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豬在農家算是一件大事,每年也就一次,相當於過春節的預演。在孩子們的眼裡,盼過年首先盼的就是,只要有年豬在號叫,年的氣息立刻就瀰漫開來,在家家戶戶鑽來竄去。
“爸,我自然有打算,留在新鄉,不管如何努力都沒有前途。”侯厚德打斷他,道:“即使有什麼想法,也得先把工作做好。你別好高鴦遠,眼髙手低,我看你就是看得多做得少。”
站在小河的回水沱邊,張滬嶺指着如畫的風景道:“我們在這河邊圈一塊地,在廣州待煩了,就回來過田園生活。”侯正麗牽着男友的手,道:“農村實行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土地是集體的,你就算是有錢也買不到地。”張滬嶺驕傲地道:“如今錢更能通神,只要有錢,這些事有什麼困難,我買不到地就可以租,租七十年就等於是我家的地。至少我們這一輩子可以在小河邊享受沒有經過工業污染的天然美景。”
待侯海洋出門,然後又勸侯厚德:“張滬嶺第一次來,家裡要和和氣氣,別讓他看我們家的笑話,二娃的事情等到寒假慢慢說。”
侯海洋拿了籃球,在院子裡跑來跑去,回頭道:“我不當你們的電燈泡。”
侯正麗站在院門,喊了一聲:“二娃,我們到河邊去,你去不去?”
“我不是吹牛的,我騎的摩托車就是賺錢買的。”
侯海洋抽了空子,在壩子外面找到了姐姐,道:“大姐,張哥是怎麼一回事,他要河灣那塊地做什麼?”
杜小花扯了把菜,喜滋滋從院外回來,進院子就聽到父子倆嗆了起來,她連忙進屋,打岔道:“二娃,你先出去把菜淋了。”
侯海洋心裡有了事,敷衍道:“我肚子有些不舒服。”他確實有點內急,拿了紙帶進廁所。學校廁所裡的氨氣味道令他頭腦格外清楚,姐夫張滬嶺提出的租地想法給了他很大的啓發,他琢磨道:“不管我是否離開牛背砣小學,都要提前做準備。學校背後是座陡峭且缺水的旱坡,趁着我還在學校,把旱坡租下來,在廢棄洞子和教室之間修座圍牆,那條暗河就永遠在我掌握之中。馬蠻子一直吵着說學校教室佔了他的地,還拿出了證明材料,這說明此地的歸屬確實有爭議。到時若是學校來阻攔,馬蠻子就是一個好炮筒子。”
侯厚德心事重重地回到裡屋,端着茶水,臉上陰晴不定。跟着進屋的杜小花知道丈夫的心思,勸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女兒大學畢業,有了工作,總得嫁人,我們是留不住的,也不應該把女兒拴在身邊。”
這些活兒都是常規活,張滬嶺看得津津有味。
段三見到了火候,端着酒碗道:“張領導,你是大地方來的,做大生意,我們二道拐村是山溝溝,很貧窮。縣裡將公路修通了,可是我們村裡是個空殼村,根本沒有錢修路,村公路一直修不起來。我們村辦公室距離主公路有四公里多,要佔一部分田土,勞動力可以用本村的,但是片石、碎石的錢就得化緣。”
侯厚德沒有想到段三與張滬嶺第一次見面就提出“贊助”,首先覺得很突兀,他的面子觀念很強,感覺到段三提出這個要求讓二道拐很丟臉,擔心女婿會瞧不起二道拐,連帶着瞧不起侯正麗。
開始殺豬以來,陸續有親朋好友過來趕熱鬧。鄉村裡信息既閉塞又開放,侯正麗帶來嶺西大城市的男朋友的信息不脛而走,進院的人們第一件事就是尋找張滬嶺,看一看這位來自大城市的女婿有什麼不同。
侯正麗滿臉幸福,道:“今天我和滬嶺在河邊散步,滬嶺準備把山坡上那塊地租下來,修房子,以後在廣東那邊住煩了,回來有個落腳的地方。”
侯海洋有些生氣了,聲音稍稍提高,道:“什麼好高騖遠,你根本不瞭解情況,別這麼快下斷語。”
杜小花抓住侯海洋胳膊,趕緊叮囑道:“你被調到了村小這事,你爸很冒火,千萬別跟他頂,家裡有客人,鬧起來不好聽。”
“你爸媽是做什麼的?”
