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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陽光輕柔的灑在邊關的荒漠和暗黃的城牆上,好奇的百姓偷摸從門窗縫裡往外看。
兩個俊朗異常的年輕男子穿着錦衣坐在馬上,身姿筆挺,迎着晨光在地上投射下一小片陰影,其中一個人臉上纏着繃帶,下巴出的紗布被血浸溼,也不知是包紮的人手法不嫺熟還是故意的,紗布的結正好打在腦袋頂,紗布兩頭支棱着,遠遠瞧着像只兔子,有些滑稽,然而城門口的氣氛卻一點都不滑稽。
低沉的車鈴又響了兩下,色彩豔麗的車門簾被一隻寬厚的大掌掀開。
那是一隻厚實的古銅色大掌,細看之下可以看見這隻的掌心佈滿老繭,繭很厚,是常年握刀磨出來的痕跡。
那人的手腕上戴着一隻半指寬的銀鐲,鐲子上嵌着一顆珍稀血玉,血玉通透瑩潤,折射着極好看的紅色,像成熟飽滿的石榴,攝人心魄。
一隻銀鐲,足見其所有者身份有多尊崇。
門簾完全掀開,一張長滿絡腮鬍的臉映入衆人的視線。
遠昭國也有這樣長相的人,不過這樣的形象多存在於不拘小節的悍匪和屠夫身上,而馬車上的人與他們完全不同。
這個人已經年過半百,可他身上看不出任何老態,車門簾掀開的那一瞬間,這個人身上強悍暴虐的氣場便呼嘯而出,他坐在馬車裡,身體微微前傾探出腦袋,並沒有完全站起來,像小山一樣堵着車門的身體昭示了他的魁梧。
他臉上有一條猙獰的傷疤,從左眉眉骨劃過鼻樑,一直延伸到右邊下顎骨,像是被人一刀將臉生生破開兩半。
若是這傷再深一點,他的腦袋就會被削成兩半,腦漿與血肉一起崩裂。
忽韃微微咧脣,露出兩排白森森的呀,擡起右手,壓在脖子上掛着的某種猛禽尖齒的裝飾物上:“願平安友好!”
他開口說了一句地道純正的遠昭國語,尾音甚至夾雜着皇城人獨有的韻味。
這樣的人,若是換一身粗布短打出現在皇城,恐怕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楚懷安暗暗心驚,面上努力保持鎮定,陸戟的眉頭卻微微一皺,他上一次見忽韃,忽韃還滿口嘰哩哇啦說着胡語,兩軍對陣都需要有人翻譯,如今的國語怎麼如此好了?
楚懷安和陸戟面色各異,忽韃卻笑得越發開心,楚懷安沒有下馬迎他,他便也沒有要下馬車的意思。
他的目光掃過楚懷安,然後穩穩落在陸戟身上,一寸寸,像滾刀一般,似要透過這身硬邦邦的血肉刺痛裡面包裹的筋骨。
他認得陸戟,瞧見他一身錦衣卻沒了那副銀甲,不由偏頭往城牆的方向看了一眼。
城牆上有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逆光站着,隔得太遠,看不到那人的容顏,只能看見那人身上的金甲發出刺眼的光芒,披風在空中揚起優美的弧度。
忽韃的眼睛眯了眯,像是被晨光刺了眼,又像是被那金甲折射的光影刺痛,他擡手在自己鼻樑上摸了一下,鼻樑上有條凹凸不平的傷痕,是多年前那身金甲的主人一刀揮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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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那麼一點,就把他送去見了閻王。
忽韃勾舌,在脣齒間掃蕩了一圈,回味起當初那一刀砍下,崩進口腔的血腥。
又見面了。
忽韃心裡想着,忽的取下脖子上的猛禽尖齒裝飾物朝城牆上拋去,他的力道很大,瞄得很準,這個見面禮可以很精準無誤的落在那人懷裡。
然而裝飾物剛脫手,便被一把長戟勾了回來,用浸了油的麻繩串聯着的裝飾物在長戟尖頭轉了幾圈,順着戟身穩穩落到陸戟手上。
忽韃回頭,楚懷安頂着頭頂兩根招搖的紗布沒有任何規矩的從馬背上跳到馬車上,抓住了他的手:“嘛呢!當着本侯的面放暗器?”
