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國公府的沁園原本就是世子的住處,在顧清揚與宋思渺成親之後更是把前後兩個院落都容納了進去,這裡自成方圓,與國公府裡其他院落隔着一汪不大不小的湖泊用以區分開來,當然也是顯出了住在這裡的人身份貴重。
宋思渺嫁進國公府後其實很是滿意這樣的規劃佈置,清幽、寧靜,若是她想其他人根本打擾不到他們夫妻的生活。
可自從去年的那場變故以後,國公府裡放出一半的下人僕役,節儉開支,低調度日,偌大的沁園便更顯得冷清了。
宋思渺哄了女兒入睡後,略有些疲憊地坐在八仙桌旁,由着身後的丫環寄雨手腳輕柔地給她按着肩背,撐頜看着桌上晃動的燭光,半晌才道:“世子爺呢?”
他們夫妻的關係從最初開始便是不冷不熱的,也不是顧清揚對她不好,那種相敬如賓的關係讓她感覺不到一絲熱戀的感覺。
好吧,或許這麼多年過去了,只是她在戀着他。
而他呢,只是淡漠地迴應,或是敷衍般地親近,這與她想像中的婚姻生活半點不一樣。
還好他們之間有了女兒,可一個女兒卻是不夠的,她還需要一個兒子才能站穩腳跟,特別是在風雨飄搖的此時。
偌大的國公府沒有了從前的風光,就像一葉行在海浪波濤中的小船,或許一個浪頭打來就能讓他們盡數滅頂。
她需要一些看得到的希望,如此才能支撐她活下去!
寄雨手下動作一頓,這才輕聲回道:“剛纔飛燕去廚房轉了一圈,遠遠地經過書房那裡,好似看着那的燈還亮着,世子爺或許還在。”
寄雨話音剛落,便聽得木門被人“嘎吱”一聲推開,飛燕提着食盒踏了進來,“少夫人,甜湯煲好了,奴婢給您盛上一碗?”說着便將食盒給擱在了窗下的長條案臺上,正待取了碗勺,便聽宋思渺的聲音響起,“不,帶上甜湯與我一同去書房找世子爺!”
飛燕微微怔了一下,又接收到寄雨遞來的眼神,忙應了一聲,又收拾好食盒跟着宋思渺一同出了門去。
書房建在沁園的最南邊,與那汪湖泊離得最近,推開雕花的紅木窗櫺,遠遠地便能見到湖面上泛起一層粼粼的波光,帶着月華的皎潔,如覆了一層銀霜。
顧清揚負手在後,目光只凝在湖面之上,腦中回想的卻是今日見到蕭懷素的那一面,脣角不由泛起一絲笑容。
“果然長大了啊!”
顧清揚有些感慨地搖了搖頭,時光如水,原本在腦海裡那個狡黠清靈的小女孩竟然搖身一變成了婷婷玉立的少女,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這般的清麗溫婉,這般的風華絕代!
若是他的妻子是她,恐怕此刻他就不會獨自徘徊在書房,遲遲不肯回屋了吧?
那時候蕭懷素還小,他也以爲他只是喜歡逗弄着這個小女孩,她的倔強讓他有挑戰征服的慾望,卻從來沒有往男女情愛上作文章。
可今日再見到她,卻發現那顆深埋在心底的種子在剎那間破土發芽,直至此刻已是長成了參天大樹,他才知道原來他已是愛了她那麼多年。
初時不懂情愛,如今明白過來,他卻早已經娶了妻室。
怪不得他對宋思渺可敬可護可疼可憐,卻升不起那抹從心底泛起的柔情與愛意,原來他從來沒有愛過她!
顧清揚長嘆了一聲,卻聽得門外的小廝恭敬地喚了一聲,“少夫人!”
神思一下便被拉了回來,顧清揚理了理衣袍,面色如常地轉過了身來,正巧瞧見宋思渺踏步而進,身後跟着兩個丫環。
“世子爺!”
