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謝昭到了二門處時,謝棲霞她們三人已是等在了那裡。
謝玫換了一身水紅色的襦裙,那衣料的色澤蘊染得極美,顏色次第地過渡,看起來既新奇又有特色,一頭烏髮重新挽了起來,彆着一朵素雅的絹花,整個人娉婷地站在那裡,神情溫婉而嫺靜,就如一朵靜靜綻放在枝頭的玉蘭花,只雙手絞在身前,顯見得有幾分緊張。
謝孟姬穿了一身鵝黃色的衣裙,她本就身形高挑豐滿,下頜微揚,神情不同於一旁的謝玫,反倒是帶了幾分傲然,似乎是想顯出自己的不同。
雖都是庶出的身份,可謝玫確實是不能同謝孟姬相比的。
謝棲霞倒還如平常一般的打扮,這樣的宴會她去的多了反倒覺得失了幾分興致,也就與謝昭她們一同湊個數罷了。
見了她的到來,謝玫與謝孟姬微微曲膝行了一禮,倒是謝棲霞親暱地上前來挽了她的手道:“二姑姑,我可等你好久了!”說罷目光又掃向謝玫,在謝昭耳邊輕聲道:“怎麼她也來了?”
“什麼她不她的,那是你大姑姑!”
謝昭瞪了謝棲霞一眼,一指點在她額頭,“今兒個難得有機會咱們姐妹一道出個門,也由得你這般多嘴多舌?!”
謝棲霞笑着吐了吐舌,又瞥了謝玫一眼,她與這個名義上的大姑姑可沒什麼交集,統共說過的話都沒幾句,如今驟然見着自然不免吃驚一番,不過謝昭既這樣說了,她也不會多說什麼,對這位二姑姑她可是敬畏得很。
“既然大家都來了,咱們這就走吧!”
謝昭說完這話便扶着墨玉的手穿過了垂花門,早有牛車停在二門外的寬敞壩子裡。
謝玫目光一閃,猶豫了一下還是快步跟了上去。
謝孟姬倒是掩脣輕笑了一聲,不急不慢地走在謝棲霞身邊,“也不是什麼人都能入宮的,她這般小家子氣,也不怕丟了二姑姑的臉面?!”
“你快別說了,剛纔二姑姑才訓了我呢,當心討個沒趣!”
謝棲霞掃了謝孟姬一眼,輕曬道:“大姐姐平日裡在曾祖母跟前這般乖巧,沒想到也是個嘴皮子利索的,我看大姑姑也是老實人,你就少說兩句。”說罷理了裙襬率先上了牛車。
謝孟姬輕哼了一聲,這纔沒再說什麼,隨着一陣悉悉索索的衣裙摩擦聲,各人都已是上了牛車,綠珠又撩了簾子對車伕小聲交待了一句,牛車這才緩緩行駛了起來。
餘苗如今還在家裡養着傷,餘媽媽就近照顧着,謝昭自然沒有喚他回來當差,這是車房裡新安排的一個車伕,雖然看着憨厚了些,卻也是孔武有力的模樣,想來也是兼着保衛謝昭的職責,謝府的部曲早已在大門外候着,看着牛車依次駛了出來趕忙隨行到了兩邊,一路靜默無言。
謝玫跪坐在牛車的一角,剛纔幾人站在一處倒還不覺得,此刻與謝昭同處一車,她的神情略有些拘謹,只是偷偷瞄了謝昭一眼,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樣。
“也是決定得突然,倒沒讓車房多準備一架牛車,大姐姐與我坐在一處可是有些不慣?”
謝昭輕擡眉眼,目光掃過謝玫,只見她整個人立馬便繃直了,搖頭道:“二妹妹說得哪裡話,我也就是……”舌根彷彿打了卷似的,咬了咬脣才紅着臉道:“只怕我這小家子氣的模樣入宮會丟了二妹妹的臉面。”顯見得是聽到了剛纔謝孟姬的話,頭垂得更低了。
在謝昭面前謝玫是極其自卑的,就算與謝孟姬站在一處她也覺得比之不上,原本還帶着幾分期盼的心情,可此刻全然已經化作了忐忑與沮喪。
皇宮裡那可是衆貴女雲集的地方,也許她壓根就不該有那樣的想法,與那些高門貴女站在一處只會亦加顯出她的渺小與卑微。
“大姐姐不用妄自菲薄,你是謝家的女兒,既然出了門就要挺起胸膛,不要忘記了咱們姐妹代表的不僅是謝家,還有姑母的臉面!”