“……”
忽韃的表情有點僵,楚凌昭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在抓住他的手以後很是不客氣的越過他的肩膀往馬車裡瞧了瞧,吹了聲口哨:“忽宛顏公主,怎麼見了本侯也不打聲招呼呢?”
他的語氣頗爲輕鬆愉悅,眼睛迅速掃過馬車,確認馬車裡除了忽韃和忽宛顏兩人沒有其他人以後,還有點想鑽進去敲敲打打,看看馬車底下有沒有暗層之類的存在。
忽宛顏穿着胡人特有的服飾,上衣短打與遠昭國的短打不同,他們的短打沒有袖子,也比正常衣物短了一截,露出細白的手臂和纖嫩的腰肢,下面是同樣款式的紗裙,紗裙有好幾層,層層疊疊的鋪散開來,往下隱約可以看見一雙嫩白纖弱的玉足。
忽宛顏戴着面紗,頭上戴着精巧的銀飾,額間攢着一條抹額,綴着血珠一般的血玉,比忽韃鐲子上的血玉要小很多,色澤卻是同樣的好,像是忽韃那塊玉石的邊角料做的。
“侯爺萬安。”
忽宛顏溫聲開口,和忽韃方纔一樣,右手在左胸處按了一下算是行禮。
她的聲音輕柔透亮,有着遠昭女子的輕靈,又有胡人女子的爽利,撇開旁的不說,這個聲音很難叫人討厭起來。
面紗擋了她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又大又圓的杏眼,她的眸子很清亮,自然的折射着水光,非常有靈氣,甚至比她額間的血玉抹額還要漂亮。
這個公主應該挺好看的,好看得都不像是胡人女子了。
楚懷安心想,然後聽見齊刷刷的拔刀聲,一路護着馬車的胡人全都緊張起來,楚懷安離他們的王上和公主太近了,遠遠超出了安全距離。
楚懷安勾脣,在車轅站起來,越過馬車車頂看向劍拔弩張的胡人勇士:“只是說了兩句話而已,不必緊張!”
胡人沒有收回刀,仍十分警惕的盯着他,楚懷安翻了個白眼,回到自己的馬背上。
馬車車鈴響了一聲,所有人動作整齊劃一的把刀收回刀鞘。
緊張的氛圍消失,忽韃剛準備放下車門簾,楚懷安再度開口:“等等!”
有陸戟在旁邊做陪襯,他看上去還是很放蕩不羈,不大像是會正經做事的人,忽韃挑眉,左眉眉骨處的傷疤隱隱泛出不悅來。
“公主既然是要來遠昭和親的,那入了遠昭的國境就該入鄉隨俗,本侯不管你們胡人的風俗如何,在遠昭,要議親的女子都是不能與異性男子接觸的,哪怕是父兄也要避諱,所以……”說到這裡,楚凌昭停了一下,露出愉悅的笑意:“請王上下車!”
“……”
楚懷安的話音落下以後,氣氛又僵滯起來,沒有人拔刀,但忽韃猛然緊繃的氣勢讓周圍所有人的神經都緊張起來。
胡人並不是第一次派使臣團入京,遠昭國史書自有記載以來,胡人派使臣入京的頻率並不低,雖然這一次是首次胡人的王上與公主一同入京,但遠昭國的規矩他們不會不知道。
明知要和親卻還要共乘一輛馬車,怎麼看都不大正常。
胡人世俗倫理觀念淡泊,常有子承父妻,近親結合的情況發生,忽宛顏名義上和忽韃是父女,如此同坐一輛馬車還是不妥。
“侯爺打算讓本王下車坐哪兒?”
忽韃反問,雙眼如鷹阜死死的釘在楚懷安身上,楚懷安尊臀挪了挪,拍了拍自己身下坐騎的屁股:“如果王上不介意的話,本侯的坐騎可以讓給你。”
“……”
胡人是生活在馬背上的族羣,忽韃的騎術自然是整個族羣裡最高超的,但他好歹是胡人的王上,又是打着和親的名號來的,跟這些護衛一樣騎馬算怎麼個意思?
這是遠昭要折辱我的面子!
