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桃花渡,這潑皮拎着木桶,輕輕鬆鬆躍過數丈河面上下船隻,已經算是小露了一手輕功,只是那身功夫在他們這些武學行家眼裡,實在淺顯之極,比普通人也強不到哪裡去,而且當時大家只顧掩鼻逃走,誰也沒心思去瞧他。
剛纔用劍嚇他,逼他全力奔逃,才發現這廝所用的半瓶醋輕功,居然是棲霞白月殘的“流光遺恨”,頗有點出乎楓雪色的意料。
只可惜,這樣一個身姿飄逸、步履從容的絕世功法,卻被那潑皮用得連滾帶爬、狼狽不堪,白月殘如果見了,非氣死不可!
唉!看來棲霞門下人才凋零,否則怎麼會有人品如此無賴、武功如此低微的門人--豈止是低微,簡直是比之江湖第九流還不如!空會一套頂極輕功身法,卻連最基本的內力調息之法都不會,才跑幾步就喘得比牛還厲害,丟人至極!
就他這水平,放到大街上跟普通地痞流氓打架,一個對一個絕對沒問題,一個對兩個,還能打上一會兒,一個對三個,便只有撒腿逃走的分兒。這“流光遺恨”好歹也算上乘輕功,再不濟,逃命還是沒問題的--當然,前提是對方“武功”與他不相上下,若人家功夫稍高於他,便只有任人宰割了。
真是不明白,這潑皮是碰到什麼奇遇了,居然能學到“流光遺恨”--嗯,也許在他身上,不但有奇遇,還有奇蹟,否則就憑他的陰損行事,早就讓人宰了。
那少年茫然地看了楓雪色一眼,不明白他在想些什麼。但見對方不再拿劍比着自己的脖子,也放下心來,一邊盯着他,一邊慢騰騰地爬起來。
楓雪色擡頭看看天色,東方現出一線魚肚白,天已快亮了。他將長劍入鞘,道:“走!”
“去哪兒?”
楓雪色也不答話,只用劍鞘輕輕在他肩後穴位一指。
少年只覺一股寒意透穴而入,然後半條手臂痠麻腫脹,難受無比,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大聲叫痛:“走就走嘛!又打人幹什麼!”
他悻悻地邊以手揉着肩,邊邁步前行。
那花豬挪動着四條小胖腿,屁顛屁顛地跟在少年的身邊。
東方既白,初陽未起,天地間仍是一派灰藍色的清冷。
從青陽往景州的官道上,已經有了早起趕路的人。
官路的一側是大片的竹林,竹林前的空地上,是一間茶點鋪,搭着簡陋的棚子,棚下襬着幾張條椅長桌,門口還砌着兩口大竈,竈上是冒着騰騰熱氣的蒸籠。
店主老林打着哈欠,蹲下去往竈下添了兩把柴禾,再站起身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揉了揉眼睛。
官道的那邊,不知何時,如魅影般出現了一羣人。
那是一隊彪形大漢,約有百十來人,着赤色勁裝,黑色腰帶上懸着腰刀,右膊袒露在外,人人精神,個個剽悍。
隊伍的中間,是四輛馬車,車前各由四匹神駿的紅馬駕轅,後面車體用雨布蓋得嚴嚴的,也不知道里面裝的什麼。
老林常年在官道邊上開店,見多識廣,一眼便瞧出,這隊人馬雖然紀律嚴謹,但神情不馴,肯定不是軍卒差役,而應該是什麼江湖大幫的下屬。不過這些江湖人一般不會來欺負他這樣的小生意人,所以當他看到赤衣大漢們停在他面前的時候,雖然吃驚,卻不太害怕。
赤衣大漢們並沒有理會老林,而是徑直驅車下了官道,停在竹林前面,然後有一部分人從車上拿出斧子開始伐竹,很快在竹林中清理出一片空地,又有人自馬車上卸下諸多物事,分派下去。衆人顯然訓練有素,工作雖然繁多,卻有條不紊,沒多久,便在竹林中搭起一座華麗的帳篷。
