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在蘇城,平至旁系親戚,下至家中下人,慕容紫從不輕易開罪。
入宮後更甚。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要是犯了我……那也是酌情看待,先躲了再說才。
並非她性情軟弱,而是她深知,憑她嚷嚷得再兇,要與慕容家斷絕關係,與慕容淵再是不對付,她到哪兒都會頂着大楚第一世家‘慕容’的姓氏。
旁人總會顧忌於此,慕容家更不會真的將她放任不管,哪怕就着她那丁點微小的價值,也要利用乾淨後才丟棄摹。
再不濟,她是被楚蕭離死乞白賴弄進宮的,他還能真的容她被別個捏死不成?
她嘴上沒對哪個說,心裡也揣着份底氣。
她知,只要自己不主動去害人,那些想害她的便會當她是軟柿子,出手不會太厲害,由是她有力氣接,接不住,亦會有人在身後幫襯。
無論發生多大的事,她不求哪個,扛得住就扛,扛不住,橫豎不過一死。
若父兄對她伸出援手,那也是他們心甘情願的,她可沒求誰。
站在被動弱勢的境地,於她而言好處多過壞處。
這是慕容紫的小心思。
後而決定留在宮裡,和楚蕭離面對一切,她做皇貴妃,住東華殿,想害她的人沒機會闖進來,她亦沒打算仗着帝寵在宮裡橫行。
小日子是自己過出來的,她不去找哪個的晦氣,有人對她出招,接着便是。
只今非昔比,如今讓她反擊回去,就不會是當初還做小女官那會兒不痛不癢的輕撓程度了。
就算如前幾日宮宴,遇上難纏的官夫人,找上*門的麻煩,她全當成調劑消遣。
只要楚蕭離向着她,她就願意留在深宮和他相守,爲他生兒育女。
遺憾眼下看,連這點小心願也不能夠了。
商靄把她當作楚蕭離的軟肋,早在他們前往安都時候,佈下蛛網交縱的暗局,一樁樁,一件件,全將矛頭直指向她。
將她置於死地,奪楚蕭離心之所愛,引起兩國戰禍,生靈塗炭,世間所有,全都做他商靄的陪葬!
慕容紫怎甘願坐以待斃,任由他拿着自己算計?!
昨兒個杜欣死後,藍翎對其屍身查探了一番,不但在她牙縫裡找到致命鳩毒,又在她身上斷出另一種慢性的毒藥。
想必商靄就是用那毒來要挾杜欣,爲他辦事。
如若不從,早晚都是死。
杜欣直性,來東華殿行事不成,乾乾脆脆的自盡了。
試想,她已被慕容紫試出破綻,不求死的話,被押下去便是大刑伺候,就算說出實情,得以解了毒,也要做一輩子的階下囚。
——唯有一死了之。
宮裡,到底還藏着多少這樣的人呢?
別處慕容紫不敢說,但太醫院定有一個!
……
東華殿的偏廳裡,慕容紫將來龍去脈和心頭打算對最是信得過的衆人道盡後,才溫言細語的說來,已在半個時辰前已做了設計,此時收網正和適宜。
原來,在高汶派人去尋東萊的同時,他往着太醫院親自去了一趟,當着多人的面拿出一張膳食方子給太醫過目。
此方子來由許久。
是爲皇貴妃嫁入皇家前,華國公夫人私下相贈。
國夫人心疼女兒,將北狄宮廷裡養胎的秘方給了她,坦言說若有了身孕,可用此方調養,溫補身體。
幾位在場的太醫一道看了,覺着選用的食材性溫,配以三味中藥,有消解燥火,安胎滋養之功效,在冬日食用極好。
高汶見方子無礙,思量後又道,太醫院與御膳房捱得近,不如先讓御廚按照膳食的工序烹製,後而再把湯汁送來太醫院,由諸位太醫加入那三味藥,繼續煎煮。
如此,他回去覆命,娘娘當會放心一些。
太醫術業有專攻,御廚說白了只是掌勺的,做得出山珍海味,卻不懂藥理芸芸。
過往時日,皇貴妃所用的補藥,從抓藥到裝罐,文火慢熬,濾出藥汁,送到東華殿
tang內,每個步驟都有萬歲爺信得過的人全程盯着。
隔壁的御膳房亦然。
送去東華殿的膳食沒一樣不細查個四、五遍,全程都由東萊或者高汶把守,半點可趁之機都不漏出來。
故此,無論是太醫院還是御膳房,都習慣了在‘監視’下作業。
這也正是慕容紫疑惑所在。
藍翎在與她的藥方裡做了細微的調整,能夠使她暫且無法受孕,可她卻那麼快就有了身子。
便就說明,問題出在太醫院!