忽韃這樣想,眼神愈發凌厲,他沒有動,掀着車簾的手一點點收緊,好像一個不留神就會把把車門簾扯下來。
像是沒有察覺到他的不樂意,楚懷安翻身下巴,將那匹馬往馬車邊拉了拉,親暱的拍着馬脖子道:“王上莫非看不起本侯這匹馬?這匹馬可是五年前本侯血洗土匪窩,立下赫赫功勞以後,陛下親賜給本侯的西域寶馬,若不是王上身份尊崇,本侯絕對不會讓任何人碰它一根汗毛!”
陸戟:“……”
這馬不是你今早從馬廄隨便牽的一匹嗎?
胡人勇士:“……”
這他媽是西域寶馬?你眼瞎沒看見這匹馬又瘦又弱,馬蹄上的馬釘都快掉落了嗎?
楚懷安煞有其事的胡說八道,哪怕所有人的表情都寫着不相信,他的神色也沒有絲毫變化。
忽韃摸了摸鼻子,咂摸出一點趣味來。
這還是在邊關城池,有偌大的鎮北軍看着,是遠昭國的地盤,不宜生事。
想到這裡,忽韃從馬車裡鑽了出來。
隨着他出來,馬車簾便垂了下去,阻絕了車裡的光景,而他站在車轅上,更像是一座巍峨的高山。
他真的太高了!
楚懷安想,不僅高,而且魁梧,比馬車後面那羣胡人勇士還要壯一倍,楚懷安都懷疑他身上硬鼓鼓的肌肉到底能不能被刀劍劃開。
忽韃在車轅上踩了一下,借力躍到馬背上。
不知是他太重,還是他給人的感覺太危險,那馬受驚的撅了兩下,差點沒一蹄子把楚懷安踢開。
爺去你奶奶個腿!
楚懷安在心裡罵了一句,後撤兩步,忽韃勒住馬繮繩讓馬安靜下來,居高臨下的看着楚懷安,笑得爽朗又肆無忌憚:“侯爺這馬膽子太小,在我們那裡是要被驅逐的,以後有機會,讓侯爺見識見識什麼叫真正的寶馬!”
“是嗎,那真是謝謝你了!”
楚懷安皮笑肉不笑的說,很快一匹馬磕噠磕噠的跑來,楚懷安翻身而上,來到隊伍最前面,沉聲高呼:“迎使臣團入京!”
話音落下,隨行的侍衛齊呼:“迎使臣團入京!!!”
聲音振聾發聵,似乎還有城牆上的士兵呼應。
馬車再度緩緩向前駛去,忽韃坐在馬背上,不動聲色的回頭與城牆上那抹金色對視,眼眸染上笑意。
故人重逢,總是叫人心生喜悅。
然而他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消散,一道灼熱的目光便鎖定了他,眸子轉了轉,他看到陸戟年輕冷硬已歷經風沙磋磨的臉,和城牆上站着的那個人從皮肉到骨血都極度相似。
陸戟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就像他剛剛動手出其不意的把脖子上的裝飾物甩出去卻被攔截了一樣。
陸戟在注視着他,不肯放過他的一舉一動。
這有點棘手。
忽韃想,不過棘手的程度並不是難以解決,他眯了眯眼睛,像只優雅的猛獸,踱着步,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走進一個看似繁榮強盛,實則不堪一擊的國度。
遠昭國的空氣似乎都比他們領地的要鮮香許多。
他想着,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嫌棄又挑剔的聲音:“這是野豬牙嗎?掛在脖子上做什麼?辟邪?”
