道:“算了,回去打牌,吃了酒的人。”在勸架時,劉清德揚起手臂又掄了過來。侯海洋抓住掄過來的那隻手,用力將其反扭過去。劉清德被壓得彎下腰,痛得叫了起來。
“伙食團還沒有開伙,你吃飯不方便,大家都是同事,你可不要太客氣。”劉清德目光在秋雲的胸膛掃了掃,不由分說地道,“就這樣定了,晚上我來叫你。”
汪榮富道:“我是本地人,對這些情況都熟悉,新鄉中學的教學質量差,不管從老師到學生都沒有把精力用在教學上,吃喝玩樂和打牌賭錢是老師們的主業。”
秋雲與鷹鉤鼻子有過一次對話,對劉清德認識更深,她擔心地道:“劉清德是地頭蛇,與社會上的關係複雜,他的哥哥還在縣裡當官,我們得提防他報復。”
這幾句話很對秋雲的性子。她讀大學以來被無數男人追求,積累了相當經驗,自然知道不能給男人幻想的道理。她誇了一句:“你中師畢業也就十七八歲,說起話,辦起事,比實際年齡老成。”
侯海洋拿着球到了三分線外,道:“我給你表演一個三分球。你猜一猜,我能投進嗎?”
他找來衛生紙,將身體揩拭乾淨,躺在牀上,眼睛睜得大大的,想着畢業以來的事情。
侯海洋在半空中截住籃球,拉到三分球線外,來了一個三大步上籃,最後一步時,他在半空中來了一個180度扭曲,將籃球送進了籃筐。整套動作行雲流水,充滿着如獵豹一般的爆發力,體現了男性的陽剛之美。
秋雲頓時心生警揭,乾脆利落地拒絕了劉清德,道:“我有事,來不了。”
見到劉清德,秋雲臉就沉了下來,她將球丟給侯海洋,轉身就要回寢室。劉清德張開手臂,攔住秋雲,滿嘴酒氣:“秋大學,我請你吃飯,你說身體不舒服,那個來了,吃飯都不舒服,怎麼還能打球?”
她是懷着一種過客心思來到新鄉,總是以一種超然的眼光看待發生在這裡的人和事。目前所有困難尚能適應,就是那個黑漢子劉清德如一隻蒼蠅般糾纏着自己,着實令人生厭。
邱大發道:“剛纔劉主任給我說,晚上請你到家裡吃飯,我和你一起去。”
等到太陽落山以後,侯海洋便邀請汪榮富和劉友樹打球。兩人對打球不感興趣,吃過晚飯,約在一起,跑到場鎮裡溜達。
唱了兩遍,侯海洋想起了黑漢子劉清德,他骨子裡的不服輸不怕事的勁頭被激發出來。他唱起了另一部香港電視連續劇《再向虎山行》的主題曲:“平生勇猛怎會輕就範,如今再上虎山,人皆驚呼,人皆讚歎,人謂滿身是膽……”
劉友樹和秋雲是分到初中部,他的年齡稍大,相較之下,客觀一些,道:“秦老師講的事還是挺實用,他說農村學生和城裡學生不一樣,小學新生沒有讀過幼兒園,初中新生基礎普遍不行。”
隨着男廁所嘩嘩水聲,這首帶着些豪邁的歌聲通過孔洞傳到了女廁所。秋雲仔細聽着侯海洋的歌聲,暗道:“其他四個老師縮頭縮腦站在一邊,沒有膽子,侯海洋把這首歌唱得很豪邁,很符合他的性格。”想起黑漢子劉清德被推得踉蹌後退的畫面,有些感動。
秋雲默不做聲。兩個月前,還在嶺西師範大學時,同學們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兩個月後,新同事們說着巴山土語,談論着微不足道的小事。儘管她早就準備將這一段經歷當做人生的寶貴財富,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其間巨大的反差仍然給她很大的衝擊。
秋雲在大學學的是英文,沒有正兒八經練過毛筆字,由於字寫得不算好,她挺佩服能寫一手漂亮字的人。此時見到侯海洋的書法,不禁對這位中師生高看一眼。
秋雲道:“我能理解代校長,他的烏紗帽被鄉長拎在手裡,學校經費也被管着,他能怎麼樣。劉清德是社會上的混混,代校長都要看他的臉色,對這種人,你得小心點。”
侯海洋吸了一口氣,籃球在手中滑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線,準確進了藏書網籃筐。
秋雲將簡易開水器水烏龜放到新買的開水瓶裡,坐在板凳上,專心看着開水瓶口。她想着家裡被檢察院搜查時的情景,兩滴淚水流了下來。不一會兒,熱水瓶裡開始冒出熱氣,就如妖怪嘴巴里吐出了妖氣。想着家裡的事,她癡癡地有些走神。當開水瓶口翻滾出水珠時,她下意識地提出了水烏龜,但左手碰到了鋸片。一股電流奔涌而入,她如握着塊燒紅的恪鐵,手臂又燙又麻又痛,十分難受。長到這麼大,她是第一次被電擊,看着被扔到地上的鋸片,心有餘悸。
侯海洋詫異地道:“清涼油,給我做什麼?”