侯海洋沒有頂撞父親,他腦海中浮現起了校領導代友明和劉清德的身影,在心中罵道:“去他媽的組織,劉清德算什麼領導,他就是社會雜皮!”他在鄙視新鄉學校領導層時,也很瞧不起父親的見識。
侯海洋嘖嘖兩聲:“張哥很有氣魄,段叔平常多耀武揚威,在他面前點頭彎腰的。”
侯正麗最心痛父親,因此對父親的消極態度反抗最激烈九九藏書,道:“爸,你這樣說就沒有意思了,人往高處走,能有機會爭取好生活,爲什麼我們不爭取?”
“試一試就行,應該沒有啥大問題,小寧的姐姐在教育廳當處長。”侯正麗心中頓時充滿了一股暖流,男朋友能主動把事情攬在身上,不管能否辦成,她都感到很甜蜜。
侯厚德爲人方正或者說有些迂腐,但是他並不傻,道:“拍賣?這種便宜事輪得到小學教師?鎮政府有這麼多人,誰不想佔便宜。”
“段叔,我敬你一杯。”
“張老闆是爽快人,我敬你。”村支書大喜過望,在農村修路,勞動力好辦,積累工和義務工都可以用,唯一缺的就是現金,有了張滬嶺的贊助,現金就解決了。至於河邊空地,雖然面臨着小河,由於山坡上缺水,大家都不願意種,一直閒置,是村裡的機動地。張滬嶺要租用,村裡自然多了一筆收人。
“民轉公”這件事情困擾了侯厚德二十年,杜小花之言直戳到他的心窩窩裡,他推了推眼鏡,高聲道:“廉者不食嗟來之食,我大不了不轉公,家有兩畝薄田,也能活人。”
反覆思考以後,他下定決心就用這種辦法解決後顧之憂。從廁所裡起身時,已經蹲得雙腿麻木,走路一瘸一拐。
侯海洋想着取之不竭的暗河尖頭魚,道:“賺錢的路千條萬條,不一定非得到張哥的公司,我在新鄉也在做生意,收購新鄉尖頭魚,每週能賺個幾百塊。”
說話間,他想到另一個問題:“不管我考大學或是到廣東,這條暗河難道就廢棄了嗎?而且,以後來到牛背砣的老師,遲早有一天會發現這個絕密。就算牛背蛇老師沒有發現這個秘密,我只要調出牛背砣,也就不能再進入山洞。”
張滬嶺眼見着一條大肥豬就這樣被宰殺,對旁邊的侯海洋道:“海洋,餵了一年豬,總得有感情吧,這樣殺掉,會不會覺得難受?”