睜開眼睛,兔子一樣滑稽的男子與他並駕齊驅,手裡正好拿着他剛剛被攔下的裝飾物。
那是忽韃這些年的戰利品,上面的尖齒無一不是來自兇殘嗜血的猛獸,掛在脖子上,可以向旁人昭示自己的英勇,丟給對手算是一種挑釁,因爲他會殺死那個人再拿回這串只屬於自己的所有物。
如果對手足夠強大,他還會考慮在殺死對方以後,從對方口腔拔下一顆牙齒串在上面。
然而現在,這樣的東西被一個似乎完全不懂內涵的人拿在手裡,言語之間還嫌棄他的東西醜。
忽韃眉心跳動了一下,他看向陸戟,想質問陸戟爲什麼要把這個丟給一個傻子,耳邊便傳來一聲細微的斷裂聲。
他從少年時代便一直戴到現在,陪他出生入死,不斷加重變得沉甸甸的裝飾物,被一把異常精巧細緻的匕首割斷了。
“……”
忽韃感覺自己腦子裡某根神經被撩動了一下,下一刻,他看見楚懷安想小孩兒破壞新入手的玩具一般,從上面扯下一枚獸牙隨手一丟,那東西便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度,準確無誤的落到街邊一條流浪狗口中,那狗吐着大舌頭,忽韃甚至聽見他撒歡把那獸牙咬得嘎嘣脆的聲響。
“……”
腦子裡那根神經錚的一聲斷裂,忽韃剛想動作,楚懷安忽的擡頭看着他,滿臉真誠:“王上,你是看中本侯手裡這把削鐵如泥的玄鐵匕首了嗎?”
“我……”
老子看中你的項上人頭了!
忽韃想怒吼,楚懷安卻一臉糾結的打斷他:“本侯已經將西域寶馬讓與王上,這匕首是皇表哥御賜給我的,暫且不能給你,待你離京之日再送你吧!”
他說着話,臉上的表情十分豐富的從猶豫遲疑變成了堅定,好像心裡做了很大一番掙扎才決定把這把匕首給出來。
忽韃險些繃不住臉上的平和,馬車裡突然傳來一聲輕柔的低喚:“侯爺,可以勞煩你將手中之物給我嗎?那是我父王很珍視的東西。”
忽宛顏開口,這樣的聲音做出來的請求讓人不大會想拒絕。
楚懷安回頭,忽宛顏正掀開馬車簾子看着他。
對視片刻,楚懷安驚醒般揚揚手中斷裂的東西,十分敷衍的道歉:“原來這是很重要的東西嗎?我還以爲是王上不要了纔會丟掉的,抱歉!”
說完抱歉,楚懷安輕輕一拋,把那東西丟向忽宛顏,忽宛顏輕輕擡手,一截素白的手腕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度,穩穩勾住,然後整個人迅速坐回馬車車廂。
只是這樣一個輕巧的動作,看不出來她會不會武功,身手又如何。
楚懷安收回目光,無視忽韃要吃人的目光,語重心長道:“王上,以後這樣重要的東西還是不要到處扔爲好,要不是本侯的手下幫你攔一下,你豈不是找都找不回來了?”
“……”
忽韃語塞,目光像刀子一樣在楚懷安身上掃了兩三遍,最終回到前方望不到盡頭的路。
也許,他不該看輕這個看起來似乎很吊兒郎當的侯爺。
與此同時,蘅州城最大的煙花之地,留仙閣。
蘇梨和趙啓與在潯州一樣,用了同樣的說辭在留仙閣要了一間房。
蘅州與潯州不過一日的路程,蘇梨本不想在此停留的,但屋外電閃雷鳴,根本無法趕路,只能到城裡來歇一下。
身上的衣服都被打溼了,蘇梨和趙啓輪流沐浴,換了乾淨衣服,蘇梨又在掌心上了一點藥,因爲趕路的緣故,被掐破的水泡即便上了藥也沒有痊癒,反而被捂得有點發炎,又痛又癢。
蘇梨皺了皺眉,門窗被越來越強盛的風雨打得啪啪作響,好像整個閣樓都在風雨中飄搖起來,天陰沉得和晚上差不多,壓在人的心頭,帶來極強的不安感。
“今日的雨恐怕不會停了。”
趙啓說,雨勢太大,窗戶縫隙已經滲進水來。
“那便等雨停了再走。”蘇梨低聲說,藉着屋裡的燈光,把被打溼的手骨用幹帕子輕輕擦拭。
光線有些昏暗,她專心致志的擦着一隻白森森的手骨其實頗爲嚇人,若是換了旁人恐怕早就尖叫起來。
“你和核兒回京以後,見過我二姐嗎?”
