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邊,坐着一個邋邋遢遢的少年,用一隻沾着草木灰的手,緩緩地轉動樹杈。
眼看雞烤得差不多熟了,那少年也不嫌手髒,撕下一條雞腿,然後將剩下的大半隻雞向稻草上的那位丟去,咬着雞腿說道:“花花,明天咱們得換個地方混了!”
今天在前邊不遠的農戶偷雞,被那老寡婦拿着掃帚追着好一頓罵,還說逮到就要打折賊腿!奶奶的!她逮得到麼?要不是看她年紀老,非當場就氣死她不可!咱不就是吃了她十幾只雞嘛,至於跟咱拼老命啊!
稻草裡的那位正連啃帶嚼,抽空“哼哼”了兩聲,大約是表示對搬家沒意見。
“對了,我說你現在怎麼變得這麼好色呢!平時走到哪兒調戲哪兒的民女也就算了,這纔在青陽城沒待幾天,你還添新毛病了,沒事老去勾搭蔡老頭家的肥妞,那妞兒長得一點都不好看,耳朵小嘴又短,我就不明白,你看中她哪兒了?”
那位“花花”被嘮叨煩了,擡起頭不滿意地瞄了他一眼,意思是我的心事你永遠不懂。
“噗”的一聲,少年將雞骨頭擲在“花花”的頭上:“我警告你啊,聽說蔡老頭年輕的時候可幹過劁豬的勾當,當心人家讓你斷子絕孫!”
“花花”似乎有點怕了,往稻草叢裡鑽了鑽,發出“哼哼”的聲音。
“我知道你捨不得蔡家妞,我其實也捨不得孫寡婦家的雞啊!孫寡婦家後坡,長了一片斷夢草,那雞是吃斷夢草和斷夢草蟲長大的,肉嫩味鮮,還有種特殊的香甜,離開青陽城之後,咱再也吃不着嘍!”少年嘆了一口氣,“可是不搬家不行啊,要是一個因爲偷雞被打折腿,一個因爲偷情被變太監,那咱哥倆還怎麼闖蕩江湖嘛!”
“篤、篤、篤!”
雁合塔一樓虛掩的破門上,響起輕輕的敲門聲。一個愉快的聲音在問:“有人在嗎?”
少年立刻說道:“沒人沒人!”
“沒人那就不用敲門了!”
話音落地,“喀嚓”一聲,倚門的槓子斷成兩截,破門大開,兩個肉球發力擠了進來。其中一個穿灰衫,圓胖的臉上,眼睛都被肥肉擠成縫狀,整個人像一大坨沾了灰的肥肉;另一個穿着青衣,五官皺巴到一起,如剛蒸出來的大包子。
灰衫肉球一進來,立刻聳着鼻子狂嗅:“好香的味道!好香!”東張西望,瞥見“花花”正啃着的烤雞,一雙小眼睛頓時灼灼放光。
那“花花”極爲聰明,見勢不妙,生怕食物被搶,吭哧幾口將剩下的烤雞咬進嘴裡,連雞骨都嚼碎了吞下去。
灰衫肉球臉色變了一變,悻悻地轉回頭,擠到火堆邊坐下:“借個地方!”
青衣肉球早已在火邊落座。
這兩個人體型龐大,佔了五分之四的地方,邋遢少年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肉夾饃裡最中間的那一片,被兩座油膩膩的肉山壓迫得非常不舒服。
他好生氣悶,狠狠地瞪了兩個肉球一眼,往邊上挪了挪。
兩個肉球才坐定,又有人走進來。
這次是兩名十三四歲的童子,眉清目秀,穿得乾淨整潔,各拎一隻極大的竹籃,籃上蓋着白巾。
童子進得塔內,向兩名肉球躬身施禮,將竹籃放在二人面前,然後悄然退出去。
灰衫肉球揭開一隻籃上的白布,伸手抓起一個荷葉包裹:“老馬家的醬肘子!”兩把扯去外面的荷葉,果然露出一隻棗紅色的豬肘,油光光紅亮亮,肥瘦適中,看上去甚是美味。
他抓起肘子啃了一口,然後拋給青衫肉球,又從籃子裡掏了另一個包出來:“啊哈,是白雲觀的素雞!”
“如意齋的烤羊腿!”
“松枝黃兔!”
“美人坊的蜜制酥魚!”
“……”
各色美食流水般地從籃子裡掏出來,兩個肉球一邊大嚼一邊狂贊,跟八輩子沒吃過飯似的。
那少年佩服地看着他們,終於知道,這兩個大肉球是怎麼堆成的!一揚手,接住灰衫肉球扔過來的一個炸鵪鶉,愕然道:“幹嗎?”
“瞧你饞的,口水都流腳面上了!”
“誰流口水了?”少年惱羞成怒地舉袖子擦擦嘴角,確信自己確實沒有流口水,“哪有!”
兩個肉球不禁哈哈一笑。
少年一生氣,把炸鵪鶉扔回竹籃:“什麼破東西,我用腳做的都比這好吃!”
“哎哎哎,你別亂扔啊,你摸完糞桶,洗手了嗎?”
灰衫肉球手忙腳亂地把那隻炸鵪鶉丟給趴在稻草堆裡的“花花”,那“花花”極有“傲骨”,眨着小眼睛瞟了一下,笨拙地扭頭去看少年。
少年瞄瞄兩個肉球,從火堆裡拾起一塊燃着的木頭,一邊撥弄篝火,一邊漫不經心地道:“什麼啊?”