侯海洋從來沒有聽到如此問題,道:“被宰殺是豬的宿命,如果不殺,誰還會餵豬,又要打豬草,還得洗豬圈,多累。”
高土匪做事非常沉穩,他不慌不忙地按壓在負隅頑抗拼命掙扎的白毛豬身上,左手把豬頭往上一扳,瞄好進刀的地方,吩咐道:“後面的架高些,抓穩盆子,準備接血。”他對準豬喉狠狠地送出一刀,緊接着用勁一捅,直刺豬心。一腔豬血,噴涌而出。不一會兒,豬的號叫變成了呻吟。慢慢地,豬的哼哼變稀。刀口處早斷了噴射,只汩汩地冒出氣泡。忽然間,那豬四蹄一蹬,高土匪喊聲“起”,肥豬就重重地被漢子們摜在了地上。
“27。”
在的工序中,最麻煩的就是清腸。天氣冷颼颼,凍手凍腳不算,光是清算裡面的髒貨色就倒胃口。小腸還好,用挺棍把它翻過來,用溫水洗淨,再在鍋裡煮上兩水就好了。大腸就麻煩多了,在空地上用腳把腸裡面的污物踩出來,用水清一遍,再用挺棍翻,用手持盡上面殘留的污物,再用水沖刷,放鍋裡至少要煮上三水。
段三敬完了酒,又端着酒杯對侯厚德道:“侯老師,你教育有方,大妹考了北京的大學,是全村驕傲,找個女婿耿直豪爽。”他比着大拇指,在侯厚德面前晃動着。
侯海洋自以爲能過關,正在暗自高興,聽到父親的冷冷聲音,知道一頓教訓少不了。他從自己屋裡出來時,遇到了母親杜小花。
酒碗是農村老土碗,倒了一大碗,輪流喝一口。張滬嶺還是能喝幾口酒,但是平時喝酒一律是茅臺,沒有喝過農村的烈酒,接過土碗,他做好了割喉嚨的準備,誰知烈酒入喉,味道醇正得很。他抹了抹嘴巴,道:“這是什麼酒?很不錯。”
她放下電話,用平靜的語氣對父親道:“爸,滬嶺的朋友給了準確答覆,今年專門給你一個民轉公的名額,通過省教育廳打招呼,絕對不會有問題。”
侯厚德憋了半天,這才重重地點了點頭,道:“馬上就要過年了,趁着娃兒都在家裡,把年豬殺了。”
張滬嶺要在未來的岳父岳母家裡爭表現,脫了外套跟着侯家兩兄妹一起做準備。杜小花急得直搓手,道:“小張,你沒有做過這些事,讓他們兩個做,他們是做熟的。”侯正麗道:“媽,你別摻和了,哪裡有女人做事,男人站着看的道理,是一年的大事,家裡男人都要參加。”張滬嶺急忙點頭,道:“阿姨,你就別跟我客氣,客氣就見外了。”
侯正麗道:“滬嶺,以前豬尿泡給小孩玩,如今多數都是用糯米、藥材蒸了,有保健作用。”張滬嶺點了點頭,道:“我吃過。”
這些東西每年都要用,侯家備得比較齊整,今天要做的工作就是從房子裡拿出來洗刷乾淨,不足的則要去備足。
杜小花將手在圍腰上擦乾,脫下圍腰,又用手攏了攏發,這纔到了堂屋,主動問:“小張,你今年多大了?”
張滬嶺哈哈笑了起來,他知道在一羣殺豬漢子面前,自己太文青了。
張滬嶺在公司裡是絕對權威,咖啡都是助理泡好遞到手上,此時脫了外套大幹,汗水打溼了衣襟,他並不疲意,反而感到筋骨鬆動,十分快活。
侯厚德揮了揮手,道:“你們去吧。”
侯海洋道:“沒有啥事,我是陪姐姐回來的,她和男朋友張滬嶺開了小車回來,就在後面。”
侯厚德瞧見了女兒的小動作,他沒有點破,眉毛不由自主皺了皺。女兒原本是他的寶貝,從小依戀自己,此時女兒就要被這個陌生男子帶走,他的心隱隱作痛。
侯正麗假裝生氣,嗔道:“去不去?”
豬是農村飼養最普遍的家畜。豬的適應性強、長肉快、繁殖多,養豬向來是家庭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嶺西,大多數人家都在院門之側魚砌豬圈養豬,少者可供自給,多則可出賣換錢。“圈裡養着幾口大肥豬”被視爲家道殷實的標誌,“肥豬滿圈”也是普通農家的美好願望。養豬雖然很普遍,但是一般人家一年到頭卻難得吃幾回豬肉。家裡養的豬起碼要長過一百二三十斤才能“出圈”,平時殺豬,家裡人一時半會兒吃不完,大都是賣了換錢花。唯獨過年是個例外,進了冬月,大部分人家都要殺豬。
侯厚德端坐在正座上,臉色陰沉得如竈王,開門見山地問道:“你給我說一說,別人都是從村小朝中心校調,你爲什麼偏偏從中心校調到村小?是教書教得不好,還是犯了什麼錯誤?”