蘇梨問,趕路的時候她的腦子是空的,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快點往前走,最好再快一點,一旦停下來,腦子裡便控制不住的涌上許多舊事。
身邊只有趙啓一個人,她只能跟他交流。
日夜兼程趕了好多天的路,蘇梨瘦了很多,她拿着白骨極輕柔的擦拭,指尖竟比白骨胖不了多少。
趙啓掀眸瞧着她的動作並沒有急着回答,屋裡一片靜謐,只剩下嘩啦啦的風雨聲。
蘇梨也沒在意,盯着白骨自顧自的繼續道:“二姐當時應該還沒下嫁給張嶺,核兒若是回來,二姐定然不會坐視不管,她……”
“是她想辦法讓我混入侯爺的隊伍中去土匪窩找你的。”趙啓突兀的說,蘇梨擦手骨的動作頓了頓,她微微低頭,面容籠上些許陰影,看不太清表情:“如果你不去找我,核兒和她腹中的孩子是不是不會遇害?”
這個問題問得非常突兀,連屋外的風雨似乎都因此減弱了些。
如果五年前趙啓沒有離開核兒,核兒應該不會被抓進尚書府,至少不會那麼輕易的就被沉了塘。
“沒有。”
不知道過了多久,趙啓這樣回答。
蘇梨擡頭與他對視,他認真又從容的補充:“沒有如果。”
昏暗的燈光給彼此的眼神做了最好的僞裝掩護,誰也看不清對方眸底最真實涌動的情緒是什麼。
“雨歇了就走,你要休息一會兒嗎?”蘇梨主動打破沉靜問,趙啓擡腳勾了個凳子,略微放鬆身體靠坐在窗邊,這樣便開始休息了。
蘇梨沒再說話,把手骨包好塞進懷裡躺到牀上。
留仙閣的牀沒有尋夢樓的軟,不過卻透着股子雅緻的淡香,像某種不知名的花香,清淺無害,很容易叫人放鬆下來。
身體失力,腦子迷迷糊糊陷入夢境,意識卻還掙扎着殘留着一絲清醒。
夢境光怪陸離,在一片影影綽綽之中,吱呀一聲極細微的推門聲忽的刺入,像一把刀,生生撕裂夢境,蘇梨猛地睜開眼睛,身體出了一身冷汗,不知睡了多久,屋外的風雨聲已經消失,桌上多了一個疑似裝着畫軸的木盒,趙啓又不在屋裡。
蘇梨心頭一跳,並沒有去查看木盒裡裝了什麼,顧不上穿鞋,從枕下拿出一把匕首追出房間。
又是夜幕初臨的時辰,因爲剛下過雨,空氣裡充滿溼潤的涼意,留仙閣的生意還沒開始熱鬧起來,姑娘們開始梳妝打扮準備攬客,蘇梨站在門口迅速從樓下掃過。
她很確定,剛剛她聽見了推門聲,送東西來的人應該纔剛剛走出去。
他在哪兒?
蘇梨努力分辨,剛剛醒來的腦子還因爲睡意有些懵懂,她用力踩了地板,借掌心的疼痛讓自己完全清醒過來。
“哎喲!沒長眼睛啊!撞死老孃了!”
一樓靠門的地方一個姑娘高聲驚叫,蘇梨手抓着欄杆一撐,身體輕盈無聲的從二樓躍下,那人穿着灰色短打,戴着一頂氈帽繞過那姑娘走出大門。
眼神一凝,蘇梨快步跟上。
出了門,挾裹着涼意的綿綿細雨撲在臉上,雨還在下,一直沒停,地面一片溼滑。
蘇梨沒介意,快步跟上那人,她沒有開口叫停,那人也沒有說話,只是加快了步子,他發現蘇梨了,同時也證明蘇梨跟對了人!
心跳微微加快,蘇梨窮追不捨,走過兩條街以後,那人轉入一條巷子,蘇梨想也沒想立刻跟上,剛踏進巷子,一股寒風迎面而來。
蘇梨下意識的後仰着跪下,藉着溼滑的地面向前滑行了一段距離,那人兩腿蹬在巷子兩側的牆上,手裡拿着一柄大刀,若不是蘇梨躲得快,那把刀應該已經削掉她的腦袋。
一擊未中,那人拿着刀輕飄飄落地,蘇梨擡手在地面拍了一掌,借力站起,與那人對視。
那人很高大,身形遠比一般遠昭國男子要高,五官更加高挺深邃,眼底裹着殺意,和之前在別院掩護擄走蘇喚月的人身形很像。
胡人?
