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穗和黃老爹回家,最高興的要數珍眉了,因着家中主事人都不在,珍眉要在家中看守門戶,看不得熱鬧,心裡像有貓爪子抓似的。
金穗剛指着趴在牆頭露個腦袋的珍眉對黃老爹道:“爺爺,你瞧,那是不是我們家的珍眉?跟五伯孃家的貓兒似的。”
說着,朝珍眉揮揮手。
就見珍眉哧溜一聲滑下院牆,開了門扉,撒開腿朝兩人跑過來,一把握緊金穗的手,一分委屈九分欣喜地道:“老太爺,姑娘,你們可回來了!姑娘住進縣府的這些天兒,老太爺也不回來,我還以爲你們倆個不要我和山嵐了呢!”
金穗撲哧一笑,見珍眉眼裡有幾分小心翼翼的惶恐和受傷,心中微軟,知這丫頭並非開玩笑,是真的嚇到了,便笑道:“我成天兒唸叨要回來的,可城裡太太們給我送銀子,這又等了許多天兒,沒等來銀子,我就急着趕回來了。下回啊,再有太太們送銀子來,你和我一塊兒,省得我一個人抱不動!”
珍眉捧腹而笑,拍手道:“哪兒有姑娘說得那誇張,不過,姑娘是嬌貴的人,那笨重的銀子讓我一個人抱就得了。”
金穗輕輕拍了她一下。
黃老爹展顏,跟在兩個嘰嘰喳喳的小姑娘身後。
金穗進門後,腳步驀地有些沉重,有種親鄉情怯的感覺,想要走快點,又怕自己失望,到底來到柵欄邊上,果見雞柵欄裡只有一隻小雞了,另外花盆旁邊還有一隻大母雞在曬太陽。
母雞自從發過一回雞瘟後,珍眉覺得它孤零零的怪可憐,便再沒把它關在雞籠裡,只是看花圃看得緊。母雞刨一回土,珍眉就趕一回。
漸漸的,母雞大概不耐煩這種無聊的遊戲,便再也不在花圃裡刨土了,爪子癢了,嘴饞想吃蟲了,就到幾棵果樹下去刨。
“只剩這兩隻了。姑娘,我沒用,沒能治好小雞兒。”珍眉感傷地道,言語間很是羞愧。
“不怪你。唉,雞瘟來了,擋都擋不住。”金穗想想便釋懷了。人都有生老病死,何況是雞呢?
珍眉說:“我們家活了兩隻雞兒,五奶奶和四伯孃家裡今年養的小雞兒格外多,原指望小雞兒多下幾個蛋添些進益,誰曉得死得一個沒剩。連去年前年的老母雞也沒了。五奶奶好幾天沒吃下飯,聽人私底下說,十伯孃偷偷哭了呢。”
金穗點點頭,自從衛氏來鬧,李十娘憋着一股氣要給孫子掙些家當,將來好長臉面。
“穗孃兒。養雞的事兒過去這久了,便罷了,好歹留個打鳴的公雞和下蛋的母雞。算是菩薩保佑了。”黃老爹的聲音突然插入兩人之間,朝金穗招招手,“你來瞧瞧你種的花兒,長得花是花兒,菜是菜。草是草的,可見珍眉和山嵐是上了心的。”
說起這個。珍眉尤爲興奮,忙拽着金穗的手到花圃裡去看,指着花圃,驕傲地揚聲道:“姑娘,早先不敢隨便拔草,可巧,山嵐哥哥是認得雜草的,拔去了他認識的雜草,他又在佃戶來田地裡拔草時請教。咱們這花圃裡可是一根雜草也沒有的,山嵐哥哥還保證說,姑娘的花兒必定一棵不少的。”
金穗領了兩人的心意,細細看一遍花圃,原來亂七八糟分不清草與花的花圃,現在整整齊齊,花草分佈得錯落有致,雜而不亂,數了數品種,她驚訝道:“原來那多都是雜草,我原先記得有些好看的,還以爲是花兒呢。”
珍眉掩袖嘻嘻笑。
“你又耍啥鬼靈精?還不快說!”金穗佯怒道。
“姑娘真真好記性,”珍眉吃吃笑,說道,“原來的花兒長得有的大,有的小,委實太密了些,山嵐哥哥在西北角又開了小塊花圃,挪了些過去。姑娘,在那兒呢!”
說着,她指向竈房與臥室之間空出的一塊犄角。
那裡種了一棵核桃樹,因核桃樹生長期長,要許多年纔會結果,因此現在還未曾結果。
金穗揉了一把珍眉的頭髮,忙過去看了看,她認真辨識,認出山嵐移栽過來的花種多是長在樹根下的,她的小本子上一一記下,因她前些日子天天侍弄這些花,是以,記得極清楚。這樣的花種很可能喜陰。
金穗忍不住讚歎似的感嘆一聲,山嵐可真是細心。
金穗邊檢查花圃,邊問黃老爹:“爺爺,這些花兒菜啊,有你沒見過的嗎?”