只要查出此疑點,就能順藤摸瓜,把暗中搗鬼的人揪出來,佔個先機!
太醫院的主事的端木提點聽了高副總管的提議,當即應允。
先帝講究以膳養身,對御膳房依賴有加,他們這羣太醫反遭冷落,曾經一度,御膳房那些粗蠻廚子逞盡威風!
如今重得皇上重視,太醫院上下豈有不鞠躬盡瘁之道理?
再說本來麼,按照方子,就是那麼個過程。
高副總管的提議正好遂了衆太醫的心願,簡直比親自撈袖子打那羣廚子的臉更痛快!
一錘定音,端木提點高高興興的使了身邊兩個小太監拿着方子到御膳房揚威耀武去了。
間隙,高汶又與之一罐蜂蜜,道,此爲皇貴妃在安都奇遇時,從純樸村民那裡偶然得來,貴在心意,還請提點查探過後,不得問題的話,那三味藥中蜂蜜這一味,就用罐子裡的吧。
端木提點接過蜂蜜,仔細查探,親自品嚐,說槐花蜂蜜極好!
接着,還跟高汶嘆了一把皇貴妃娘娘仁慈善良。
辦完這些事,高副總管便一身輕鬆的回了東華殿。
方子是爲引子,大動干戈的去御膳房,是爲與那有心人暗示此乃欲蓋彌彰。
一罐慕容紫千叮萬囑的蜂蜜,怎可能不引人注意?
加之早晨時候鬼醫與曦昭國師雙雙出入東華殿,誰知發生了什麼事?
受商靄所控的那人爲保證萬無一失,一定不會坐以待斃。
……
交代完鉅細,便已到了正午。
宣政殿那端隱隱飄來樂聲,今兒個君臣同樂的第一宴方纔開始。
年底的酒宴極講究,統共有三場,午宴享用罷了,皇帝會以一國之君,一家之主的身份,帶領羣臣還有來自各國的特使們,遊覽皇宮各個地方。
御畫坊、暢音閣、演武臺,包括六局等等。
以此方式向羣臣和別國使節表示,看朕的後宮一派安好之象,齊家治國平天下,朕做得很好。
通常在這個時候,臣子和使節們都會很給面子的馬屁一通,和樂融融。
而對於慕容紫來說,卻是瞞着楚蕭離行事的大好機會。
置身東華殿,她認真的豎起耳朵聽了半響,竟還能清晰的捕捉自宣政殿飄來的幾個單一的音調。
花影月影照舊在這時候伺候她用午膳,高汶立在中殿做傳侍。
雪影將長生丹大方相贈後,這會兒亦不知逛到哪兒去了。
溟影和霧影猶如兩尊門神,在最近的地方守着那人兒。
似乎所有人在聽了她的話之後,心底裡都起了或多或少的變化,只她一人獨樂樂。
做了決定,慕容紫心情愉快,胃口不差,筷子捏在手裡,面前的每樣小菜都不挑的嚐了一遍。
就等着飯罷後,御膳房和太醫院將聯手合作的滋補湯藥送來,給她作消食用。
前提是,那碗補湯送得到東華殿。
外殿,東萊站在偌大的殿門下來回踱步,心事重重。
他被事先叫了來,這會兒六神無主的在這處巴望着,只等霍雪臣使人來知會。
自他入宮拜了宋桓做乾兒子,又巴心巴意的跟隨楚蕭離,這還是他第一次瞞着主子行事。
心裡別提多糾結了。
剛開始他也動了去同皇上告密的意思,叫高汶瞧了出
來,拉他到角落裡去開解。
說,皇上寶貝娘娘是真,娘娘心疼皇上也是真。
事已至此,藍翎大夫說了,有長生丹保命,至少能拖延到生產那日,若不能解毒,保大留小也是能夠的。
眼下行動是爲釜底抽薪,連一向心思縝密的霍大人都一口允了,爲的不止是有性命之憂的娘娘,更是楚家的天下,還有兩國百姓。
他東萊不是自認宦官第一忠麼?