殺豬匠和客人走了以後,侯厚德一家人還不能閒下來,所有的豬肉都要盪滌一遍。豬頭、豬腳也要燒上半天,再把豬肉分類、剁成小塊,放在一個木桶裡,再撒上鹽醃上,一天時間也就過去了。
侯厚德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道:“你怎麼不說話,是不是到了新鄉學校破罐子破摔?你還年輕得很,還沒有破罐子破摔的資格,我沒有想到侯家的人會這樣沒有骨氣。”
侯海洋想起了馬光頭說的事,道:“爸,聽學校老師說,今年又有一批民轉公的指標,你聽到消息沒有?”
杜小花從廚房走出來,道:“你們三人別玩了,明天,你們幫着做些準備。”丈母孃看女婿是越看越有趣,相比於侯厚德,她在張滬嶺面前更爲自然。
侯正麗長在二道拐小河邊,知道尖頭魚難得一見,因此對侯海洋的說法嗤之以鼻,道:“尖頭魚量少,捉到一條都是運氣,很難做成產業,你別做這些沒用的事,還是到廣東來。”
侯正麗給了侯海洋一個白眼,道:“平時你就說不做爸爸那樣的假清高,實質上你的骨子像極了爸,都是那麼傲氣。在我看來,這種傲氣是怯懦,是不敢面對現實的表現,最正確的辦法是承認不足,埋頭苦幹,最終迎頭而上。你沒有到過大城市,如今社會競爭已經是非常激烈了,很多人打破腦袋都想進滬嶺的公司。”
張滬嶺牽住豬尾巴時,動作滑稽,手法笨拙,惹得一幫老少娘們哈哈大笑。“城裡的小夥笨手笨腳,還不如侯海洋。”又有人道:“別人是大城市的,根本沒有殺過豬,好俊的後生,配得上侯大妹。”
吹氣的工作仍然是高土匪來做,高土匪鼓起腮幫用盡吃奶的力氣吹時,侯海洋拿着棒植在豬的四身,或敲、或打、或刮,幫着引氣,不一會兒,豬的身子就鼓了起來。
杜小花對女婿很滿意,樂滋滋地道:“那我去算個。日子。”
侯海洋想起那個“億”字,頓時泄氣,溶洞似乎也失去了魅力,又道:“爸的脾氣你知道,他當了一輩子民辦教師,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夠民轉公,我如今是公辦教師,放棄工作到廣東,他百分之一百的反對。”他原本想給姐姐講一講暗河的事,可是姐姐對張滬嶺無限崇拜以及對自己的輕視,讓他產生了壓力,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進去。
杜小花道:“你現在還不算老,等年老體弱,做不動田土,又沒有工資,到時怎麼辦?”
