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散去,天上月圓。
野地裡,一種濃豔得近乎黑紅色的花朵,大片大片地開着,鋪天蓋地,觸目驚心。
赤紅的花朵妖冶而魔異,如烈焰,如鮮血,彷彿鋪在黃泉路上的華麗地毯,踏上去,往前走,就是幽冥之界。
十三狼瞪大了眼睛,有些驚恐,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闖到這裡來的。
十三狼是一個人,江湖中最著名的採花賊之一。
上個月,他誘姦了關西武林大豪鐵掌孫三的胞妹,結果被孫三率好友部衆一路追殺,縱使十三狼暗器功夫不弱,終敵不過對方的人多勢衆,只得一路逃回關內。
兩個時辰前,爲了躲避關西武林道的埋伏,他鑽進了一座老林。在林中奔行不久,便遇霧迷路,霧散之後,他才發覺已陷身在一片詭異如血的花海之中。
“這是什麼鬼地方!”
十三狼咕噥着,舉手去擦額頭上的汗,然後,他的手便僵在額頭上。
風吹花動,隨着那如泣如訴的聲音,前面燃燒的花叢中,突然綻開一抹雪白,冷豔、寧靜、高貴,彷彿寂寞幽谷中的一朵蓮。
那是一個少年。
一襲白衣,清逸出塵,靜靜地站在似血的妖紅之中,如棲在花間的一片輕雪,風姿綽約,有着獨步雲端般的傲岸。
十三狼注視着他掌中的劍,白鯊皮鞘,白金吞口,雖未出鞘卻透了幾分寒意,頓時想起一個人,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
江湖之中,喜歡穿白衣的人可不少,然而能把白色穿得這樣孤傲雅緻、不染纖塵的,只有傳聞中來自“蘆花千頃雪,紅樹一川霞”的楓雪城的那位。
要真的是他……那就……真他孃的晦氣!
對望片刻,白衣人開口道:“千手摘花十三狼?”
十三狼試探着問:“閣下是楓雪城的雪色公子?”
白衣人微一頜首,頓了頓,又道:“我來殺你!”語聲靜如春水。
“哦!”
十三狼都懶得問爲什麼,反正這幫自以爲是的名門正派,要殺人總會找到理由的。不是爲了他強暴人家的妹子,就是誘姦人家的老婆,或者是拐騙了誰家的閨女,總之沒什麼新意。
雪色公子見他沒有反應,反覺得有點奇怪:“你不逃?”
十三狼冷笑:“我爲何一定要逃?”就算對方名頭再響,他也不能一招未試,便被人嚇死!
雪色公子,楓雪城城主“一劍楓輕色”和夫人“滿袖花千雪”的獨子,據稱是江湖中近三百年來少有的少年奇才。傳聞中,九歲獨挑山西黑風山莊,稱雄山西二十載的黑風莊主,被他逼得從此臣服楓雪城;十一歲滅連雲盟,連雲盟老大心服口服;十二歲挑戰天下成名劍客,後十數位江湖有名的劍客莫名退隱;十三歲爲救黃河水患的災民,一人連劫江南四十八寨;十四歲爲了替一個無辜被殺的農家孩童報仇,千里追殺狂魔血屠子,終在大漠將之擊斃……
多少年來,江湖不論黑道白道,提起楓雪城的雪色公子,無人不讚其俠義仁心、義薄雲天,他掌中那柄會盡天下英豪的白色長劍,也被武林人稱之爲“雪色”,被推爲當今十大名劍之首--武林中,仗掌中兵器成名者多矣,卻唯有雪色公子掌中的劍,是因其人而成名。
十三狼上下打量着對面那個白衣少年,心中有些猶疑:
江湖傳言也不可盡信,楓雪色雖然成名很早,可畢竟只是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夥子,就算在孃胎裡就練功夫,又能高到哪裡去?多半是仗着家世顯赫沽名釣譽,被一些無恥之徒捧上天去……
想到楓雪城在江湖中的地位,十三狼有點頭疼。
這種世家子弟,一向自命不凡、自命俠義、自命風流,成天不是管管閒事、打打架,就是扮扮酷、耍耍個性,幼稚又無聊,最是討厭不過。
然而,他們雖然未必有真本領,但身後代表的勢力卻不小,被這種人纏上,那就跟被水蛭叮上似的,咬住就不鬆嘴,不吸出點血來,不會罷手。
他可以不怕雪色公子,卻不得不顧忌楓雪城及其一衆幫閒--算了不打了,惹不起,咱還跑不了麼?