黃老爹久居過揚州和兗州,先打漁後種地,花種恰恰是從揚州過來的,問他最合適不過。
黃老爹點了幾個花種:“這是葵花,那是土豆,前面是苞谷,你腳邊的是南瓜,都是從海外來的,這些我曉得。”又點了芋頭、山藥等,說是認得的。
這些不是本地的植物,就是近兩三百年間從海外國家引進的,如今已成了家常見到的蔬菜。
金穗不認得苗子,卻知曉目前大夏已有的品種,一邊聽黃老爹說,一邊飛快拿出自己隨身的小本子用炭筆記下來,每一種植物寫完後,她把紙片撕下,放在那株植物丫杈上。
黃老爹暗暗點頭,繼續指點幾種自己見過的種類。
金穗一口氣記下來,然後看看剩下的幾個品種,頓時寬面淚得很。
原來秦淮說的話不是誑她,真的大部分都是菜種,花種只佔了很少的一部分,也可能是因爲有些花種不適合兗州水土而沒發芽。
而黃老爹不認識的那四五個品種,其中三種開花的植物金穗兩眼一抹黑同樣不認識,兩種不開花的,長得嬌嬌弱弱的,似乎一場風吹雨打就能枯萎了。
所有的植株保存得很好,山嵐認得的應該也不少,大概是想等金穗回來再處置,因此纔沒動。
金穗不敢動那幾個“稀有品種”,和珍眉聯手把家常蔬菜、家花野花一類都移植到黃家的菜園子裡,四株向日葵就種在菜園東頭的溝壑裡,以便它們長大後天天向太陽。
因黃老爹說要等到貞節牌坊之後纔會再議搬家的事兒,金穗便不急了,專心侍弄那幾朵花。
大概是她太過悉心呵護的緣故,嬌花更嬌,一場春雨下來那兩株弱不禁風的竟然給淹死了。
金穗欲哭無淚,倒是後來秦雁知曉了來葬花,面有悲色地安慰她:“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穗姑姑,莫傷心了。”
金穗抖了半天,確認自己被雷倒了,好半晌後才僵硬地問她:“你哪兒來的感慨?我們村裡娃兒見多了落花落葉,也沒見誰葬過一回花兒啊?”
那句詩,金穗不想追究什麼盜版不盜版了,反正她不是龔自珍。
何況,她根本不是爲化作春泥的落紅而傷心,而是爲自己沒能看到果實而失望。
“嘻嘻,不是啦,”秦雁終於恢復正常了,揪着手指道,“是師傅們組織了春遊,恰好和城裡的娘娃兒們撞在一起,正好並作一堆熱鬧熱鬧。她們鼓搗的這個名堂,葬的是王家村桃園裡的桃花,不少娘娃兒哭鼻子抹淚的,我聽一個娘娃兒唸了這句詩,就問了來背下。倒是蠻有趣兒的。”
金穗心中一動,問道:“這是那娘娃兒作出來的詩?”
她扯着自己的衣襬,竟然有些激動。
秦雁卻忽然哈哈大笑,眼角沁出眼淚。
金穗便知自己鬧了個烏龍,臉紅了半邊。
“她敢作這個詩嗎?這是咱們高祖皇帝作的。穗姑姑,原來你不會背詩啊!”秦雁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長久以來在金穗面前的自卑感一下蹭蹭蹭升級爲優越感。
金穗窘迫,小金穗讀的詩是席氏教的,都是些淺顯的詩詞,而且因她年紀小,也沒學多少,倒是啓蒙的《三字經》一類學的多些。後來黃秀才接手她的教育,嚴苛地教導什麼《烈女傳》《女戒》《女訓》,要把小金穗打造成標準的三從四德的古代女子。
正經的詩文,她倒真的沒學過。
金穗頭一回被人看以文盲的眼光,心裡那個苦滋味,前世十六年寒窗白苦讀了。
秦雁與金穗相熟已久,早把她當做自己的知心朋友,不忍她難堪,拉起她的手道:“穗姑姑,我亂說話,你莫放心上。你這聰明,現在背肯定比我背得快。”
想起金穗家的書已經全賣了,秦雁又體貼地道:“等我下學回來,把師傅們交代背的書背給你聽,跟你進了學是一樣的。”
金穗心中暖烘烘的,緩緩拉起嘴角,露出個最真摯的笑:“我……”
剛說一個字,黃老爹從屋外進來,笑問:“說啥呢?這開心?”
秦雁便把自己要教金穗背書的事兒說了。
黃老爹的雙眼在夕陽裡微微黯然,金穗忙推着秦雁,故作大驚小怪地道:“哎呀,你剛還說要去前頭堰塘裡趕鴨子的,天兒快黑了,我和你一起去,再晚了,小心五奶奶要生氣。”
雞瘟過去後,秦五奶奶家的鴨子死了大半,只剩下四隻還活着,每天當寶貝似的,有她一口吃的,便餓不着鴨子,有時還專門讓孫子去河裡摸河蚌貝殼給鴨子加餐,看得比眼珠子還金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