謝昭略微坐正了一些,她對這位庶姐其實也有幾分同情,夾縫裡求存不易,她們母女有自己的打算也無可厚非,只要不做得過分了,她都能夠容忍。
聽謝昭提起當今皇后來,謝玫也止不住地哆索了一下,謝瑾妍雖然是謝家嫁出去的姑太太,可是地位尊崇無人能及,如今更是帝國女性中的第一人。
謝玫無緣進宮,卻也在謝瑾妍回家探親時遠遠瞧過一眼,高山仰止,那樣的威儀與風姿只能讓人仰望與膜拜,相比之下謝昭的幾分清冷就變得不是那麼讓人覺得畏懼了。
這樣一想,謝玫的情緒略微定了定,對謝昭綻放出一絲笑容來,“二妹妹說得對,怎麼說我也是謝家的女兒,雖則氣度不及妹妹萬一,也不能丟了姑母的臉面。”
謝昭牽了牽脣角,緩緩點頭,“大姐姐能這樣想就最好。”說罷星眸半眯,又記起大長公主對她的囑託,心中不由輕輕一嘆。
謝棲霞不是第一次進宮,自然也是知道宮裡的規矩,再說她有一幫自己的閨蜜好友,謝昭倒不擔心她會鬧出些什麼。
不過謝玫與謝孟姬……
謝昭不禁微微蹙眉。
同是庶出的身份,謝玫膽子太過小了些,做什麼事情都小心翼翼的,擱在平日裡還好,但若是與一幫貴女在一起難免就帶了點小家子氣。
而謝孟姬卻又太過高傲,也許她的這份高傲正是爲了掩飾她身爲庶女的卑微,這才強撐着一份傲氣,可這樣反倒讓人覺得不舒服,凡事掐尖要強,最後只不過落得一個爭強好勝的名頭。
謝昭早在一旁冷眼旁觀着,就是對謝棲霞這個異母妹妹謝孟姬也沒顯得有多瞧得上,想來是覺着自己在大長公主跟前更有臉面,這纔有了一份自傲的底氣。
總之今兒個入宮她好生瞧着就是,只要能安安穩穩地過了這一茬,也好對大長公主有個交待。
這一次的上已節宴皇后娘娘只邀了京城中的豪門士家子弟,也是趁着這個機會給年輕人一個機會,若是有瞧得過眼的,那麼點個鴛鴦譜也是美事一樁。
雖則男賓與女客間的席面只隔了一叢水榭,可若是登高而望,倒是能將對面的景色一覽無遺,不過一般人可沒有這樣的膽子,就怕被人發現了給冠上個登徒浪子的名頭,這可是要讓人笑話的。
謝昭等人一到,立馬便有好些貴女圍了上來,衆人寒暄一番,謝棲霞便自去與相熟的閨友一道。
謝孟姬輕搖團扇,卻是慢慢踱步到了一旁的樹蔭下乘涼,士族嫡女是不屑與她爲伍的,但一般的庶女她又瞧不上。
謝昭掃了一眼,倒是瞧見有兩人靠了過去與謝孟姬說話,不禁在心裡點了點頭,看來眼下這個點是不會出什麼意外的。
謝玫略有些緊張地揪了揪衣襬,只站在謝昭身後,這些人她是一個都不認得,難免覺得有幾分窘迫。
“大姐姐跟着我就是,記得你在車上說過的話,謝家的女兒就該有謝家女兒的樣子。”
謝昭挽了謝玫的手,清淡的話語在她耳邊滑過,一邊與身旁經過的貴女們微微頷首,一邊往不遠處的涼亭而去,她已經瞧見了幾個熟悉的面孔在那裡坐着,自然要過去打個招呼。
因是宮中設宴,各家的丫環自然是不能帶進去的,也就有服侍的宮女穿插而過,端茶倒水的,雖則熱鬧,卻是井然有序。
聽了謝昭這話,謝玫不由身子一僵,面上升起一股臊熱,原本在車上她也給自己打足了氣,可入宮後見到這滿眼的珠翠繚亂衣角鬢香,她立時便覺得喉嚨有些發緊。
謝玫生平沒見這樣的大場面,手心裡更是冒了一層薄汗,感覺到謝昭的腳步頓了頓,側頭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這才挺起了背脊,深吸一口氣跟着謝昭一同往前而去。
“看看是誰來了?這不是咱們的江寧縣主麼?!”