豈能輸在小小顧忌裡?
倘若娘娘真有個三長兩斷,皇上不瘋魔了去呀……
如此,好吧。
東萊只得暫且應了。
怎麼的也得先將在太醫院搗鬼的人揪出來,再言其他。
剛想罷,餘光裡多出個移動的點,再擡首尋看去,一深得霍雪臣器重的侍衛疾步前來,道,“東大總管,成了!”
整個太醫院,此時盡在掌握。
東萊驀地抖擻了下,立馬肅容,“那還等什麼,走!請鬼醫。”
……
約莫過去一個時辰。
慕容紫細嚼慢嚥的用了午膳,喝下半盞安神的茶,人就被押到眼前來了。
剛剛好。
這回當真是兵貴神速,全賴動作迅捷,出其不意,險勝一局。
整個早晨最忙的要數藍翎了,來回的奔走,折回東華殿後,往旁側的椅子坐下,連喝三碗茶,好歹得以緩釋。
再說回時才太醫院的情形——
爲給皇貴妃督促煎藥,端木提點連午飯都沒吃上,一門心思的想着先在主子跟前邀功再說。
他乃太醫院主事,他不走,手底下小的更沒人敢走。
於是正午那會兒,給太后還有各宮妃嬪請平安脈的太醫們悉數歸來,整個太醫院整整齊齊的守着那罐文火上的湯藥,待到火候一到,剛從火爐上擡下,濾好,盛入保溫的湯盅裡,外面忽聞一聲大喝!
登時,霍雪臣領禁衛軍從門窗各處通道涌入,把裡頭的人嚇得半死之餘,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齊齊卸了衆人的下巴。
無法,要防那歹人咬破藥內的鳩毒自盡,別無他選。
待到東萊請藍翎前往,逐一查探他們身上可中有與杜欣身上一樣的毒。
就那麼將藏在紅豆槓裡唯一的那顆綠豆,找尋了出來。
煞費苦心吶!
只有一個小太監牙裡藏了鳩毒,且是他身上也診斷出和杜欣如出一轍的慢性毒藥。
東萊對其有印象,這傢伙連藥都認不齊全,素日專門負責給洗刷煎藥的藥罐子。
這便也是他能夠得商靄所用的關鍵!
依着往日的推斷,能在藍翎開的方子裡看出端倪的人,世間少之又少,更何況商靄並不在楚宮內。
要神不知鬼不覺的解除她藏在藥裡那味讓女子不受孕的藥性,更是門大學問!
既然太醫們都沒有在尋常滋補的湯藥裡找出蛛絲馬跡,又談何解去藥性?談何在不傷着慕容紫的前提下,讓她成功受孕?
問題就出在藥罐子上!
放下午後的第三盞茶碗,藍翎轉了轉美目,悵然道,“我卻是很久沒有遇到這麼精乖的事了,在煎藥的罐子上做手腳,真真出其不意。”
小太監清洗藥罐的時候,只消加入精煉的綠豆油汁浸泡藥罐,長此以往,油汁沁入罐子裡,熬藥時又會揮發而出。
綠豆有消解藥性的作用,味道極其微淡,輕易被其他藥材濃重的味道掩蓋,以至於至今無人察覺。
全因平日宮裡的貴人們食用綠豆的量根本不足以抵消藥力,就連太醫們都疏忽了。
藥材無差錯,工序有人督促,就連把藥從太醫院送到東華殿的途中都不經二手,原來用的是這麼個——簡單至極的法子!
商靄交給小太監的油汁在其住的地方搜了出來,並着他用油汁清洗浸泡了整整一年的四隻藥罐!
只要是慕容紫的藥,就用這些藥罐煎煮
,味道是一樣的,藥性早在煎煮中揮發乾淨。
好深的手段!!!
