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愁巖的峭壁下,是一處險灘。
灘上鋪滿粗砂碎礫,葦草生得甚是茂盛,江水有些渾濁,咆哮着拍擊岸邊的岩石,發出轟鳴般的聲音,發黃的泡沫不等堆積起來,便被奔騰的江水衝散了。
狹窄的江面上煙籠霧鎖,帶着濛濛水氣,對面山岩下蘆葦飄搖,似藏着無數甲兵一般。
天有些陰鬱,灰白色的雲很低,太陽完全淹沒在雲層裡,只有朦朦朧朧的昏黃。
楓雪色負手立在灘邊一塊巨巖上,江風獵獵,吹動他的白衣,衣袂飄揚,灑脫出塵,直欲乘風而去般。
朱灰灰站在險灘的另一邊,灌了一肚子風,氣得直翻白眼。他媽的都快下雨了,這位楓大爺還在石頭上發瘋,他不怕風吹雨淋,何苦抓自己當墊背的來!
他一邊腹誹,一邊對着水面瞪眼睛。最近真是太倒黴,自己被這位楓大爺抓了當人質,花花也被那個緋衣大和尚扣下當了“豬質”!
朱灰灰雖然奸詐機警,但也不過是市井混混級別的,如何鬥得過楓雪色和緋衣和尚這樣的老江湖?在利刃的威脅下,這又怕死又怕疼的膽小鬼已經把什麼都招了。本來以爲之後就沒自己什麼事,大俠和大師可以放他一條生路了。可誰料到,楓雪色又逼着他同返舊地,再次回到這噩夢一般的沙灘之上。
等了老半天,楓雪色似乎仍然沒有要走的意思,朱灰灰很想提醒一句,卻又不太敢--這位楓大爺掌中那口劍可真不是耍着玩的。
昨天路過一片樹林,碰到一個有錢的少爺調戲姑娘,結果楓大爺就把他耳朵削掉了。其實那個有錢少爺也不過就把那姑娘推倒在地,撕破她的衣服而已,了不起賠件衣服給她嘛,算多大的事啊!上次在一個叫什麼的鎮上,自己還掐鎮長家胖閨女的屁股來着呢,要是給這位楓大爺知道了,還不得剁手啊--
嗯!楓大爺太暴戾,跟他待在一起,自己的手啊腿啊腦袋啊,早晚保不住……
正在胡思亂想,眼前陰影一飄,楓雪色已經站在他的面前。
朱灰灰立刻滿臉堆笑:“大俠,您有什麼吩咐?”
楓雪色問道:“你說的可是這個地方?”
“正是這裡!”朱灰灰“奴顏婢膝”地道,“當時我們的船,就在對面那片蘆葦裡藏着,把這裡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就在您站的位置,一個黑衣人用鞭子刺進一個大鬍子的心窩,另一個人一刀就把他的腦袋削下來了,那顆腦袋落入江裡的時候,眼睛嘴脣還都會動呢,好像想說什麼話……”他模仿人頭落江時鬚眉皆奓的動作,情不自禁打了個寒噤。
楓雪色微微蹙眉,按照這潑皮小子的說法,當時的情況非常慘烈,只是……爲何什麼線索都沒有呢?
他已在江灘上仔細搜索了兩遍,可除了砂礫碎石、蓬蒿水草、鳥獸遺蹟之外,根本看不到曾經屠殺過的痕跡。
沒有屍體,沒有骸骨,當然更沒有血和碎肉--距離殺戮纔過去一個月,自然的力量再偉大,能把所有的罪惡洗滌得如此乾淨麼?
而且這裡只是人煙罕至,並非不見人煙,如這潑皮所言,當時滿江灘的屍骨遺骸,男女老少的,沒一百,也有八十,爲何一個多月來,根本沒有任何人發現並報告過?
而且,那些被屠殺的又是什麼人?近百口人,不可能憑空出現在這虎瀾江龍愁巖下,可是從接天水嶼傳來的消息,附近州縣,根本就沒有人看到過這樣一批人。
現在,西野炎正在利用熾焰天的力量,着人調查近一個月來過往的船隻,如果仍然找不到什麼線索,那麼,只能判定--這潑皮又在說謊了,至少有誇大其辭的嫌疑……
朱灰灰卻沒想這麼多,正兩手叉腰做詩人狀,對着滔滔江水發表感慨:“子在川上曰:‘有船多好乎!’”
明明是文盲,偏偏不會藏拙,時不時就要胡言亂語幾句!楓雪色淡淡看他一眼,道:“你把那個黑衣殺手削人頭的動作模仿一遍。”
“啊?是!”朱灰灰恭順地道,“當時,他是這樣兩手握着刀柄,手腕這麼一轉,刀身這麼一撩,那個腦袋就飛了……”屈膝擰身,雙手如握刀,迎空一斬。
楓雪色“嗯”了一聲。這是燕門六合刀法中的一招,叫做“六親不認”,算不得什麼門派秘技,在江湖流傳很廣。
這潑皮記性不錯,在那種被嚇得沒魂的情況下,還能把這一招記住,模仿的時候動作方位也都不差,雖然有點不倫不類,也已經很不容易。
當然,一個會半吊子輕功“流光遺恨”的人,也有可能會半吊子的“六親不認”--如果是這樣,那就證明這潑皮一直在說謊,他更要看看這小子打什麼鬼主意!