謝昭剛一踏進涼亭,一道誇張的女聲便響了起來,還帶着幾分調侃的笑意,謝昭只覺得眼前人前一晃,一抹粉白的身影已是趨近了過來,伸手便要牽她。
謝昭微微一錯讓了開來,只拉了謝玫在身後,淡笑着看向來人,“真是時時見你,時時都是這德行,還不快些消停了!”
“阿兮這性子就是改不了,若不是咱們熟悉的,誰與她開這玩笑?!”
身着淡藍色襦裙的崔夷姜牽了牽脣角,她圓盤臉柳葉眉,生得圓潤通透,性子更是持重大方,在謝昭的幾個好友裡最是得大家敬重,只見她上前便拉住了鄭皎兮的手,斥了她一句道:“沒見着阿嫵帶了人來麼?”說罷目光微轉掃向謝玫,顯見得已是帶了幾分審視與考量。
“阿嫵也不爲咱們引薦一番麼?”
盧灼華略有些靦腆地走到崔夷姜身後,對着謝昭姐妹露出一個善意的微笑,她的身形略有些窈窕,膚色很白,有股病態的滄桑,聽說是從出生時就帶了毛病,根治不了,只能長年用藥養着。
“這是我大姐謝玫,想來你們也是知道的。”
謝昭大方地牽了謝玫出來,謝玫這才與衆人見了禮,感覺到那幾道或探究或詫異的視線,她臉上的紅潮不禁漫延到了耳根後。
謝昭願意把她帶入這樣的貴女圈裡本是她的榮幸,可謝玫此刻才發現自己竟是有些格格不入,心下的緊張不禁又盛了幾分,可感覺到手上的力道一緊,這才記起謝昭對她說過的話,不禁定了定心神,擡頭清淺一笑,“我是第一次入宮有些緊張,倒是讓大家笑話了。”一句話讓衆人對她的排斥減輕了不少。
謝昭笑着看了謝玫一眼。
謝玫倒是不笨,這樣坦誠地說出自己的心裡話來總比如謝孟姬一般強撐着臉面來得好,也更能得到別人的好感,即使知道她身爲庶女,可看在謝昭的面子上,也不會有人上趕着挑她的刺。
“原來是阿嫵的姐姐,怪不得長得有幾分相像呢!”
鄭皎兮湊近了謝玫,倒是讓她有些不好意思,腳步不由往後悄悄一移。
“瞧你這樣,誰來都要被你嚇跑了!”
崔夷姜伸手便將鄭皎兮給拉了回來,笑着看向謝玫,“既然是阿嫵的姐姐,那就是自己人,你不用這般生分!”
謝玫這才輕輕點了點頭。
鄭皎兮又轉向謝昭問起了那日牛車受驚之事,“咱們也是事後才知道的,原本想着當時就過來瞧瞧你,可想着第二日又要在宮裡相見,橫豎是皇后娘娘發的帖子,你定是要到的。”
“是啊,”盧灼華也跟着點頭,“今兒個咱們一早就來了,也等了你好些時辰……”說罷將謝昭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眼,這才鬆了口氣,撫胸道:“瞧着你沒什麼事咱們也就放心了。”
謝昭笑了笑,“勞你們記掛了,我沒什麼事的。”
崔夷姜拉了謝昭到一旁坐下,謝玫想了想也跟了過來,心中卻有些愧疚,那一日謝昭遇險歸來,因爲礙着袁氏的面子她竟然都沒去探望一眼,之後與姨娘盡顧着她進宮這檔子事來,真切的關心卻是沒有,越想越覺得面熱,頗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頭。
謝玫的表情變化崔夷姜等人並沒有看在眼裡,只專注地與謝昭說話,待說起北方士族南遷之事,鄭皎兮的口氣便有些不好了,“那些人來就罷了,還順道將流民也給引了過來,我瞅着這世道就要被攪亂了,偏偏你們還不信!”說着噘了噘嘴,抱胸坐到了一旁。
“說什麼呢,少說一句也不會掉塊肉!”