晚上七點,一家人圍坐在院子裡,桌上放着一大盆酸菜粉腸旺子湯,魚香草切細後放到油辣子裡,形成了風味獨特的調料。中午喝了一頓酒,張滬嶺與侯家人無形中拉近了距離,他喝着酸湯,蘸着油辣子,鼻子和額頭直冒汗水,酒意就消去大半。
一個小時以後,杜小花興沖沖回來,道:“星期一,就是好日子。”
在餐桌上,由於張滬嶺出了豪言,答應出錢修路,頓時成了財神爺,被村主任和支書圍攻,他爲了贏得未來岳父的歡心,將老總的派頭放下,左一杯右一杯,臉紅得猶如滴得出血。侯正麗心疼了,推了弟弟一下,道:“你去幫着姐夫,別讓他喝醉了。”侯海洋一邊走一邊開玩笑,道:“姐,你還沒有嫁出去,胳膊肘就朝外拐了。”
漢子們就圍坐在院子裡,抽着煙,胡亂擺着龍門陣。侯海洋見張滬嶺蹺着二郎腿坐在院裡,擔心其無聊,走過去湊在他的耳邊道:“張哥,我們去釣魚。”張滬嶺道:“我聽聽,平時難得聽到如此接近生活的話題。”他生長於嶺西市,讀大學又在北京,工作地點在廣州,很少如此近距離接觸鄉村生活,今天看到的事都是如此鮮活。
張滬嶺是第一次親眼見到如此,稀奇得很,看着準小舅子熟悉的手法,暗自感嘆:“城裡頭的娃兒哪裡幹過這些事,只知道打魂斗羅,只知道打麻將。小舅子精明強幹,確實是個可造之才。”創業成功以後,他越發感覺到人才是企業中最重要的財富,沒有人才,企業或許可以成功,卻肯定無法健康長久發展。他與侯海洋見面以後,對其感覺很好,起了招攬之心。
侯海洋在新鄉受了不少委屈,他努力掙扎着想逃離新鄉,結果越走越偏遠,他既感覺愧對父親母親的期待,又覺得前途渺茫,心裡充滿了痛苦,因此也不太願意回到家裡。此時面對父親帶着怒意的質問,他不願意細談,帶着些牴觸情緒道:“每個人都能到村小去工作,憑什麼我就不能?”
熱鬧到了下午,客人們才散去,張滬嶺亦醉了,在侯正麗房間裡呼呼大睡。
侯正麗道:“村裡的頭頭算什麼,他在那邊經常和省裡的大官在一起吃喝玩樂。他給我提出來,想讓你到他的公司裡,從底層學起,願意嗎?”
侯海洋暗自皺了眉頭,心道:“張哥要這塊空地有什麼用處?”
侯厚德重重地吐了一口氣,道:“但願如此。”
張滬嶺將手放在侯正麗肩頭,笑道:“難怪你的室友叫你小野貓,原來從小就這麼野。”
隨後的程序就是上盆,五個漢子把剛吹鼓脹起來的豬提起來,架在並排放好的兩個大腳盆上。杜小花提着一壺冷水把全部豬身淋了一遍,然後侯正麗和侯海洋拎來滾燙的開水,對着豬頭、豬背反覆淋,直到用手拔掉豬毛。以前殺豬都把豬鬃毛留起來,等零星客來了換平常日用品,現在沒人要了,拔起來就扔了,嫌麻煩。那些又細又短的絨豬毛就用銳利的刀來刮,刀也刮不盡的,就用燒紅的烙鐵來燙。
侯厚德說中了一部分事實。自從被踢到了牛背砣小學以後,侯海洋就放棄了在新鄉發展的打算,在秋雲的鼓勵之下,他一門心思想考大學。賣尖頭魚是爲了提高經濟實力,將來讀書可以自力更生,不依靠父母。但是,考大學的想法被姐夫講的故事動搖了,他下定決心到廣東去發展。
詢問了一個小時,侯正麗不耐煩了,道:“爸媽,我和滬嶺到外面走走,他難得到農村來一趟,我給他普及一下農村知識。”
當髒、肉分離開以後,高土匪切下五六斤精瘦肉,交給杜小花做飯。
喝了幾輪以後,張滬嶺臉色透紅,連眼睛都紅了。
張滬嶺捂住手機,道:“小寧要給你說兩句。”
侯正麗端了一碗酸菜湯,放到了張滬嶺桌前,又用手輕輕地悄悄地拍着他的背。看着弟弟敬完酒,主動站了出來,道:“段叔叔,正麗敬你。”