視線落在那幾只平平無奇的藥罐子上,藍翎心中兀自苦澀。
是該先嘆兒子青出於‘藍’!還是該先恨兒子爲非作歹,心腸太壞?
她嘆着,惱着,心緒複雜着,慕容紫倒顯得異常平靜,讓風影拔了小太監藏毒的那顆牙,再接好下巴,對其淡語道,“本宮且問你,你爲商靄用了一年多,這中途裡可有和他聯繫?若聯繫,用什麼法子?宮裡是否還有你的幫手?只要你一一答來,答得讓本宮滿意,本宮大可不計前嫌,不但請鬼醫爲你解毒,待問完了,事後還會賞你一筆銀子,讓你出宮討個生活。”
小太監不曾被五花大綁,只剛被硬生生拔了一顆牙,滿口都是血,又因事蹟敗露,嚇得全身顫抖。
接好下巴,他緊忙對慕容紫撲跪下去,邊磕頭邊求饒,含糊不清的說了大堆廢話。
雲影煩躁的踹了他一腳,直將他踢得又咽出兩口鮮血。
人被踹得遠了,雲影幾步近過去,單手拽起小太監的領口,凶神惡煞道,“主子問你話,你照答便是,還想活就放聰明些,可明白了?”
小太監挨那一腳並無內傷,僅剩下半邊膽子被踹得煙消雲散,滿腦子只有真話。
重新跪好,他抖啊抖的,磕巴道,“回、回娘娘的、話……奴才並無其他幫手,這中、中途也沒有同商太醫……聯繫,更不知宮裡可否還有、其他與奴才一樣的……人!”
說到這兒,他斗膽擡首慘兮兮的望向慕容紫,眼淚婆娑,“奴才曾想,將此事稟告皇上、可奴才又想……這綠豆兒的油汁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玩意,至多化解少許藥性,吃、吃不死人!!且是……奴才的小命在商太醫的手裡捏着……不得不從,娘娘明鑑啊!!”
“吃不死人?”霍雪臣氣急凝眉,頗似從修羅煉獄鑽出來的羅剎鬼,“謀害主子,知情不報,你個該死的!竟還敢喊冤!”
慕容紫很耐心的問,“你仔細想想,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語調可稱得上和藹可親。
小太監年紀不大,這還是頭一回到東華殿,沒想到會是這般情形。
默着醞釀了會兒,心裡轉了幾轉,看看鬼醫,想是應該瞞不過的,加之得了皇貴妃的保證,猶豫片刻,開口道,“……有的。奴才身上的毒,每隔三個月需再吃一次,這時奴才就會按着商太醫走前留下的口訊,以皇宮北面第一座角樓爲起始往西,下起十三,左起三十三,續命的藥就藏在磚裡!等到下一個三月,就去第二座角樓,循環反覆。”
三個月需服食一次毒藥這點,藍翎早就洞悉!
只單看藏藥的方式都講究到姥姥家了,她的兒子……目的毒辣又明確!
“三個月必須吃一回麼。”慕容紫沉吟道。
小太監連連點頭,“奴才也曾提前去那處守送藥人,可是連着三次都無功而返,娘娘,奴才只知道這麼多了!”
“好,本宮曉得了。”慕容紫衝他點頭,溫煦的笑意的滲出詭謫,“本宮也相信你,只知道那麼多。”
所以……
小太監剛將提起的心肝放下了些,以爲求得條活路,孰料轉眼,慕容紫對風影和雲影無情吩咐道,“做得乾淨些。”
兄弟兩*會意,恭謙的低了低首,一齊上前將他架起,麻利的堵了嘴,往東華殿的中間的小花園拖去。
宮裡地盤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青天白日的,真要找個就近又隱秘的地方,還就只有後面那片獨獨皇上和皇貴妃才逛得的花園……好辦事。
迎着那小太監絕望又怨恨的目光,慕容紫面色冷淡,不爲所動。
不能怪她。
打從一開始,她就沒想要放過誰。
到了如斯地步,她,還能放過誰?
很快再聽不見任何動靜,慕容紫宛如方纔無事發生一般,沉思道,“送解藥的人不在宮裡,有誰是平時不來,但三個月定能來一次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