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喊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急驟,很快夏侯將軍的身旁就傳來刀劍相擊的聲音。發覺自己還在重圍之中後,夏侯將軍頓時萬分焦急,他心念一轉,咬牙道:“置於死地而後生,我們殺去東明吧。”
東明縣城有城牆保護,闖賊此番急襲未必攜帶攻城器械。夏侯將軍往東明殺去的時候,聽見身後的吶喊聲變得越來越遠,再仔細一琢磨,更覺得自己的想法非常有道理:“此番闖軍必定以楊大人爲首要目標,絕不會先攻打東明,以免打草驚蛇。明日闖軍主力肯定會追擊我大軍主力和楊大人,未必看得上一個小小的東明。”
明軍大營這邊火光沖天,早引起了東明縣的注意。早在夏侯寬甫趕到東明前,就已經有大批明軍潰兵跌跌撞撞地向着東明跑來,到城下之後上氣不接下氣地嚷嚷着要縣丁開門。東明縣令已經被師爺從牀上喊起來,趕到城門時,縣丁頭目跑過來報告:“大老爺,城外有亂兵嚷着要小的們開門,說是幾十萬闖賊殺到,要進來協助守城。小的沒答應他們,說城內有令,天黑不得開門。”
“做得好!”縣令大吼着誇獎了一聲,接着又從鼻孔中噴出一口冷氣:“什麼闖賊殺來,還幾十萬?本官怎麼一點風聲沒有聽到呢?分明是有亂兵譁變,想詐開城門進來洗劫。傳令,再有敢來詐門的,一律亂箭射回去。”
那個縣丁頭目頓時也是恍然大悟,想到城裡的家人、親友,更是爲自己方纔的猶豫而陣陣後怕。他惡狠狠地叫道:“小的知道了,大老爺儘管放心。”
城頭上守衛的縣丁們接到命令後更不手軟,馬上將準備好的弓矢和木石向着門前的亂軍打去。明軍沒有被打傷幾個,剩下的人趕緊退到安全距離以外,朝着城門破口大罵。此時夏侯寬甫正好趕到,他仗着自己的總兵身份衝到城前,向守軍大呼着報出姓名:“本將乃保定總兵夏侯寬甫,快快開門,否則以私通闖賊論處。”
站在城樓上的縣令藉着火光模模糊糊看到一個身影,不由得戟指大罵:“你這賊好愚蠢,以爲本官不識得朝廷命官的官服麼?一個小兵騎了匹劣馬,就自稱總兵,當真可笑。”
夏侯寬甫勃然大怒,搖曳的火把隱隱映出他的一張麪皮頓時漲得紫黑,他把寶劍抽出,遙指着城上喝道:“這狗官私通闖賊,兒郎們,把城門給本將撞開。”
一個家丁揮舞着手臂,鼓動周圍的潰兵們道:“百萬闖賊就在我們身後,攻破此城我們還有一線生機,不然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見大多數士兵還在猶豫,又有一個家丁大喊道:“這城上不過是些縣丁,你們連他們都怕,還是爺們麼?”
士兵聽到後都覺得頗有道理,縣丁手裡恐怕連刀槍都不齊,盔甲、火器更是罕見之物,膽氣一來,惡氣頓起。士兵們渾渾噩噩地跑了半夜,還有人剛纔被城上的石頭打得頭破血流,正不知找誰出這口惡氣,當即就有不少人叫喊着響應,開始四下尋找木頭準備攻城。
有人立刻動手拆了城邊的民房,卸下大梁擡着趕來,夏侯寬甫的家丁們縱馬來回驅馳,鼓舞着明軍的士氣:“攻破此城,就讓弟兄們大掠三日。”
明軍在城外進行着攻城準備,城內的縣令也沒有閒着,在他的嚴令下,所有的更夫都把鑼鼓敲得震天響,滿城大喊着:“鄉親們快醒醒吧,官兵來洗城啦!”