劉清德站在操場上,他用手摸着下巴,嘿嘿笑了幾聲,嘖嘖連聲,自語道:“這個女人身上有刺,在牀上一定比其他幾個賤貨安逸。老子不把你弄上牀,劉字倒着寫。”
這是一個充滿青春活力的身影,在空曠的球場上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動作不遜於大學裡帥氣的籃球明星。秋雲眼裡,新鄉學校目前出現的老師中,侯海洋是最正常、最健康的一個。
侯海洋也不願意事情鬧得太大,猛地一推劉清德,同時向後退了兩步,與一羣人拉開距離。
侯海洋謙虛地道:“中師沒有開英語課,我的英語早被初中老師帶壞了,是典型的啞巴英語。”
侯海洋蹲在地上用磚頭塞住課桌的斷腿,這張課桌斷了一條腿,被丟在教學樓的樓梯拐角。寢室除了一張牀以外就空無一物,他將這張課桌撿了回來,修修補補就變廢爲寶。
秋雲關心地問:“你受傷沒有?”
邱大發介紹完使用方法後,叮囑道:“這傢伙我們叫水烏龜,簡單實用,只是容易觸電,千萬要記得拔插頭。”
秋雲甚爲厭惡劉清德赤裸裸的目光,說了一句:“晚上確實有事,來不了。”她沒有囉唆,說完就走。
旁邊有人喊:“這位老師,我們以後寫東西都要來找你,要幫忙啊。”中年婦女拿着墨汁,笑道:“這個老師,跑得還快。”
秋雲不服,道:“別小瞧人,我投給你看。”
侯海洋講了講家裡的情況,道:“我和大姐的成績都還行,若是讀高中都應該能考上大學,這一點不是我吹牛。我考高中那一年,恰好遇到爺爺病重,家裡借了好幾萬,我讀中師是最明智的選擇,否則全家就得累死。”
中年婦女看着侯海洋的背影,大聲道:“我們老三耍了朋友,在政府工作。”
中年婦女將廣告貼在門面前,喜滋滋地回到店裡,拿了一瓶墨汁,道:“這位老師,你幫了忙,沒有啥子送的,再給你一瓶墨汁。”
秋雲看着可憐巴巴的邱大發,道:“邱老師,我不是爲難你,確實不想去吃飯。”見到面顯尷尬手足無措的邱大發,她甚至感到過意不去,溫婉地道:“邱老師,這事和你沒有關係,何必由你來出面?”邱大發賠着笑:“秋老師,劉主任請校領導和你吃飯,這是好事,同事之間互相請吃飯,在新鄉學校很普遍。”
侯海洋怒道:“倚老賣老,給你臉不要臉。”
鐵坪鎮和新鄉鎮在地圖上的距離並不遠,走一趟卻頗不容易,首先要坐車到縣城,然後轉車,沒有六七個小時,無法到達。其二是缺錢,來到新鄉小學前,母親杜小花給了一百塊錢,他買了一些日用品,到豆花館子吃了幾頓飯,手裡的錢便有些緊巴巴了。在席間,代友明向蔣鎮長敬酒時多次請求鎮政府好歹發點工資。這說明新鄉小學工資有點懸,他準備省着點用,免得到時沒有飯錢。
天空漸漸昏黃,站在門口可以看到掛在天邊如鹹鴨蛋一般的夕陽。
秋雲道:“你的蚊帳我還要用幾天,等我到縣城買了新的再還給你。”儘管覺得霸佔着蚊帳不太好,可是她實在怕老鼠,應該還是要霸佔着。
侯海洋最喜歡的是草書,寫起來酣暢淋漓,狂放自在。但是按父親侯厚德的觀點,楷書纔是百書之王,因此他從小練習最多的就是楷書。
散步到操場,傳來了一陣籃球聲。侯海洋一個人在操場上來回奔跑,他跑得很賣力,三大步、上籃、與不存在的對手爭搶籃板。