按照巴山傳統,的頭天,所有預備都要停當。水缸的水要灌滿,要準備兩個圓腳盆、一條硬木長発和若干恪鐵,柴火要備足,還要洗乾淨兩塊大門板,另外就是殺祭時用的香和紙錢。
侯海洋等人抓豬腿,張滬嶺抓住了豬尾巴,殺豬匠髙土匪見衆人有些吃力,也過來幫忙,幾條漢子發了一聲喊,將那條粗大的白毛豬架在了準備好的硬木條発上。
侯厚德此時回過神來,他從小對姐弟倆要求很嚴,特別是對侯正麗交友要求格外嚴格,甚至可以說是嚴厲,驟然間聽說女兒談戀愛了,一時之間無法適應。聽到妻子問話,他才醒悟過來,女兒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道理他能想明白,可是心裡卻一點都不高興,在內心深處,覺得這位未曾謀面的男人是搶奪自己女兒的惡人。
張滬嶺喝着酸菜湯,聽父女倆爭辯,他對侯正麗道:“正麗,我打個電話,看能不能搞定。”
侯海洋早就想好了說辭,道:“這是派出所拍賣的車,很便宜,要不了幾個錢。”
高土匪人高馬大,一臉疙瘩肉,腰間繫着一根灰不拉嘰的腰帶,他抽了一支菸,開始繼續下一步工作。他在豬的腳腕處割開一刀,然後拿出五尺長的細鐵棍(這種細鐵棍又叫挺棍,是屠宰專用工具),伸進剛割開的口子,在侯厚德的引導輔助下,貼着豬的內皮用勁地捅,從腳一直捅到耳朵,然後換個方向,通過豬的腹部,又捅到豬的另一隻耳朵,接着再換方向。他仔細地將豬身各處都捅到,這叫通身,爲後面的吹氣做準備。
按巴山殺豬的習慣,在頭一天,要殺的豬就不餵食了。清腸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如今家家戶戶養的是雜交改進的新種類,一頭大洋豬重四五百斤,餓一天,讓它體力弱下來,才容易撂倒它,若是龍精虎猛的一頭大豬,三五個精壯漢子都難對付。
侯正麗問:“你有辦法?”
段三喜出望外,道:“還是大老闆爽快。”
侯正麗聽着對方說,不斷點頭,漸漸露出了笑容,道:“寧總,謝謝你費心了,我們不在巴山過春節,住幾天就要回廣東,滬嶺事情多,不能離開太久。”
張滬嶺眼前一亮,在球場邊使勁拍了手,道:“海洋,籃球打得好。”侯正麗驕傲地道:“那是當然,二娃是茂東地區籃球比賽的最佳球員。”
“我和弟弟從小在河裡玩,釣魚、爬樹、游水,啥事都做。”
張滬嶺頭腦中想着侯正麗的理想,靈機一動,有了主意,道:“支書,修路的錢我可以贊助一部分。”
中午吃飯時,桌上有回鍋肉、粉腸湯、燒白、蒸肥腸等。在學校裡置辦了三桌,中間一桌是正桌。在巴山民間有謗語:“上席烏龜下席客,中間坐的官老爺。”侯厚德是主人家,年齡又大,就坐在了“烏龜”的位置上,村主任和支書在吃飯時纔到,他們在二道拐就是一方諸侯,坐在了八仙桌的左側位置。二道拐學校另外兩名男教師坐在右側位置。張滬嶺是來自大城市的準女婿,坐在了下席“客”的位置,侯海洋原本只能坐在另一張桌子,因爲要陪張滬嶺,而且他如今也是老師,坐在正中下席的位置。
“我和正麗是同學,我比她要高几個年級。”
“你那點錢算什麼,我找機會給爸說一說,讓你到廣東去。”
侯家三個小輩輪番參戰以後,段支書和村主任頓時招架不住,又因爲張滬嶺解決了大問題,兩人便硬撐在酒桌上,最終的結果就是段支書滑到桌下,村主任到豬圈吐了個昏天黑地。