崔夷姜瞪了鄭皎兮一眼,表情也變得嚴肅了起來,“阿兮,平日裡由着你在咱們跟前胡亂說道,由我與阿嫵擔着倒不用計較,但這話萬不可在別人跟前提起!”
盧灼華顯然也意識到這話的嚴重,不由跟着點了點頭,鄭皎兮這話說小了只是玩笑,說大了可會造成人心惶惶的局面,若是上面追究下來,她們可討不得什麼好。
謝昭略微沉思了一陣,這才擡頭道:“阿兮這話雖然說得糙了點,可深想一下卻也不差……”見崔夷姜等人詫異的望了過來,這才接着道:“不瞞你們說,我也有這種擔憂!”
這話一落,不禁是崔夷姜與盧灼華變了臉面,連原本平靜下來的謝玫都緊張了起來。
倒是鄭皎兮露出了那種“被我說中了”的得意表情,下頜微揚,一臉神氣的模樣。
謝昭掃了身旁的謝玫一眼,其實這話說出來她也沒有顧忌着謝玫,既然敢領了人出門,若是還吃不定謝玫,那她就不是謝昭了。
再說這個時候單獨遣了謝玫出去,崔夷姜等人又會怎麼想?
一來二去又要將人給分了幾個檔次,她也覺得心裡不舒服。
謝玫見謝眧的目光望來,心下也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回了謝昭一個安心的眼神,今日她們這裡說過的事情她自然不會對他人提及,這些道理她還是明白的。
若是有一點點違逆了謝昭的意,只怕今後她在謝家便是真的艱難了,她相信謝昭有這樣的手段。
見謝玫會過意來,謝昭不由給了她一個寬慰讚許的眼神,這纔將心中的擔憂與崔夷姜等人細細說了,末了還道:“這也只是我的推測罷了,到底作不得準,回去你們也別亂傳,不然真生了什麼事,讓人聽到點風聲還不追究到你我身上。”
幾人對視一眼,都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鄭皎兮又道:“阿嫵,既然你說那些庶族將領們厲害,到時候真起了禍事,由着他們在前面拼殺不就好了,再說還有長江天塹在那裡攔着,就算那些人想要渡江而過也是不容易的。”
謝昭無奈地搖了搖頭,鄭皎兮的想法就是過於單純了些,再說庶族也是人,他們也不是傻的,會始終如一地由着士族拿他們當肉盾使。
崔夷姜深思了一陣,緩聲道:“想來阿嫵的擔憂倒不是這個……”說罷深深地看了謝昭一眼,後面的話語卻並沒有全盤倒出。
謝昭話裡話外都有偏袒庶族的意思,這本身就讓崔夷姜有些驚詫,若是給了這些人權利,難道不怕他們起異心?
盧灼華卻輕輕撫了撫胸口,像是想到了什麼有幾分氣喘了起來,待平息之後才輕聲道:“阿嫵的擔憂也不無道理,如今南齊無戰事,李、楊兩家的年輕一輩只會紙上談兵,若真到了緊要關頭,只怕他們是派不上用場的。”
看着幾家貴女侃侃而談,謝玫心中不無羨慕,而謝昭卻又是她們幾人的中心,想着這是自己的妹妹,謝玫心中頓時又生出了幾分自豪來。
誰說女子不如男,謝昭的見識與氣度早已經超越了好多男兒漢,謝玫真希望自己也有這樣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