侯海洋自嘲道:“語言這東西,自學肯定不行,這一點我也知道,我姐也糾正了一個暑假。你讀一遍給我聽一聽。”秋雲沒有推辭,拿過課本讀了一段。從秋雲嘴巴里迸出來的句子,充滿着靈動和韻律,很有範兒。與侯海洋自學成材的啞巴英語大不一樣。
教務室秦大光老師頭上只有稀疏的幾根頭髮,他說話特別囉唆,簡單的問題總是顛三倒四反覆講,讓人索然無味。侯海洋最初還挺認真,聽到後來就神遊九天,腦子裡全是對呂明的思念。
回到房間,邱大發將簡易開水器提了過來。簡易開水器確賣簡易,主要工具是兩塊普通銀片、一塊竹片和一段帶插頭的電線。使用方法是將竹片隔離兩塊鋸片,電線分別接到鋸片上,插上電,放在水瓶裡,不一會兒就能將水燒開。
“小雜種,給我滾開。”劉清德罵着去拉侯海洋。
劉清德氣得就要去拿散落在地上的石頭。與劉清德一起吃飯的都是鎮政府的工作人員,他們都是吃公家飯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兩人拉住劉清德,邊勸邊朝外走。劉清德的罵聲如烏鴉一般在夜空中飛舞。
回到寢室,戴上耳機,她迅速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她帶來十幾盤原裝正版的英文電影磁帶,每當心煩意亂之時,插上電源,戴上耳機,她立刻就進入了超脫於現實世界的另一個環境。在這個環境中,有浪漫、驚險和刺激,有令人蕩氣迴腸的愛情,是夢中天堂。
鷹鉤鼻子從隔壁門旁邊伸出頭,冷笑數聲,罵道:“邱大發這人真。他媽的賤,甘願給老流氓當狗腿子,沒有人格。秋老師,這個劉清德是老流氓,好幾位女教師被搞大肚皮,別上他的當。”
“沒事,劉清德這種人很賤,你硬他就軟,你軟就要被欺負,他不懷好意,你切莫給他任何幻想。”
難道就在這個鄉村學校過一輩子,然後如父親一樣慢慢老去,想到這一點,他不寒而慄,這是他面臨的第二個問題。頭腦中翻騰着這個問題,暫時將自慰後的內疚趕走。
劉清德眼睛不停地在秋雲身上瞄,道:“今天朋友打了一隻野雞過來,晚上到家裡來吃飯,代校長也要來。”
劉友樹罵了一句:“昨天我聽邱大發說起過此事,他們老教師準備開學以後向學校反映,若是學校不能答覆,就到鎮政府去,若是鎮政府不給個說法,他們就罷課。”
爲了在美女面前逞英雄,侯海洋屏氣凝神,又接連投了九個球,十投七中,這個成績讓他很是得意,道:“我投得還算準吧,你也來投,就在兩分線投,十個球投進兩個就算優秀。”
在蚊帳裡待着,將寢室其餘地方讓給了老鼠。老鼠極通人性,等到秋雲進了蚊帳,它們放慢了四條細腿,在屋裡悠閒起來,甚至還跳到了桌上,圍繞着秋雲的飯碗轉來轉去。秋雲最初感到很噁心,等到老鼠在飯桌上轉悠時,她終於急了,嘴裡發出嗬嗬之聲。老鼠聽到聲音並不驚慌,轉過尖尖的小腦袋,用黑溜溜的眼睛看着蚊帳。
邱大發走遠以後,秋雲輕輕將房門關上。屋裡潮溼悶熱,汗珠爭先恐後從皮膚中滲了出來,將衣服完全打溼。她將外衣脫掉,穿了內衣褲,坐在牀邊正在聽磁帶,無意間又看到一隻奔跑的老鼠。此時她對老鼠的適應能力明顯提高,沒有驚叫,只是動作敏捷地鑽進蚊帳裡。
秋雲換掉打溼的衣服,出門,沿着石板路在夕陽下漫步。教室、宿舍和樹木都籠罩在黃昏之中,非常寧靜,若不是有黑漢子,這裡倒還真是一個適宜逃避世事的桃源之地。