這時,杜小花激動地喊了一聲:“大妹。”
侯海洋還在破爛的籃球場上打球,他長期堅持打球,身手敏捷,三大步上籃時,身體旋轉360度,將籃球輕輕送人籃筐中。
侯海洋在母親面前基本上不說假話,道:“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我也想有一個好的生活環境,被調到村小,有什麼辦法。”
侯厚德氣得胸口不停起伏,道:“摩托車的事情也得讓他說清楚,現在鎮政府經費緊張,別說教師,連幹部的工資都發不齊,他工作半年能買得起摩托車?我最擔心他和不三不四的人裹在一起。”
張滬嶺拿出手機,撥通電話,道:“寧總,是我,張滬嶺。嘿嘿,我在喝刨豬湯,在正麗家裡面。”短暫閒聊以後,他道:“寧總,正麗的爸爸是民辦教師,很有資格的老教師,具體情況我再告訴你。聽說今年有一批民辦教師轉公的名額。我不管,只要有名額,你必須給我搞定,好、好,我等你電話。”
侯海洋溜到廚房,道:“媽,你去解解圍,爸爸和張滬嶺在大眼瞪小眼,張滬嶺說話,他也不太理睬。”
杜小花道:“我的兒子我最瞭解,說他不認真工作我還相信,要說他去偷去搶,打死我都不相信。”
作爲母親,杜小花感受完全不同,她樂滋滋接連又問了好幾句。侯海洋道:“媽,姐馬上就要回來了,你自己去問她。”
“聽說了,你爸還是不願意去跑關係,以爲坐在家裡,好事就會從上掉下來。現在這個社會,不送禮啥事都辦不成。”
侯厚德梗着脖子道:“幾億農民都是這樣過的,我退休以後好歹有幾文,總比普通農民過得好。”
杜小花緊張地盯着現場,見到高土匪一刀封喉,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過了半個小時,大家吃飽喝足,放在桌上的大哥大突然響了起來。張滬嶺接過電話,隨意嗯嗯着,臉上慢慢露出笑容,道:“寧總,春節你給我打電話,我們到香港好好玩一把。正麗在我旁邊,好的。”
張滬嶺心裡完全沒有侯厚德的想法,他是以生意人的觀點來看待此事,道:“支書,四公里路的片石和碎石,我可以贊助,不過有一個條件,在河灣的半坡上有空地,我想租用。”
杜小花眼睛放着光,她對未來女婿的第一印象頗佳,讓張滬嶺在屋裡坐下以後,她把家裡最好的茶拿了出來,又覺得水瓶裡的開水不太燙,泡不開好茶,急急忙忙到廚房燒開水。
侯厚德爲了民轉公之事花費了極大的心血,一直沒有辦成,他根本沒有寄希望遠在廣東的準女婿來辦此事,準女婿有這個心意,他已經感到很滿足了。
侯海洋早就餓了,偷偷地吃了些零食,不一會兒,豬肉下梯,過完秤。隔壁的大嬸們陸續來了,絮絮地念叨村裡誰家的過年豬重,誰家的過年豬輕,臉上有種幸福、驕傲的笑。
得知女兒的對象是研究生畢業,家在嶺西,有三兄妹,父母都在大機關工作,杜小花心裡樂開了花,看着張滬嶺的眼光中充滿了小星星。
把準女婿的事情安排妥當,侯厚德想起兒子的事,虎着臉,站在門口道:“侯海洋,你過來。”
杜小花道:“二娃,你去清腸。”侯海洋苦着臉,道:“怎麼又是我?”杜小花道:“你不去清腸,難道叫你姐去。”
侯厚德臉上的笑容一下就消失了,陰着臉不說話。杜小花接口道:
“你怎麼不說話了?”
張滬嶺看了幾眼,胃口倒了,趕緊離開。侯海洋根本不在意,興致挺高。
杜小花瞧了瞧丈夫的臉色,問:“男朋友?你姐耍朋友了?男方是哪裡人,是做什麼的?”