一身銀紅色的長裙拖曳在地,酒紅色繡迎春花的寬邊束封纏着宋思渺不盈一握的柳腰,身子一矮便對着顧清揚福身一禮,再擡眼時,眸中已是泛起了一抹柔柔的蜜意。
就算這個男人對她再冷情冷心,就算她無數次地已經想要放棄,可只要一見到他的臉,宋思渺便覺得所有的委屈都不算什麼,只要能夠看着這個男人,陪在他的身邊,這一輩子她也知足。
“你怎麼來了?”
顧清揚上前幾步扶了宋思渺起身,接着便退後一步放開了手。
手腕上的溫熱來得快去得也快,宋思渺微微怔了怔,旋即便如常地笑道:“瞧着你一直沒回屋,正巧廚房做了甜湯,我便給你送來了。”說着轉身接過飛燕遞來的甜白瓷碗,就着白勺輕輕拂了拂便遞到了顧清揚跟前,“溫熱的,眼下喝正好。”
顧清揚卻是避了開來,轉身走到書案後坐下,進而拿了本書擱在跟前,這才擡頭看向宋思渺,淡淡一笑,“你辛苦了,不過我眼下不想吃東西,先擱那兒吧!”
一連串的動作如行雲流水一般,半點沒有故意而爲之態,宋思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這才一咬紅脣,將瓷碗頓在了桌上,發出一聲悶響。
寄雨與飛燕對視一眼,明顯知道自己主子是動了氣,不免又要與世子爺對上,這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又合上了房門。
顧清揚低頭翻着書頁,其實他並不想讓宋思渺難堪,只是在今夜他想要一個寧靜的空間,能夠讓他獨自懷念,獨自遺憾,獨自緬懷他曾經失去了什麼。
可偏偏宋思渺要在這樣的時候來打擾她,或許平日裡他還願意遷就她兩分,可此刻卻突然覺得這樣的夫妻關係讓他索然無味,當初到底是爲了什麼要結下這樣一門親事呢?
顧清揚的目光定在書頁上,可是神思卻已是飄到了老遠。
宋思渺便站在一旁看着他,目光灼灼,半點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她也覺得今日的顧清揚很不一樣,女人的直覺是很準的,可到底哪一點不一樣她又說不出來。
是,他雖然不愛她,卻一直很遷就她,容忍她,可今日他雖然也和顏悅色,可她卻敏銳地察覺出了那溫潤表相下掩蓋住的一絲不耐。
對,是不耐煩,他已經開始煩她了嗎?
想到這裡,一絲淚意浮上眼睫,宋思渺不由攥緊了手中的絹帕,若是她祖父還在那個位置上呆着,只怕顧清揚也不會這樣對她。
纔多久的功夫,他們宋家沒有了價值,她便也如敝履被他棄之而不及了?
半晌後,聽到耳邊響起了一陣抽咽聲,顧清揚纔有些詫異的擡了眼,見到宋思渺默默流淚的樣子,心中一怔,“這是怎麼了?好好的怎麼哭了?”
“我沒事。”
宋思渺搖了搖頭,趕忙用絹帕擦拭了淚痕,只紅着眼道:“恐是風沙迷了眼。”
今夜可沒有風,再說又在房裡,什麼風沙能迷了她的眼?
顧清揚爲妻子這個拙劣的藉口失笑,又看到那碗放在一旁已是冷了的甜湯,終是輕嘆一聲,起身將宋思渺擁進了懷裡,“我今兒個只不過有些心煩睡不着罷了,你不要亂想,先回去歇息,嗯?”
宋閣老被迫致仕,接着又病了一年,想想宋思渺也挺不容易的,顧清揚並不想將自己的情緒發泄到她的身上。
今生已經成了夫妻,宋思渺便是他要面對一輩子的女人,他也不想將關係弄得太僵,給自己找些不痛快。
被顧清揚給擁在懷裡,宋思渺只覺得鼻頭一酸,那淚水更是簌簌而落,這樣親密的動作他都有多久沒做過了,三個月?還是更久?
像是久旱之人驟然逢得了甘露,宋思渺已是伸開了手臂一把攬住了顧清揚的腰,將臉埋進了他的懷裡,順道也抹去了那一臉的淚水,半晌才平復了情緒,低聲道:“夫君,咱們已經很久沒有……。”說着紅脣一咬,面上已是泛起了一抹羞怯的紅暈。
顧清揚在房事上很是節制,在她生下女兒後更是如此,有時候幾個月纔會與她……這樣清冷的性子與教徒何異?