蘇梨腦子裡立刻冒出這樣的猜想,下一刻,人已拿着匕首攻了過去。
對方拿着大刀,兵器略佔優勢,但蘇梨是女子,身子更靈活柔軟,躲過大刀攻擊近身以後,便能佔得上風。
雨漸漸又大了起來,滴滴答答的水聲掩蓋了兵器相擊的聲響。
錚!
又是一聲脆響,蘇梨矮身用匕首擋住兜頭劈下來的刀刃,緩了對方的攻勢,終於得以近身,蘇梨在他右手手腕刺了一下,大刀脫手落地,蘇梨當即一手抱住那人的腰,一手將匕首狠狠插進對方的肩胛骨。
匕首很利,她找的位置也很準,匕首沒有受到任何阻礙深深的插進那人的身體裡,蘇梨剛要握着匕首擰兩下,那人的左手忽的一動。
蘇梨敏銳的察覺到危險,迅速後撤,那人從腰間抽出一把彎刀,彎刀很亮,比匕首更利,即便蘇梨已經非常快的後撤,也還是沒有避開,衣服破裂,腹部的肌膚尖銳的疼了一下,然後有溫熱的血涌出來。
蘇梨後退兩步穩住身形,低頭,腹部已被血浸染,傷口稍有點深,所幸並沒有深到腸子流出來的地步。
蘇梨迅速撕下衣襬把傷口纏了兩圈,那人也沒有急着攻擊,擡手摸了摸背。
蘇梨挑的位置太刁鑽,他碰不到,不能把匕首拔出來。
蘇梨沒了武器,目光落在地上那把刀上,那人發現了她的意圖,擡腳將那把刀踢出巷子,斷了蘇梨的念頭。
血一點點從傷口涌出,然後被雨水沖刷乾淨,痛覺好像被隔離,蘇梨看着眼前這個人,心裡還有兩分慶幸。
幸好只有一個,若是再來一個,她恐怕就很難有勝算了。
彼此身上都受了傷,下一次再碰到一起就是生死一線,蘇梨深吸兩口氣,和那個人一樣,默默積蓄着力量。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人手裡的刀動了,然後是身體和腳。
他很高,人也受過專業訓練,動作比常人迅速很多,速度似乎完全沒有受到那把匕首的影響。
蘇梨也立刻動了,她往前跑了兩步,在彎刀刀刃襲至眼前的時候,一個下劈藉着慣性從那人胯下穿過,來到剛剛那把刀掉落的位置。
這裡有一灘積水,在那人把刀踢開的時候蘇梨才發現的。
那人的反應很快,迅速回頭,幾乎是同時的,蘇梨掃了那人一腳的水。
水裡有泥沙,那人下意識的擡手擋眼睛,就是這個空檔,蘇梨來到那人身後,抓住匕首手柄用力一擰,然後拔出,對着那人的頸側插了進去。
像被點了穴道一般,那人的動作僵滯,沒了反應。
蘇梨拔出匕首,血一下子噴涌如柱,然後被越來越大的雨水壓倒沖淡。
片刻後,那人直挺挺的向後倒去,濺起一地水花,蘇梨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在那人面前蹲下,擡起他的右手手骨,將肉片片剮下。
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下手卻沒有絲毫的遲疑和停頓。
不知道過了多久,箱子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下一刻,趙啓出現在巷口。
蘇梨偏頭看了他一眼,復又回頭,將被颳得只剩下骨頭的手骨一刀剜下。
做完這一切蘇梨才起身面對趙啓,他冷靜的看着蘇梨,好像沒有看見那具屍體,沉聲問:“你怎麼出來了?”仔細聽的話,他的語氣裡甚至夾着一絲關切。
你去哪兒了?
蘇梨想問,還沒問出口,趙啓已脫下外衫纏在她腰上:“你受傷了,我馬上帶你去醫館。”
趙啓說完把蘇梨抱起來,蘇梨沒有掙扎,越過他的肩膀往黑漆漆的巷子口看了一眼。
她想,總會還回去的。
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二姐受的那些折辱,她總是會幫忙還回去的。
現在只是個開始……
蘇梨的傷口有點深,只差一點就會傷到肚皮下面的腸道,給她看病的大夫以爲趙啓是蘇梨的相公,把他狠狠的數落了一遍。
趙啓悶頭認罵,沒有反駁,等大夫幫蘇梨包紮好,開了藥方,又把蘇梨抱回留仙閣。
回到房間,那個木盒還在,蘇梨心裡已有準備,伸手要打開,被趙啓制止。
“我看過了,是一條手臂。”
“是嗎?”