傻想一會兒,侯海洋鋪開作業本,寫道:“呂明,你好。”寫了這個開頭,他覺得不滿意,又重新寫道:“親愛的呂明,你好。”與呂明初步確定戀愛關係以後,他給呂明寫了好幾封信了,這是第一次在其名字前加上了“親愛的”。寫下“親愛的”三個字,他恍然間又回到二道拐小學的課桌上,心裡充滿渴望和溫情。
話說到這個份上,邱大發一臉尷尬,道:“那我先走了。”
這句話讓侯海洋大有知音之感,道:“劉清德平時又兇又惡,在鎮長面前和哈巴狗一樣,沒有一點當老師的人格尊嚴。我討厭的不是蔣鎮長,而是在一旁幫閒的人,我們老師是弱勢羣體,自己不尊重自己,更別想被別人尊重。要想別人尊重自己,必須要自己尊重自己。”給出了這個評價,他忽然發現,自己的語調和用詞居然與父親十分相似。
“謝謝劉主任。”作爲一位漂亮女子,從小就有人額外關照,秋雲對這類問好很有免疫力。
秋雲從蚊帳裡鑽出來,穿上衣服,開門。門口站着矮小的邱大發。“秋老師,幾位領導一致邀請你去吃晚飯。”邱大發怯怯生生地說道,彷彿秋雲是校領導。
一陣陣熱浪噴涌而出,他長長地喘了一口氣,渾身軟了下來。
他大大方方地接過蚊香,隨口道:“你真不喝酒?在鄉鎮裡,男女老少都能喝幾口。”
秋雲徹底冷靜了下來,她上前一步,攔住準備拉偏架的男人,又對侯海洋道:“你放手,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秋雲不願意站在這裡議論此事,岔開話題道:“邱老師,你那裡有燒開水的工具,能不能借給我用一用?”
太陽逐漸落山,天邊還是充滿着光明,頭頂上的天空漸漸黑了。秋雲投球時,侯海洋視線不由得落在她的身上。這種氣質佳相貌美的女大學生,對他很有吸引力。另一方面,面對着秋雲這種大學生,在內心深處,他又有幾分自卑。
寫完書信後,關上房門,侯海洋回到裡間,平躺在牀上,閉上眼睛,將手伸進了內褲,腦海裡回想着與呂明交往的點點滴滴,想象着與呂明更深入的交往。隨着手的節奏加快,秋雲的形象不知不覺地鑽進腦海之中,他回想着秋雲被汗水打溼的後背,以及她優雅的脖子。
劉友樹嘆息道:“這是惡性循環,學校放鬆教學,教學質量越差,大家也就越沒有出息,最終都在學校窩囊死。”
秋雲暗自感慨道:“家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想着爸爸還在受審查,她心情暗淡下來,甩了甩頭,儘量將不快扔在腦外,道:“我們在新鄉都是權宜之計,你姐讓你學英文,就是希望你能走出新鄉。你讀一段文章讓我聽一聽。”
在這孤寂的校園裡,沒有任何娛樂,任何能鬧出動靜之事都可以當做娛樂項目,這四人聽到吵鬧聲,趕緊跑出了宿舍,到操場邊看戲。四人站在石梯子上,聽見劉清德所罵內容,大體上猜到是什麼事,此時,只有汪榮富義正詞嚴地站在了侯海洋一邊。
秋雲剛剛走進操場,侯海洋開了個玩笑,假意將球拋了過去。秋雲嚇了一跳,連忙朝一邊躲閃。等到發現上當了,她揚了揚手,道:“你這位小同學,還敢戲弄大姐姐。”
聽到侯海洋的聲音,秋雲心情放鬆下來,輕輕地用毛巾擦拭着身體,聽着隔壁的歌聲。這是一個相貌英俊、陽光健康的大男孩,能寫一手好字,會打籃球,歌也唱得不錯,是新鄉學校裡唯一讓她有好感的人。侯海洋又唱起83版的主題曲,秋雲發自內心喜歡。當侯海洋飽含着深情唱第二遍的時候,她低聲哼着女生的曲調。