等城外的明軍喊着號子、扛着大梁朝城門撞過來的時候,縣城內的青壯也已經操起傢伙涌出家門。他們在縣丁的指揮下跑上城牆,匆匆組織起隊伍保衛城市。全城的人都已經被驚醒,年輕的婦女抱着孩子,和妯娌、小姑一起躲在牀下,到處都是孩子們的哭聲和女人們的驚叫。而城內的老頭、老太太們則拄着柺杖跑到牆邊,朝牆上的壯丁大聲喊叫着給他們打氣。城內的道路被火把映得通明,白鬚飄飄的老者們大聲責罵着那些搬運木石的後生晚輩:“手腳利索點,命都要沒了還偷什麼懶?也不替你的爹孃想想!”
“這就是楊文嶽的營帳麼?”許平走進標營的中軍帳,身旁的衛兵舉着火把爲他照明。許平四下打量一番,他本以爲楊文嶽一個文官沒有這種膽量,發出由衷的稱讚道:“這官還有點膽色嘛,居然記得把印信全都帶走。”
此刻楊文嶽的標營在十萬明軍聯營中就像是大海中的孤島,兩千闖軍剛剛肅清了營內的抵抗,控制了所有的營門、庫房和每一段營牆。一切安排妥當後,闖軍就把營門關閉,靜靜地聽着外面的沸騰廝殺聲。自認爲暫時無事可做的許平在楊文嶽的太師椅上坐下,舒服地說道:“真是不錯,啊,居然還有茶。”
那茶壺摸上去還是溫的,許平掀開壺蓋深吸一口氣,讚道:“西湖龍井,難得的好茶啊。”
遲樹得聞言哈哈大笑道:“大將軍很懂茶啊,佩服,佩服,比末將可是強多了,我就連草根、樹皮都分不清。”
“是的,不但懂茶,還懂這個。”許平微笑着接受了遲樹德的恭維,的目光往帳內的另一張案几上看過去,那上面正擺着一張木琴。他走過去把那張琴小心地捧起,仔細打量一番,又輕輕地放在案上。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好,許平先把一隻手輕輕搭上琴絃,沿着它緩緩滑行,然後手指動了動,撥響幾個音符,許平嘆道:“啊,我已經有一年多沒有摸過琴了,想不到在楊文嶽這裡竟然碰上它。”
“原來大將軍還會彈琴。”遲樹得的臉上充滿了驚訝、敬佩之色。
“是啊,我曾經在茶館賣藝爲生。”
“原來大將軍也是窮人啊,還在茶館賣藝啊。”遲樹得哈哈笑起來。
“你以爲我是什麼人,”許平微笑着問道:“以爲我是聽琴、品茶的人麼?”
許平說着就把另一隻手也按到琴上,流暢地彈了一段。
“果然是有些生疏了。以前有一段時間,我天天都要彈上一會兒。”許平喜悅地搓搓手,擡頭問道:“遲兄弟以爲如何?”
“甚是悅耳,不過——我是粗人,不懂這些,咿咿呀呀地太柔和了,沒有顯出大將軍胸中的百萬雄兵。”
“今夜外面的殺伐之聲還不夠重麼?”許平心情非常好,對衛士們大聲吩咐道:“留下值班的軍官,其餘的軍官都招到這裡來,我給大家好好彈上幾曲。”
遲樹得搬了把凳子靠近坐下:“難得大將軍今天有興致,可是末將身上卻沒有琴儀啊。”
許平笑道:“便宜你了。”
楊文嶽的帳篷中很快就來了不少闖軍軍官,聽說大將軍要給衆人彈琴,都笑着喊好。許平擺了擺手讓大家安靜,然後低頭下頭慢慢地彈了起來。軍官們出於對大將軍的尊敬,都緘口不語,默默地聽着。
周洞天也來了。蠟燭的火苗閃爍着,許多忽明忽暗的人影在帳篷的壁上搖曳,殺伐果斷的許平似乎變了個人,從他手指間流出的音樂柔情脈脈,甚至——甚至帶有深深的憂傷。周洞天心頭浮上白居易的詩句:“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灘,水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
“好!”一個軍官帶頭喝彩,另外幾個人跟着拍手。
許平收攏手臂擡起頭來,嘴角漸漸向上翹起,露出笑容。給他伴奏的,正是那營外傳來的、無窮無盡的砍殺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