蘇梨應着,表情很平靜,固執的掙開趙啓的手打開盒子。
盒子裡的確是一條手臂,手臂上的腐肉並沒有被剔除,發出惡臭,上面還有將破未破的衣袖,正是蘇喚月入棺那日穿的。
手臂從肩膀處被齊整切斷,到手腕骨的地方戛然而止,切口都很平整。
蘇梨拿出悉心保管的手骨放到手臂切口,二者完美銜接。
二姐,我會剮了安珏的!
你放心,我一定會剮了他!
蘇梨在心裡一遍遍複述,面上卻沒有任何表情變化的把木盒合上。
雨是後半夜停的,屋檐尚在往下滴水,蘇梨和趙啓便再度啓程。
他們離邊關還有很遠,耽擱不起。
幸運的是,從蘅州離開,接下來幾日天氣都很晴好,爲了把在蘅州耽擱的時間補回來,蘇梨和趙啓路過定州的時候沒歇腳,一口氣趕了八天的路,直到耗盡水壺裡最後一滴水,纔在貢州歇下。
貢州離邊關只剩三天的路程,說是州城,卻比隴西縣大不了多少,離皇城太遠,這裡魚龍混雜,地頭蛇甚至壓過了州府官衙。
一進城,蘇梨就敏銳地感覺他們被盯上了。
跟蹤他們的人並沒有很高明的技巧,蘇梨和趙啓不動聲色的在城中七拐八拐,那跟蹤的人丟了目標,在街頭轉了一圈便離開了。
“咳咳!”
蘇梨低咳兩聲,連日趕路,她的傷口有些併發症,已經燒了兩日。
“先去醫館!”
趙啓說完要扶蘇梨,被蘇梨擡手拒絕:“先找地方落腳。”
落腳的地方還是找的煙花之地,不過貢州更加荒涼,煙花之地沒有建築高樓,而是藏匿在地下,與地下賭坊混在一起,裡面的關係更加錯綜複雜。
煙花之地做的都是逼良爲娼的買賣,老鴇背後多半有背景支撐,如果沒有靠山,那老鴇和夥計也都是些狠人,要想在這裡鬧事,總是要比在其他地方多費些心力,這也是蘇梨一路以來選擇在煙花之地落腳的原因。
地下賭坊的環境很不好,蘇梨一進這裡咳嗽得更厲害,兩人把身上剩下的大多數盤纏都砸了出來才訂到一個房間,進了房間以後,對方很快送來熱水和吃食。
然而熱水只有一盆,飯食則只有四個白麪饅頭和兩碗清湯寡水的稀飯。
洗澡是指望不上了,蘇梨擰帕子簡單清洗了下傷口,重新換了藥。
傷口有些潰爛了,情況不大好,但還能堅持下去。
算算時間,楚懷安和陸戟應該已經接到使臣團在返京路上了,使臣團護送着公主和王上,一日走不了多少路,人數又衆多,如果不出意外的話,說不定明日或者後日蘇梨和趙啓就能遇到他們。
這是在不出意外的情況下,蘇梨很清楚,意外是一定會出的。
安珏玩了一路的把戲,像貓逗弄着老鼠,時機到了,就會想要一爪子把老鼠拍死,更何況蘇梨在蘅州還絞了他一隻爪尖。
以安珏的性子,是絕對不會讓蘇梨順順利利和楚懷安見面的。
他會以什麼樣的方式來見自己呢?
會再故弄玄虛讓人送一點屍體殘骸來,還是會親自帶着屍體來見自己?
亦或者他會叫人把自己綁過去?