秋雲抱着手,道:“我其實能喝兩杯,就是看不慣那些當官的在我們面前充當大爺。”
他已經是三十來歲的人,歲月在臉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此時賠着笑,小心翼翼站在門口,在秋雲眼裡,這是一個極爲卑微的小人物。卑微已經在他的心裡發了芽生了根。
侯海洋毫不在意地道:“到了這個破地方,已經是悲慘得不能再悲慘的事,若是被人欺負還不敢吭聲,這日子更無法過。”
秋雲從第一眼看見劉清德便產生了強烈的反感,此時聽到鷹鉤鼻子如此說,仍然大吃一驚,道:“難道學校不管他,任由他胡作非爲?”“還不是他媽的官官相護!老流氓家裡有三兄弟,他是老三,大哥在縣委組織部當官,二哥劉清永是新鄉黨委副書記,他本人和派出所朱操蛋一起開煤礦,是新鄉的土霸王。蔣政府和樂黨委都要給劉家幾分面子,代友明處處看老流氓的臉色。”鷹鉤鼻子眼神極爲陰沉,道,“和你住一起的張老師,肚子便被他搞大了,她原想貼住老流氓,還是被一腳蹬了。”
秋雲道歉道:“我戴了耳機在聽磁帶,沒有聽見,對不起。”
從師範校大門來到新鄉學校大門,雖然都是學校,感受截然不同。在中師學校裡,他是學生,有老師管着罵着護着,他只要認真學習就沒有太大的麻煩。到了新鄉學校,由學生變成了老師,身份的差異讓他必須獨自面對成人社會的虛僞和無情。
門外再次傳來有節奏的敲門聲,老鼠爲聲所驚,跳下桌子,順着屋角一溜煙地上了房樑。敲門聲很有耐心,隔一會兒敲幾下。
侯海洋洗澡的方式與秋雲不同,他沒有用熱水,而是找邱大發借了一個桶和一個水瓢,加上自己的一個大桶,提了兩桶冷冷的井水來到男廁所,然後用大瓢往身上澆水。他唱着郭靖和黃蓉的歌,腦袋裡想着遠在鐵坪鎮的呂明。
侯海洋對自己一手毛筆字很自負,並不認爲中年婦女能真正識貨,淡然一笑,繼續寫。在新鄉場鎮,日子貧窮而悠閒,不趕集的時候,周圍門面都清淡無聊。有人寫毛筆字,也算一件稀奇事,周圍門面的人三三兩兩圍了過來,不斷髮出嘖嘖之聲。
秋雲的隱私被人當面說了出來,她又羞又氣,朝旁邊閃了閃。劉清德如老鷹捉小雞一般,跟着她的動作移動身體。
“邱老師,我身體不舒服,早些睡覺,就不去了。”秋雲沒有想到邱大發說的是這樣一件事情。邱大發個子矮小,相貌也不端正,更關鍵的是在領導面前骨頭太軟,這讓秋雲頗爲可憐他。
“瞎貓遇到了死老鼠,不算,投十次,進五個就算你厲害。”
在侯海洋眼中,秋雲絕大多數時間都是不苟言笑的冷美女,此時揚眉而笑,冰山頓時消融殆盡。他問:“會打籃球嗎?”
突然,他翻身坐起,心道:“蔣鎮長說鎮政府要能寫文章的秘書,我在報紙上發表過文章,字也寫得不錯,應該還有競爭力。”
秋雲反問道:“我還能選擇嗎,當然猜你投不進。”
秋雲不再說什麼,徑直走向平房。侯海洋爲人不笨,見秋雲不願意談論此事,便和大家一起走回平房。
“秋大學,還會打籃球?”幾個黑影中走出一個大漢,他喝醉了酒,走的是企鵝步,搖搖擺擺。
侯海洋開了玩笑,道:“秋老師比我大不了幾歲,比我穩重得多,那天我們坐一輛公共汽車,幾個小時沒有說一句話。”
“當然沒有問題,你學英語到底是爲了什麼?”
