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都地勢起伏,北面的高崗地帶是皇宮之所在,偏南則是權貴們連片的宅邸。寧安候溫府就在坐落於此地,紅漆大門,屋檐高挑,匾額是皇上親題。
因從運河碼頭至溫府的距離有些遠,所以近晌午時,水家一行人才到達。在候府門口,又經歷了鬧哄哄的迎接儀式,水石喬就由寧安候溫凝之及其子,被稱爲小溫狀元郎的溫宏宣引到前院去用飯敘話。一個姓程的媽媽,則帶着水小姐主僕到早就安排好的住處去。
“給水小姐收拾出的院子叫墨玉軒,位置是有些遠,卻是景緻最好的。”程媽媽大約四十上下的年紀,皮膚白淨,渾身上下收拾得乾淨利索,沒有穿金戴銀的俗氣,態度上雖客氣,卻無諂媚之態,比普通富商家的正房太太還氣派些。
寧安候府沒有正經主母,由一房妾室和幾個管家掌管中饋。這位程媽媽,就是內管家。
程媽媽一路走,一路熱情的道,“如果小姐不喜歡墨玉軒,就先委屈安頓下來,回頭再換也成。咱們候府是皇上賜下的,地方盡大,人口又簡單,空院子着實不少,能可着小姐挑。”
水小姐不說話,只點了點頭,徑自前行。她走得很慢,似是認真欣賞着府內的佈局和景緻。
她身邊兩個貼身丫鬟之一的青黛和氣地微笑道,“多謝媽媽。我們小姐喜歡清靜,聽起來墨玉軒倒是很好。”笑容溫婉,明眸皓齒,聲音溫軟,典型的江南美人,看起來很好說話。
程媽媽暗自揣度着,又瞄了瞄另一個丫頭。
大家族的小姐們是不怎麼管事的,所以身邊的貼身大丫頭就特別重要。她們在主人面前說一句話,有時候比旁人的百句、千句還頂用,絕對輕慢不得,要率先打好關係。
另一個丫頭名叫青檸,生得頗爲英氣,五官深刻、英姿颯颯,雖然穿着打扮與青黛完全一樣,可近了看,後腰上彆着根馬鞭子,不倫不類的,還挺嚇人。
再細看那小模樣,程媽媽心裡不由得打了個突,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可是青檸卻似渾沒在意,就跟着自家小姐,兩隻手負在身後,走路的姿態有點像兵營的小兵。
“媽媽,程媽媽。”青黛見程媽媽發愣,輕喚了聲。
程媽媽回神,連忙掩飾地笑道,“老奴想着水小姐身邊肯定帶着使喚慣的人,墨玉軒就沒多預備,只拔過來二十個粗使的丫鬟和婆子,由着姑娘安排。”
“媽媽想得周到。”仍然是由青黛回話,“除了我和青檸,小姐還帶了四個二等丫頭。倒不是別的意思,正如媽媽所說,用得順手罷了。再加上媽媽給拔的二十個,人手儘夠了。”
程媽媽這時候看出來了,這位水小姐不愛說話,青檸不愛理人。有什麼事,直接和青黛說就好。於是她又撿着好聽又要緊的,和青黛聊了幾句。
這時,一行人正好穿過箭道,走到一處院落前。院子佔地很大,推測一下方位,應該在整個府邸的中軸線上,顯然是主院。但院門上沒有匾額,也沒有丁點人氣。程媽媽到了此處,腳下還自然而然的加快了些。
然,水小姐卻停下了步子。擡頭,仰望着那高高的斗拱,線條簡單但靈動的鴟吻和灰色的瓦頂,輕聲問,“這裡……是何處?”