說笑着回到二道拐小學,在上青石梯子時,遇到了匆匆下來的侯厚德。侯正麗道:“爸,你做啥?”張滬嶺禮貌地道:“侯叔叔好。”侯厚德矜持地點了點頭,道:“我去找老高。”
村支書段三一直在觀察張滬嶺,憨厚地笑道:“這是柳河鎮酒廠的酒,正宗的高粱酒,外面的酒都是勾兌酒,喝了頭要痛,我這個酒無論如何也不會頭痛。”
侯正麗帶着張滬嶺沿着小河邊轉了轉,小河邊上清新的空氣和秀美的景色讓張滬嶺深爲陶醉。
“算日子這種事,可以信,但是不能全信,張滬嶺走之前,要把年豬殺了。”侯厚德從內心深處捨不得女兒離開自己,可是從現實角度來看,女兒養大了,總得離開原來的家庭。
侯厚德回過神來,指着摩托車,沉着臉道:“二娃,我們家人窮志不窮,你怎麼能隨便借人的東西?”
從相貌到氣質上來看,這位男子與大妹頗爲般配,但侯厚德仍然不太愉快。
坐在一旁的侯正麗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媽,你這是查戶口啊,你也別查了,我來講。”她坐在張滬嶺的身邊,手指有意無意地碰了碰男友的手。
做準備時,張滬嶺覺得還能應對,第二天,當侯海洋將肥豬從豬圈裡趕出來時,看着如小牛犢般的良種豬,他感到一陣心虛,覺得無處下手。侯海洋是老手了,指揮道:“張哥,抓尾巴。”
開膛是過細活。侯家父子將木梯斜靠在牆上,用鐵鉤把整個豬倒掛在木梯上,豬肚皮朝外。高土匪動作麻利地用刀劃開豬肚皮,理出糞腸,而後梳理內臟,剔油順腸,摘肝取膽,循序漸進,程序極有條理。
侯正麗高興地道:“要。”侯厚德道:“明天日子好,就定在明天。”
侯厚德翻了翻日曆,道:“是不是早了些?”他又自言自語道:“也不算早,村裡有好幾家都殺了年豬。婆娘,從今天就不要給豬餵食。”
侯厚德面色嚴肅凝重,瞪着侯海洋,彷彿是他帶着男朋友回來。杜小花見丈夫臉色不對,問:“二娃,到底出了哈事?”
“你和大妹是同學嗎?”
侯厚德的注意力被侯正麗身後的男青年吸引了過去,沒有繼續追問侯海洋。他微微眯着眼,打量着站在門口的男子。這位男子比侯海洋稍矮一些,身穿短大衣,脖子圍了一條圍巾,戴了一副金絲眼鏡,儒雅大方,風度翩翩。與侯正麗站在一起,珠聯璧合。
“當然去,他可是我的姐夫。”侯海洋坐上桌,端着酒碗,道:
侯正麗指着河水的一道山坡,道:“這道坡是分水嶺,這邊是小河,每年漲大水都要發水災,山的另一邊則缺水,雨水稍小一點就要鬧旱災,我們若是要修房子就修在分水嶺上,視線非常好。”她從小就有走出二道拐的夢想,如今真正走出了小山村,她才發現二道拐深深地印在其心裡。在廣東時,她的夢境中經常出現二道拐,當張滬嶺提出在這裡租地修房時,她舉雙手贊成。
這一句讓侯厚德很生氣,他重重地拍了桌子,道:“你是什麼態度,能這樣跟大人說話嗎?我問一問學校的情況,有什麼錯?憑你現在這個態度,我就知道爲什麼要把你弄到村小。你以爲你是地區三好學生,就應該理所當然進縣城,文件上有沒有規定,既然沒有規定,把你分到新鄉就沒有錯。你現在最應該想的是如何好好工作,得到組織上的信任和重視,只有如此,纔有調進城的可能。”
侯海洋道:“我不願意侯家的人都依靠着他,這樣反而把你看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