邱大發賠笑道:“秋老師,其他新老師都沒有請,專門請秋大學。這是幾位領導交給我的任務,你不去,我要被批評。”
秋雲態度堅決,很認真地道:“感謝劉主任好意,我,不,去。”邱大發見秋雲態度堅決,再次退走。
今天下午,侯海洋在邱大發房間意外發現一個籃球,這讓他格外欣喜,他試着開口借籃球時,邱大發爽快地答應了。
洗完澡,侯海洋在寢室裡點上蚊香,坐在桌邊,拿着姐姐帶回的英語教材,隨手翻看着。按照姐姐的規定,他每天要記十個新單詞。來到新鄉學校以後,他心不靜,沒有完成任務。今天與劉清德打了架,反而讓他有了學英語的慾望。
眼前年輕人的笑容如春天般溫暖,讓秋雲胸中暗藏的抑鬱稍稍退卻幾分,她道:“謝謝你,沒有你,我還會被劉清德糾纏。”
“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走在無人的曠野中,淒厲的北風吹過,漫漫的黃沙掠過……”隔壁傳來了侯海洋的歌聲,他的嗓音挺好,唱得也準,還有點齊秦的味道。
秋雲在鎮上買了衛生巾,經過此處,也停了下來觀看侯海洋寫字。
劉友樹一心想調進鎮政府,侯海洋與劉清德打架,他就少了一個競爭對手,心裡暗自高興,表面上關心地問:“侯海洋,你怎麼跟劉清德打起來了?”
社會進步到九十年代,兩個相戀的人同處於一個縣,互相思念着,除了緩慢如蝸牛的信件,他沒有其他辦法同呂明聯繫。
秋雲投了十個球,只進了一個,她不服,又投。
秋雲停了動作,虎着臉,怒道:“劉主任,你是領導,放尊重一點!”劉清德喝了太多的酒,此時的秋雲如仙女一般,道:“什麼尊重不尊重,請吃飯你不來,在這裡陪小白臉打籃球。”
“你剛纔說每天都要記單詞,現在詞彙量有多大?”
從行李中拿出了一套毛筆,擺在了桌上,唯獨差墨汁。他急不可待地到了場鎮。
“初來乍到,小心無大錯。”秋雲叮囑一句,回了寢室。
這時,隔壁男廁所也響起了沖水聲,男女廁所以一牆爲隔,牆上還有一個方孔,隔音效果出奇的差。男廁所的動靜清晰地傳了過來,害得秋雲立馬停止動作。
新鄉學校老師宿舍並沒有專門的洗澡間,洗澡就在廁所裡,這是秋雲覺得最爲難受的地方。開學以後,其他女教師在方便,自己在一旁洗澡,想想都覺得這是一件讓人難堪之事。初來新鄉時,她沒有想到這些具體困難,甚至還抱着些陶淵明的田園情結。
在文具店買了墨汁,付錢以後正準備離開,賣墨汁的中年婦女把他叫住:“你是新來的老師,能不能幫我寫幾個字?”
說話間,兩人就扭在了一起。劉清德是黑漢子,一米七五左右,體胖力大。侯海洋人年輕,經常運動,身體強壯。拉扯幾下,帶了酒意的劉清德吃虧,踉蹌着連退好幾步。
中年婦女把白紙鋪開以後,侯海洋提起筆,照着單子寫起了大字。
侯海洋見劉清德欺負秋雲,早已是怒火中燒,他熱血上涌,上前一步,站在秋雲和劉清德中間,道:“滿嘴髒話,你還是不是老師?”