灰衫肉球樂了:“小子,白天在流花河桃花渡,你玩得挺好啊!”
少年謙虛地道:“過獎過獎!”看上去這二人就不像好東西,果真是來者不善哪!
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少年猛地大喝一聲:“花花,逃!”
手中着火的柴猛地捅向灰衫肉球的臉,同時一腳將竹籃踹向青衫肉球。趁兩人躲避之時,與“花花”一同向塔門口衝去。就在一腳將要踏出塔門之際,眼睛突然一花,頭已經撞在一堆肉肉軟軟的東西上面,一愣間,那東西突然涌來一股大力--
“砰砰”兩聲,少年與“花花”四腳朝天跌進爛草堆中。
兩肉球並排站在門口,將塔門堵個嚴嚴實實,一邊揉肚子,一邊樂哈哈地道:“你這麼急幹什麼哪,晚餐還沒吃完呢!”
那“花花”大概撞得蒙了,倒在草堆裡直哼哼。少年的腦袋也一陣陣發暈,暗暗心驚:“你們是什麼人?”
灰衫胖子笑嘻嘻地道:“你在青陽城的大街小巷也混了半個月了,難道沒聽過‘不吃不喝’兄弟?”
“沒聽說過。”少年揉着腦袋站了起來。
灰衫胖子也不生氣,笑道:“沒聽說過,不代表我們哥倆無名,而是因爲你孤陋寡聞。我是張不吃,我兄弟王不喝。青陽城方圓百里,我們兄弟如果稱第二,就沒有人敢當第一。”
少年咧着嘴,苦笑:“原來青陽城飯桶都排名位論座次啊!”
這“不吃不喝”兄弟果然沒白長這麼胖,否則臉皮不可能這麼厚!嘿!不吃不喝,能養成這副豬樣--不,不能侮辱豬,至少花花比他們好看……
青衫肉球王不喝皺皺眉:“你這小孩兒,不但辦事缺德,嘴也挺損!”
“怎麼說話哪你?誰缺德啊?我和花花好好地在這兒過夜,你們來搶我的地盤,還把我們倆撞個跟頭,還指望我管你們兩位叫大爺啊?”少年回嘴。
張不吃樂了:“別說大爺,你就算叫爺爺都沒用!喂,你眼珠用不着轉來轉去,這雁合塔,你是逃不出去的!”
少年也不害怕,揉揉鼻子:“別廢話了,趕緊說正事。本大爺又沒偷你們家的東西,花花也沒拐走你們家的豬,你們找本大爺麻煩幹嗎?”
張不吃一直笑眯眯的臉突然一冷:“你是本月初一來的青陽城,今天是十六,剛好半個月。這半個月裡,賀家莊毛大牙家的飯鍋被扔進豬糞裡,黃葉埔子的孫寡婦丟了十二隻雞,趙員外突然被一條街的狗咬得滿世界跑,醉紅軒的醉紅姑娘半夜被綁走,丟進河裡泡了多半宿,城裡南北雜貨店不見了五簍上好的京城蜜餞--那可是五簍甜食啊,怎麼沒把你齁死呢……”
他屈着手指算了算:“大小一共三十一件,是你乾的,沒錯吧?”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幹了?”那少年嘴極硬,打定了主意死不認賬!
王不喝冷笑一聲:“如果沒有猜錯,那隻雞,就是你從孫寡婦家偷的吧?”他指指扔在塔角的一堆雞毛。
“雞毛上寫着孫寡婦呢?你說它是孫家的,叫它讓它答應啊!”
這無賴居然如此強詞奪理,王不喝臉上隱隱有了怒色,不過他還真沒有本事讓那雞毛承認自己姓孫,忍了又忍,道:“今天大鬧桃花渡,無數人在場,這個,你否認不了吧?”
少年理直氣壯:“我幹嗎否認啊!那就是我乾的怎麼着?那個胭脂齊的胖婆娘,居然敢踹我家花花,爺爺沒剁了她的狗蹄子,是便宜的!送幾桶‘黃金’算是關照她的生意!”
“胭脂齋!”張不吃糾正道。
“我管它叫什麼!”少年很不屑,“原來,你們是胭脂齊的龜公啊!”
“放屁!”王不喝一巴掌拍過來,這牙尖嘴利的無賴居然當他們是龜公,非打掉他兩顆牙,讓他知道厲害。
少年往下一縮,巴掌從頭頂掠過,雖然沒被打到,破帽子卻被扇飛了,一頭亂髮頓時炸了開來,他大怒,一邊破口大罵,一邊瞄着門口準備奪門而逃。然而看到外面的某件東西,眼睛裡突然流露出驚慌、恐懼的神色。
張不吃哈哈一笑:“小子,你嘴不是挺硬的嘛,這就怕了?”
少年勉強笑了笑,顫抖地擡起手,指指塔門處:“後……後面……”
張不吃笑道:“少來!老子是老江湖了,纔不上當!你乖乖地趴在這兒,讓老子揍你一頓,然後滾出青陽城,所有的事一筆勾銷……”
大笑着,五指抓向少年,半途之中,身形突然向後疾射,雖然身體龐大,但卻輕如紙鶴。
與此同時,王不喝也動了,一掌揮去,將木窗劈開,積年塵土中,胖大的身體已穿窗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