程媽媽遲疑,又張了張嘴,才恭敬了聲音道,“這兒是前頭候爺夫人住的地方。”
她以爲,水小姐聽了,就會離開的。亡人故居,總是不太吉利。哪想到水小姐反而上前幾步,因爲距離近了,頭仰得更高。那挺得筆直的脊背,被高大院門一襯,顯得格外倔強。
“怎麼好像沒人住?”水小姐又問,面上紅紗輕輕拂動。
“說起來,咱們候爺這麼好的人,命卻這般苦。”程媽媽嘆了口氣道。
她算看出來了,水小姐是個擰的。若是不說明白,今兒就別想順順當當的完事。所以,乾脆直說好了。反正也不是壞事,傳揚出去,只能增加候爺的美名。
“想必小姐知道,咱們溫家世代書香,候爺十五歲中探花,轟動大趙國。那還是太宗年間的事。同年,娶了宣宰相之女爲妻,夫妻和睦。可惜啊,十幾年前元配夫人過世。候爺孤守多年,四年前才續娶了填房夫人。候爺對這位新夫人真真是愛重情深的,哪知……新夫人過門才一年……竟然也故去了。候爺心傷至極,就封了主院,除了打掃的僕役,再不許人出入,用以懷念。就這麼着,都三年了。唉。”
“沒想到義父有這麼多傷心事。”水小姐沉默了一會兒,也是唏噓,“往後,我要多孝敬義父才行。”
“小姐如此仁孝,一定會有福報的。”程媽媽連忙道,身子側轉開,繼續領路。
墨玉軒是一處兩進小院,回字型。但別看只兩進,房屋卻高大,院子也寬綽。此時正是五月的天氣,花木開得正好。還沒進院,就聞到醉人香氣。正門前,還有一片清幽的小小竹林。
回字型的外圍,有二十來間房,安排粗使的僕婦、丫環,加設水房、竈房、雜物房,綽綽有餘。回字型的裡圈,有房九間。正房一明兩暗,外加兩間耳房,東西廂各三間大屋。天井中有一小池,湖石四圍,泉清見底,內蓄錦魚翠藻,雅緻又漂亮。
眼看飯點就要過了,一行人進了墨玉軒的時候,飯菜已經擺好。程媽媽回去覆命,幾個人就在花廳裡隨便吃了些,後面拉東西的馬車也到了。眼看一隻只的箱籠流水價擡進來,青黛忙得腳不沾地,指揮小丫頭趕緊歸置東西,收拾屋子。
至少,正屋在天黑前必須拾掇好,不能耽誤了小姐晚上安眠。
花廳裡,就剩下水小姐和青檸。
“你就不去幫幫青黛?”水小姐瞪了青檸一眼。
青檸嘿嘿笑,“一文一武!我們一文一武。管家婆的事都是她來,奴婢要負責小姐的安全。”
水小姐呸了聲,“就說你偷懶好了,如今都進了府,哪有什麼危險?”
她早已經摘下了紅羅面紗,露出年輕的面容。很漂亮,皮膚雪白,一雙點漆般的大眼,屬於明麗張揚的長相。不過,在眉目之間有鋒銳之氣,如果板着臉,就帶着點生人勿近的氣息。
“候府對小姐不那麼待見呢。”青檸哼了聲,“雖然沒有當家主母,妾室往小姐面前跑又不夠沒資格,可不是還有兩位嫡小姐嗎?怎麼就派個媽媽來?再怎麼能幹,也是個奴婢。下馬威啊,我的乖乖,給誰看。”
“誰愛看誰看,反正咱們不看就是了。”水小姐軟軟打了個哈欠,閉眼倚在桌子上,也不知想些什麼。
青檸仍不服氣,“那死女人還盯着奴婢看來着!奴婢臉上有花嗎?還只當奴婢不知道,奴婢不愛理就是了。”
“因爲……”水小姐沒睜眼,只嫣紅小巧、下脣略豐的嘴動了動,“你長得太像了。”
青檸一怔,就沒再說話,低垂下了眼睛。
好半天,水小姐站起來,“前頭吃得差不多了吧?我得去拜見義父。”
“不是說,晚上有接風的家宴?”青檸道,“寧安候爺雖佔了義父的輩分,到底小姐是未來的親王妃,晚上再見也一樣的。”
“不,我等不了了。”水小姐說着就往外走,“你暫時別露面,去把青黛換過來,再找個人去通報一聲。”
青檸愁眉苦臉的應了聲,拖着步子出門辦事。因花廳沒有鏡子,水小姐依着感覺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頭髮,又看看手中的紅羅面紗,認認真真地疊好,放在桌上。
外院裡,溫宏宣帶着水石喬去安頓,溫凝之獨自去了書房。屁股還沒坐熱,他的貼身小廝豆子就來報,說水小姐求見。
他有些詫異,卻點了頭。很快,水小姐就來了。對他持晚輩禮,言談舉止坦然鎮靜,不像是出身於民間的女子。這讓他很滿意,之前他都沒見過這位“義女”,有了這層關係,不過是爲了讓水小姐能稍微配得上晉王殿下。
皇上選他做兒女親家,是對他的信任和恩寵。他明白,自然高高興興的應承了,還要讓水小姐在候府裡過得好。但,如果此女粗鄙無文,行事中鬧出笑話來,他臉面上也不好看。
他隨口考較了幾句詩文,本也沒什麼期待,最後卻驚訝的發現,此女居然文采不錯,比他親自教的,在東京都素有才名的兩個親生女兒不差。
再看跟在她身邊的丫鬟,柔美知禮,進退得宜,同樣不可多得。
“在府裡不要拘束,從今往後,這裡就是你的家。”溫凝之和藹地道,一張英俊無比的臉因這樣的神情,好像散發着淡淡的微光。
他年紀三十有六,但保養的極好,看起來還不到三十。又因爲身上有濃濃書卷氣,那溫雅的模樣,照樣能令少女和少婦們芳心亂跳。
“你年紀比芷兒小兩歲,比又倚兒又大了四個月,所以我已經吩咐下去,從此你就是咱們候府的二小姐了。”他繼續說,聲音滿是安撫之意,“今天你纔來,怕是累得狠了,先回去歇着,晚上家宴,爲父再爲你引見兄弟姐妹。”
“是,義父。”水小姐看起來規矩而順從,但卻沒有退下,反而道,“只是女兒有一事,想跟義父說。”
“什麼事啊?”
“我想……叩拜義母大人。”
溫凝之聞言,額角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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