侯海洋寫出一手漂亮毛筆字,得到了預料之中的讚賞。他是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得到衆人讚揚,心情高興,行走之時還在小道上來了一個三大步上籃。
停下來喝水時,侯海洋見到站在操場邊上的秋雲,人運動以後,心情總是會開朗起來,他喊道:“秋老師,運動一下。”
得知侯海洋姐姐在北京讀大學,秋雲訝異地道:“茂東重男輕女,一般情況都是姐姐退學,讓弟弟繼續讀高中,你們家裡不一樣。”
將開水倒進了水桶,她又提着水桶到了井邊,費力地提井水上來。調好水溫以後,氣喘吁吁地提着塑料桶進了昏暗的女廁所。然後又回平房,搬了一張板発。
秋雲在侯海洋身後,遠遠地看着侯海洋蹦跳的步伐,暗道:“還是年輕好,無憂無慮,單純快樂。”離開大學以後,她總是被家中的噩夢驚醒,醒來以後久久不能安睡,來到了這個偏僻的學校,遠離了塵囂,卻仍然沒有擺脫那個噩夢。而且來到新鄉第一天,她敏感地意識到自己作出了錯誤的選擇,遠離城市的鄉村並非人間淨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幾個字出來,中年婦女眼睛就亮了,誇道:“到底是老師,字寫得真好。”
侯海洋年輕氣盛,道:“我尊重他是領導,不跟他計較,若是真惹了我,一樣沒有他的好果子吃。”
侯海洋把桌子鼓搗好以後,喝了一大杯白開水,屋裡悶熱得緊,剛喝進去的白開水很快變成汗水從毛孔中鑽了出來,順着肌膚不停地往下滴。他腦中浮現出劉清德色迷迷的眼神,心道:“也不知呂明在鐵坪小學會遇到些什麼人,若是遇到劉清德這種雜皮,她的膽子小,還挺麻煩。”
五點鐘,散會,幾個新老師一起往平房裡走。
中年婦女道:“今年進了一些化肥,把牌子和價錢寫出來貼在外面。”她手裡握着一張單子,裡面是肥料種類和價錢。
正在記單詞,門口傳來有節奏的敲門聲。
“有這一段經歷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廣大的農村腹地是最真實的生活場景之一。在大城市裡,大學生們每天憂國憂民,實際上多數憂思是建立在空中樓閣上。但是在這裡的生活也不能太久,等到明年考研,這一段特殊的日子就會遠去,目前最關鍵的是抓緊複習。”
秋雲用漂亮髮夾將頭髮束成馬尾巴,臉上未施粉黛,洋溢着青春女子特有的光潔和彈性。她遞了一盒清涼油給侯海洋,道:“在場鎮上買到一盒清涼油,給你。”
秋雲道:“那時我們又不熟,跟你說什麼。”她又道:“這裡沒有什麼娛樂,我看隔壁幾位老師天天在打撲克,你在悶熱的屋裡做什麼?”“剛纔打了籃球,等會兒記幾個英語單詞,十點睡覺,早睡早起,明天六點起來跑步。”在專業英語教師面前提起學英語,侯海洋還略顯得羞澀。
女廁所並沒有門,秋雲將板凳放在門前,堵住了大門,同時也可以放置衣物。當然,這只是心理意義上的堵塞,若是真有人要進來,這一張板竟毫無抵抗能力。
連接操場和教師院子的石梯子處站了四個人,有劉友樹、汪榮富、鷹鉤鼻子趙海、邱大發,他們仰着脖子,看着侯海洋和秋雲從操場走下來。鷹鉤鼻子趙海皮笑肉不笑地道:“侯小夥膽子不小,敢跟劉清德打架,劉清德這人從來沒有吃過虧,侯小夥惹麻煩了。”
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起牀開始寫自薦信。爲了增加分量,侯海洋決定用毛筆來寫這封信,他五歲開始臨帖,毛筆字水平在師範校當屬第一,這個第一是指全體老師和學生,而並非單指學生。
侯海洋真誠地感慨:“沒有想到你讀出來的英語還真好聽,英語也沒有我用毅力堅持時那麼面目可憎。以後你上英語課,我若有時間就來旁聽,不知你能否收我這個學生?”