他眼睛骨碌碌地轉了一圈,在四面的豔紅中尋找退路。
楓雪色望着他,很好心地提醒:“右面是你穿過的林子,鐵掌孫三帶着屬下正在趕來;後面是處斷崖,高百餘丈,以你的輕功,跳下去即使不死,也免不了殘疾;左邊,十里之外,有望月溪,如果你能過得這條小溪,說不定便可覓路逃生。”
被人一語道破心思,十三狼忽然覺得有點小看了對方。
楓雪色接着說道:“不過,我不會讓你過望月溪的。”
他忽然袍袖一展,勁風過處,只聽得叮叮幾聲,數十枚晶亮的暗器跌落。隨即,有萬千紅瓣被一股烈風捲起,在空中旋舞,妖異而靈動,彷彿烈焰焚塵、蒼天淚血。
十三狼兩手握滿暗器,額頭冷汗滑落。人稱他是千手摘花,暗器功夫江湖稱絕,然而這一瞬間的冶麗景象,即使他真的有千隻手採花,只怕也做不來吧?
眼睛裡,除了漫天的血紅,什麼也看不見。十三狼不要命似的把身上所有的暗器都打了出去,卻如泥牛入海,聲息皆無。
直到漫天花雨中,驚現一瀑雪色的光芒,然後,他的鼻端突然聞到一股血腥氣。
真正的血腥味道,猶帶着暖意。
他還來不及去追究這血氣從何而來,便覺得咽喉微微一涼,低頭望去,一截如銀似雪的劍尖,正緩緩抽離,刃上有血珠滾下。
“倒黴……”
十三狼的喉嚨深處,擠出最後的兩個字,然後,他不情不願,又心甘情願地倒了下去。他雖然輕視這個白衣少年,但是並沒有輕敵。剛纔他的確已經全力以赴,卻連看都沒有看到,那柄劍是怎麼刺入自己咽喉的。
楓雪色低頭凝視着十三狼的屍體,眼神裡有一抹悲憫。
他並不喜歡剝奪別人的生命,可是很多時候,除惡人,是爲了令善良的人更好地活着。
遠處,隱隱傳來輕靈的腳步聲,應該是追蹤十三狼而至的鐵掌孫三一行人吧?
楓雪色將劍還匣,白衫輕振,轉瞬便消失在如火似血的妖花之間。
清流婉轉,月光如冰。
楓雪色衣袂翩然,站在望月溪邊的一塊青石上,洗滌着劍上的殺氣。
前方,突然傳來一聲女子慘叫,聲音短促,在這寂靜的山林之中,卻顯得分外淒厲。
林中宿鳥被這聲音一嚇,撲翅驚飛。
楓雪色驀然擡頭,足尖一點,躍過清溪,如行雲一般向聲音的來處滑了過去。
轉過兩道山彎,山腳下是一座小小的村子,夜正深,村子裡沒有一星燈火。
儘管那慘叫只是一聲,但楓雪色仍然斷定,它就是從這座村子裡傳出來的。
然後他便看到,在村口的那間茅房門前,倒伏着一具無頭的屍體。
這具屍體,穿着女人的內衫,兩隻手仍然抓着青布腰帶,頭卻飛到不遠處的矮籬上,悽清的月光下,那雙眼睛裡凝滯的恐懼顯得分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