有時候宋思渺都在暗自檢討,是不是她沒有女人味,還是她不夠漂亮不吸引他?
可每每想到這一點,她就覺得心裡堵得慌。
當然,她也不是個嗜慾的女人,可她要想再生個兒子,就勢必得與顧清揚發生關係,而且她也是個正常的女人,同樣渴望丈夫的溫情與懷抱。
顧清揚身子一僵,他自然明白宋思渺的暗示,本能地想要退開,可那雙手卻像蛇一般纏繞上來,脣上一熱已經侵進了一抹幽香。
雖然詫異於宋思渺的大膽,但顧清揚卻沒有完全拒絕她,這一吻帶着女性的柔軟緊緊貼合着他,他慢慢地閉上了眼,想像着懷中之人若是蕭懷素會怎麼樣?
那樣柔軟的脣,那樣細軟的腰,那微微挑眉時的風情,那溫婉清柔的呢喃……
想着想着,他的內心便是一片火熱,一手扣緊了宋思渺的頭,本能地加深了這個吻。
屋內一陣碰撞聲響起,夾雜着男子的粗喘與女子的低吟,筆墨紙硯落了一地,還有衣服脫落摩擦的悉索聲。
寄雨與飛燕聽到這動靜都不敢回頭,只紅着臉站遠了些。
小廝也是識趣,嘿嘿笑了一聲之後也往另一邊退去,裡面主子正在辦事,他們杵在門口也是尷尬,卻又不敢走遠了,若是主子喚人卻沒來,那就是他們當差不力了。
“我……”
飛燕咬了咬脣,紅着臉道:“我去燒些熱水,待會只怕用得着。”
“好,你去吧,我在這守着。”
寄雨點了點頭,心裡卻是鬆了口氣,那倆人都有好幾個月沒有圓房了,當然也不是說感情不好,至少也沒見過他們吵架紅臉,就是太平淡了一些。
今日也算是遇對了,不然少夫人這兒子也不知道盼到幾時纔能有。
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宋思渺才醒過來,擁着被子發了一會兒呆,脣上帶着一絲甜蜜的笑意,左右看了一眼自然是沒有顧清揚的身影,只怕是出門辦事去了。
宋思渺撐坐了起來,面上笑意漸漸褪去,眸中帶了一抹深思。
顧清揚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她,這樣的熱情顯然是她沒有感受過的,那麼情動,那麼投入,那撫在她身上的手指似乎能點燃她的每一寸肌膚。
昨夜翻雲覆雨,那樣的感覺讓她舒爽到了極致,可她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伸手撩起了紗簾,宋思渺喚了寄雨過來,凝眉道:“去把七寶喚來,我有事問他。”
七寶是跟着宋思渺一起嫁到景國公府的陪房,平日裡辦些外事,偶爾也跟着顧清揚一道出門,當然也是因爲辦的事與宋思渺有關他纔會跟着一同去。
昨日……顧清揚的確是從昨日纔開始變得不一樣的。
難道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由着丫環侍候着梳洗,又換過一身衣服,宋思渺坐在桌上撥弄着一碗燕窩粥,今兒的燕窩熬得太濃稠了,她有些不喜,只淡淡地吃了幾口便覺得沒味,也是她心中有事,吃什麼都覺得淡。
“少夫人,七寶來了。”
寄雨撩了簾子進屋,小心翼翼地向宋思渺回稟,便靜靜地站在了她身後。
七寶隔着簾子在屋外給宋思渺磕了頭,“小的見過少夫人!”
“七寶,”宋思渺微微定了定神,這才問道:“昨兒個你跟着世子爺出門可遇到了什麼事?”
七寶怔了怔,片刻後才謹慎地回道:“昨兒個小的隨世子爺去大相國寺爲少夫人取平安符,原本還是好好的,可路上卻發生了一件事。”
“什麼事?”
宋思渺擱在膝上的手不覺收緊了些。
“咱們遇到了杜家的人,世子爺反應過來之後便打馬追了過去。”
“杜家的人,是誰?”