侯海洋稚拙的語音和一萬的詞彙量形成了鮮明對比,秋雲感受到侯海洋改變環境的強烈的內心衝動。
在邱大發眼中,劉清德是無所不能之人,比校長代友明更有權威,他調戲一下女教師是很正常的事。他萬萬沒有料到新毛頭侯海洋居然敢和劉清德打架,強烈的反差讓他失去了判斷。
從學校石梯子處走過來幾個人,幾人穿過籃球場,朝學校大門方向走去。
秋雲不想把事情弄大,道:“沒有打架,都當老師,打什麼架。”汪榮富打起了抱不平:“劉清德好歹是主任,這樣做純粹是欺負人,秋老師,若他再來找事,我們到鄉政府、到教育局去告他。”
侯海洋早就看不慣劉清德,聽到罵聲,火氣上來了,道:“再敢耍流氓,老子捶死你。”
發泄以後,侯海洋感到一陣空虛。在巴山有一種說法,認爲精液是比血更貴重的東西,耗精對人體相當有害。讀中師以後,侯海洋知道精液不過是一種蛋白質,可是古老傳說仍然在其心中產生了影響。他產生了一些內疚,暗道:“正直而有理智的人不會自慰吧,我這樣做是不是心理陰暗?”轉念又想道:“既然書上都有專章論述自慰和遺精,想必是很多人都做過相同的事。”
越是美麗的鳥越是愛惜自己的羽毛,越是美女越是珍惜身體。秋雲略有自戀情結,脫下衣服,低頭審視着身體,腹部扁平,胸前的兩朵果粒堅強而驕傲地挺立着。她蹲下身,用溫水輕輕済在身體上,溫水如情人手掌般細緻,撫慰着皮膚和心靈。
“以前讀大學時被體育老師趕鴨子一樣打過籃球,隨後就沒有摸過了。”秋雲接過籃球,拍了兩下,靠近籃板才投球,籃球撞在籃筐上,彈了出來。
“你讀一段,我聽一聽。”聽罷侯海洋讀英語,秋雲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道,“你學英語還真厲害,居然還有巴山口音,佩服。”解下了保護自己的冷麪以後,語言倒也幽默。
汪榮富不屑一顧地道:“聽說秦大光還是骨幹教師,怎麼話都說不清楚?他這個樣子都當教學骨幹,我們都可以成校領導了。”他與侯海洋是同一年級但是不同班的同學,在學校默默無聞,兩人只是點頭之交,誰都沒有想到會分到一個學校。
“漂亮,再來一個。”秋雲在一旁拍了手。
回到屋裡,秋雲再次把磁帶放在耳朵上,腦子裡總是回想着鷹鉤鼻子之語,心道:“我的運氣也太差了,原本以爲找了一個世外桃源,沒有料到走到土匪窩子!天下烏鴉一般黑,難怪爸爸說我天真。”隨後她取出了日記本,記下了自已的感受。
那一天在飯桌上,劉友樹多喝了幾杯,在席間向蔣大兵進行了毛遂自薦,這就引起了侯海洋的注意。在心中,侯海洋將劉友樹當成了自己的競爭對手,暗自比較道:“我和劉友樹相比應該是各有優勢,我的毛筆字寫得好,發表過文章,劉友樹年齡比我大三四歲,是大專文憑,這是他的優勢,鹿死誰手,難說得很。要是我有大專文憑,劉友樹哪裡是我的對手。”想起大學之事,他的心又隱隱作痛。
“秋老師,買了東西啊。”黑漢子劉清德突然從操場上冒了出來。秋雲客氣地道:“劉主任,買了點日常用品。”
邱大發笑眯眯地站在門外,揚了揚手指,道:“我都敲了十分鐘了,手指都腫了。”
“沒有想好,大概有用吧。”
秋雲拿着蚊香走了過來,她站在門口,道:“鎮裡沒有賣蚊帳的,我只有到縣城買了再還你。”
隔壁的人打趣道:“唐大姐,這個娃兒長得這麼俊,又是老師,乾脆介紹給你家老三。”
黑沉沉的廁所散發着特有氣息,秋雲站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脫掉衣服,依着順序在板凳上放好。脫下內褲時,門外有一陣風吹來,皮膚敏銳地感覺到了。
想着呂明,下身不安起來,翹得老高。侯海洋想試一試其堅硬程度,將溼毛巾掛在上面,果然應了歌詞中那句話:“萬里長城永不倒。”
汪榮富道:“這些事我們新毛頭管不了。我給大家透露一些消息,鎮政府一直拖欠教師工資,每個人到手的工資只有幾十塊錢,我們也要做好被拖欠的準備。”
秋雲吃了一驚:“在記英語單詞?我記得中師是不開英語課的。”
下午時光,幾位新老師被叫到教務室開會。
一筆顏體字很上檔次。這次在新鄉第一次動筆,他拿出了看家本領。寫完之後,自我感覺這幅廣告確實寫得很棒。
坐在牀上想了一會兒心事,她感到肚子餓了,拿出早上買來的冷饅頭和鄰縣特產豆豉,將冷饅頭撕開一個小口子,將黑色豆豉夾在小口子裡,做成土法三明治。咬在嘴裡,細細地嚼,別有一番滋味。
“噓。”秋雲將手指放在嘴邊,道,“小聲點,讓別人聽見了不好。”侯海洋道:“這裡沒有人,有人我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