“先吃點東西吧,你的傷口感染了,一會兒你在這裡休息,我去醫館幫你抓點藥回來。”
趙啓說着把一個饅頭遞給蘇梨,蘇梨接過,先喝了兩口粥才小口小口的吃起來,發着燒,她其實一點都不想吃東西,但她必須儲存體力。
安珏很快就要現身了,她不能在這個時候倒下。
強迫自己吃完半個饅頭,蘇梨實在吃不下東西了,她走到牀邊坐下,硬邦邦的牀板發出吱呀的輕響,她有點犯困,但這牀很好的打消了她想要睡一覺的念頭。
趙啓默不作聲起身往外走去,走到門外,蘇梨啞着聲音喚了一聲:“趙大人!”趙啓不明所以的回頭,蘇梨舔舔有些乾裂的脣叮囑:“路上小心!”
她的嗓子之前被灼燒過,一直沒有恢復,如今發着燒,聲音自然更加難聽。
這四個字她說得很慢,似是因爲嗓子很乾,說出來混雜着艱澀,讓趙啓臉上閃過片刻的怔忪,不過只是一瞬他便恢復了正常,微微頷首,隨即大步離開。
等他一走,蘇梨的肩膀立刻垮了下來,像失去支撐一般軟軟的倒在牀上,呼吸有些急促,呼出來的氣息又滾燙了幾分。
蘇梨翻身側躺,背對着門口,抱住斜挎在身上的包裹。
二姐,再等等,我很快就能爲你報仇了……
貢州表面是個並不富庶的城池,地下卻有着遠昭國最大的黑市帝國,在這裡,有人倒賣兵器,有人販賣前朝宮廷御用之物,當然也有殺手在這裡明碼標價做買賣。
這裡的地下像迷宮一樣,因爲沒有光照,常年點着燈,不分晝夜,無論什麼時候進到這裡,只要你有足夠多的錢,都可以買到你想買的東西。
蘇梨來過這裡一次,是五年前從京都到邊關的時候,陸戟帶她來的。
那時陸戟是穿的常服隱瞞了身份進來的,這個地方是三不管的灰色地帶,安珏如果要藏身,這裡是最好的藏身之所。
如果安珏在這裡,從蘇梨踏進貢州,他應該就已經知道蘇梨的存在。
以他的性格,送到眼前的報復對象,他不可能會放過。
蘇梨一點點想着,房門突然發出一聲輕響,蘇梨的身體猛地繃緊,不過她沒有動作。
片刻後,一方溼潤的散發着詭異氣味的絹帕捂住蘇梨的口鼻。
是迷藥!
蘇梨連忙屏住呼吸,儘可能的放鬆身體,假裝自己已經昏迷。
片刻後,絹帕被拿開,蘇梨感覺來人把自己扛了起來。
男人堅實的肩膀和斜掛在身上的那截手臂恰好硌在腰腹的傷處,蘇梨可以清晰的感覺到傷口重新裂開血又奔涌了出來。
她沒有吭聲,努力讓呼吸保持在穩定頻率,來人扛着她快步往前走着,目標明確的繞了一個又一個彎,不知道過了多久,地下城的熱鬧喧囂被甩出很遠。
男人的步子慢下來,然後蘇梨感覺他似乎扛着自己在往上爬。
蘇梨小心翼翼的睜開眼睛,視線有些昏暗,適應了片刻,她看見一件熟悉的短打上衣。
衣服是粗糙的棉麻做的,穿在身上其實很不舒服,尤其是一路這樣不分晝夜的趕路的話,身體會被衣服磨破皮,到處都火辣辣的疼。
“趙大人,你想帶我去哪兒?”
蘇梨驀的開口,銳利的匕首抵在趙啓的脖頸處,只要她稍微用點力,趙啓就會像在蘅州雨夜的那個人一樣死掉。
“你沒暈?”
趙啓的聲音很冷靜,絲毫沒有被抓現行的慌亂,蘇梨的手又緊了緊,刀尖刺入趙啓的脖子一寸。
“沒有。”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從問陛下要你陪我走這一遭開始。”
“既然你早就開始懷疑,就不應該問我剛剛那個問題,蘇縣主不是想見安主蔚嗎?下官正要帶你去見他。”
趙啓回答,聲音很穩,篤定蘇梨不會在這個時候殺了他。
刀尖又沒入一分,蘇梨聽見自己清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的聲音:“他不會輕易來見我,告訴我他會躲在哪裡看你對我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