宋思渺深吸了一口氣,面色卻是沉了下來,從她戀上顧清揚開始,她便知道另一個女人與她有同樣的心思,而那個人恰好姓杜,杜延雲。
女人的直覺是很準的,她一直想要勝過杜延雲一籌,不僅是在家世,還有美貌才藝上,最後還是她得到了這個男人,僅賃這一點,她便能夠傲視杜延雲。
她嫁給顧清揚之前,杜延雲便去了西安府,聽說如今人是回來了,不過早已經嫁爲人妻,聽說還挺着個大肚子,應該不足爲懼。
宋思渺默默思索着杜家還有哪個人對顧清揚有影響的可能性,便聽得七寶繼續說道:“是杜家大爺來接杜老夫人一行回府,聽說是從西安回來的。”
杜家大爺?那就是杜延昭了。
宋思渺知道顧清揚從前往杜家跑得勤,與杜延昭認識也不奇怪,可與她成親後明顯這兩家人便斷了往來,這樣想着,她心下漸安,或許只是普通地打個招呼,但只是這樣能讓顧清揚又追上去嗎?
宋思渺不得不謹慎以對,又問道:“那除了杜老夫人以外,還有誰?”
七寶想了想,道:“好似還有杜家的三小姐和表小姐在車上,小的隔得遠沒有聽見世子爺與他們說了什麼,不過一會兒的功夫,杜家人便走了。”頓了頓,七寶微微有些猶豫,還是照實稟報道:“不過世子爺之後便一直坐在茶肆裡喝茶,只命了書舟去寺裡取平安符,小的也就一同跟去了。”
書舟是顧清揚的侍從,這幾年一直跟在他身邊。
杜家三小姐和表小姐?
宋思渺眸色深深,揮手讓七寶退了下去,轉而陷入了沉思。
杜延玉與蕭懷素,當年那兩個小丫頭倒是已經長大了,如今正是待嫁的年齡,可不就像花骨朵一般嗎?
可就憑這一點,只怕也不能讓顧清揚駐足,他又不是那等好色之人。
杜延玉……蕭懷素……
宋思渺細細咀嚼着這兩個名字,突然她眼睛陡然一亮。
還記得她曾經在顧清揚的書房裡見過一幅畫,那幅畫似乎已經畫了有好些年,畫中的人影悠遠,卻能看得出來是一男一女,他們站在一望無際的草坪上,男的身姿挺拔,而女的不過是個稚童,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個垂目,一個仰面,雖然看不清楚他們的神情,可那悠然和諧的姿態卻讓她沒來由得心中一緊。
而在那副畫的旁邊還題着兩句詩詞:離離懷中草,素手解憂愁!
懷……素……
是了,是蕭懷素!
宋思渺面色一變,貝齒不由咬緊了脣瓣。
嫁到景國公府後她才知道,顧清揚從前對蕭懷素很好,什麼好的東西都會緊着往杜家送,這在國公府裡已經不是什麼秘密。
只是兩家人疏遠後纔沒有誰再提起過,也因爲倆人的年齡差得太遠,誰都沒有往那方面想。
可如今不一樣了,蕭懷素已是妙齡少女,而顧清揚也是青年勃發,他們倆人,他們倆人會不會……
一想到這個可能,宋思渺已經煞白了臉色。
不,不會的,即使顧清揚有那個心思,可杜家不會答應,只怕身爲侯府嫡女的蕭懷素也不會那麼想。
那這一切就只是顧清揚一廂情願罷了。
可是驟然知道他心裡竟然藏着這樣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還活生生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宋思渺便覺得心裡一陣一陣堵得慌。
難道昨夜裡顧清揚對她的熱情也是因爲蕭懷素?
會嗎?可能嗎?
不然如何解釋他的突變?
宋思渺越想越悲,越想越氣,恨不得此刻就奔到杜家去,看看這蕭懷素到底是張什麼嘴臉,又怎麼迷得顧清揚失了魂?
果然杜家就沒一個好東西,去了一個杜延雲,又來一個蕭懷素。
宋思渺狠狠地咬了咬牙,他們宋家與杜家的糾葛只怕這輩子都不會有休止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