朱灰灰自己也覺得不對勁,在江灘上東張西望:“奇怪,這裡怎麼什麼都沒有了?”
當時他雖然被嚇得半死,但所見的一切已深烙在腦海裡,現在身臨其境,又沒有那日的緊張恐懼,於是所有的細節都浮現出來。
撥開一蓬高茂的蒿草,納悶地道:“明明有一個女人的胳膊落在這個草坑裡,腕子上還有一隻翠玉的鐲子,現在居然沒有了!”
向一棵樹踹了兩腳:“我記得有隻耳朵飛上去了,耳環上的珍珠墜子掛在樹枝上,怎麼也不見了呢?難道被鳥銜走了?”
再踢開一塊石頭:“這裡曾有個指頭掉進石縫,上面還戴着好大的金戒指,可是現在也不見了!”
楓雪色本來冷眼看他折騰,瞥見他踢開的石頭,神色忽然微微一動,走過去仔細看了看,吩咐道:“你把這一片的石頭都翻開!”
朱灰灰叫苦:“不是吧?大俠!這裡滿地都是石頭……”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您別聽我胡說,什麼玉鐲子、珍珠墜子、金戒指的,肯定早讓人扒走了,您瞧,我不是什麼都沒找到嘛!”
楓雪色也不跟他廢話,只是將手放在腰間的劍上,拇指輕輕推了一下吞口,“雪色”發出“錚”的一聲,出鞘寸許。
這聲音比什麼都有用,朱灰灰立刻閉嘴,認命地彎腰去抱石頭。
江灘上的石頭有大有小,他一連翻開百十來塊,楓雪色才道:“夠了!”
朱灰灰直起腰,一邊擦汗,一邊氣喘吁吁地道:“大俠你看,石頭下面果然什麼都沒有!咱們來得晚了,有人先下手爲強啦!唉!可惜那些珠寶首飾,拿到城裡能換很多好吃的東西呢!”那樣,他和花花就可以想吃什麼買什麼……
瞧這點出息,就知道吃,人跟豬在一起待久了,難道也會變得像豬麼?楓雪色心裡這麼想着,脣角微微挑起了一小小的弧度,道:“誰說沒有?”
“啊?在哪兒?”朱灰灰滿地亂看。
“那些石頭!”楓雪色淡淡地道。
朱灰灰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什麼?石頭!”石頭能換錢?這位大爺突然變傻了吧?
楓雪色懶得和他說話。這潑皮所有的機巧心思都用在歪門邪道上了,一用到正事就顯得特笨!搬了近百塊石頭,都沒看出來,這一片的石頭,是不久之前被人特意翻過來的。
這些石頭已在江邊不知多少年,因風吹日曬雨淋水衝,貼地的一面和裸露在外的一面是不同的,雖然差異不明顯,但細心的人一看便知。
如果是一塊石頭翻面,那有可能是無意,但這一片的石頭幾乎都被翻了過來,那便是刻意的。而且在翻到下面的石頭中,有些石頭上有利器的斫痕,茬口新鮮,還有不少卵石的裂隙裡有少量褚色的血。
把有血跡和斫痕的石頭翻到下面,明顯是在隱藏殺戮的痕跡,會這樣做的,當然只有兇手。
大規模的屠殺之後銷屍,是很正常的,但如此細心地整理了現場,反而欲蓋彌彰,更顯得其中別有陰謀。
“你同船的都是什麼人?”事情重大,這潑皮一面之詞尚不足以爲據。
朱灰灰搖了搖頭:“我不認識。”
“你沒和別人談過話?”
“他們都不理我,我和花花坐在船尾,離他們遠遠的。”反正他走到哪裡都是這種待遇,早就習慣了!
“那麼,你有沒有聽到他們之間的談話?”
朱灰灰明白楓雪色的意思,坐在石頭上,捧着腦袋一邊回想,一邊慢慢地道:“當時船上除了我和花花,還有十一個人,船伕、一個古怪的老頭、一個帶刀的男人、一個胖胖的女人、一個年輕的姑娘、一個滿臉皺紋的尼姑、一個媽媽帶着女兒、一個賬房先生,還有一個書生帶一個書童……”
“很好!還有什麼?”
“我在上船之前,偷--呃,是買,買了一大包的酥餅和米糖,可是被花花不小心碰到水裡,中午餓的時候就沒有東西吃了,那個尼姑送了一個很甜的紅豆沙饅頭給我,然後那個帶女兒的媽媽就說,落梅庵的師傅心腸真好。”
落梅庵!楓雪色記下了這個名字。看來得去這個地方走一趟了。
“啊,還有那個帶刀的男人,船老大死了之後,就是他撐船的。我記得,他的腰帶上,繡着一頭長翅膀的青色老虎。”
楓雪色沉默了。東林鏢局!這個帶刀的男人,來自東林鏢局。
他見多識廣,江湖閱歷極爲豐富,一聽青色插翅虎,便知這是故原府東林鏢局的標誌。東林鏢局總鏢頭唐林,武林中人送綽號便是黑虎飛天,所以東林鏢局以青色插翅虎爲記,鏢旗上,繡的便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