碧綠的竹林,豔紅的帳篷,兩種極端的顏色配起來十分奪目,卻並不刺眼。
透過修竹間隙,老林對着那頂帳篷左看右看,很新奇,很詭異,很缺乏真實感。
那些赤衣大漢神情悍惡,他不敢久看,把目光調了回來,發現粥鍋有點燒乾了,剛要往裡添兩瓢涼水,便看到路的盡處,又走來兩個人。
一個白衣如雪的俊俏少年,眉目朗秀,清逸絕俗,宛如雪山之巔的一抹輕雲。
另一個是乞丐少年,身材瘦小,一身破衣,穿着露趾的爛鞋,臉、手、腳等處露在外面的皮膚烏漆麻黑,根本看不出本來長什麼樣。
這兩個人站在一起,簡直是最殘忍的對比:
他有多高貴,他就有多低賤;
他有多潔淨,他就有多骯髒;
他有多美麗,他就有多醜陋……
可是,那個又美麗、又潔淨、又高貴的少年,身後卻偏偏站着那個又低賤、又骯髒、又醜陋的乞丐,和一頭花溜溜的豬--那頭豬皮毛光滑油亮,白是白黑是黑,看上去都比那乞丐乾淨。
老林再次揉了揉眼睛,發現自己並沒有看錯,忍不住嘆了口氣。
與此同時,那乞丐樣的潑皮少年遠遠地瞟着老林鋪子前面熱氣騰騰的蒸籠,也深深地嘆了口氣。
奶奶的!天都亮了,他被這個很裝蒜的白衣大爺折騰了整整一夜,又累又困不說,還又渴又餓,真是受老大罪了!
鼻子中聞到蒸籠中透出來的食物香氣,他的胃也咕嚕嚕叫了幾聲,緊走了兩步,賠着笑臉搭訕:“大俠,前面有賣早點的鋪子,您老人家要不要歇歇腳?”
楓雪色望望前方,脣邊露出一個若有若無的笑意:“好。”
他答應得這樣痛快,頗出少年意料,一怔之後,很多疑地認爲人家又可能要算計自己。
楓雪色沒有理會他,而是舉步向竹林中的帳篷走去。
少年望着那頂華麗的紅色帳篷,心裡直犯嘀咕,磨磨蹭蹭地跟了過去。
竹林中散佈警戒的赤衣大漢,恭恭敬敬地對着楓雪色施禮:“見過楓公子!”
楓雪色微微含笑:“你家少主在否?”
爲首的赤衣大漢答道:“少主馬上就到,楓公子先請!”
楓雪色“嗯”了一聲,徑直向帳篷中走去。
那少年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心裡納悶:這裝蒜大爺原來是什麼瘋公子,這名字起得挺有學問!他還真像個瘋子,否則也不會跟自己這麼個小人物過不去……
楓雪色冷冷地吩咐道:“你在外面等。”
少年眼珠一轉,立刻答應:“是,大俠!”
等?我呸!老子要是真的等你,那可真是腦子被人打壞了呢!
楓雪色目光犀利,將他的小心思盡收在眼底,卻也不介意,只是微微一哂,道:“你不妨逃跑試試,只是,最好別被我抓回來,否則抓回來一次,便砍掉一個肢體--”他冷眼打量着對方,“你有五次機會,第五次就砍頭!”
少年嚇了一跳,低眉順眼地賠笑道:“大俠,小的哪敢逃跑!都不用第五次,您只要抓到一次,先把小的一條腿砍了,下次小的就只能單腿跳了!您老人家放心,小的就蹲在門口,保證您老人家一出帳篷就看到!”
說畢,不等楓雪色吩咐,主動在帳篷外找了塊不礙眼的地方,往地上一坐,兩隻手擺在膝蓋上,腰板挺直,目不斜視,要多規矩有多規矩。
這小子雖然無賴,倒也算識時務。楓雪色瞥了他一眼,挑起朱簾走進帳篷。
少年百無聊賴地坐在地上,心裡琢磨着逃跑的方法。只是那位大爺的功夫也忒厲害,憑自己這兩條腿是怎麼也跑不過他的,何況還要帶着花花。要逃,一定得謀劃個萬全之策。
他東瞧西看,發現竹林中赤衣大漢警戒森嚴,本來在楓雪色威懾下,就不敢輕舉枉動,這下心更涼透了。唉!咱都窮成這樣了,那位大爺抓咱有什麼用呢?
那邊廂,老林正在揭開蒸籠,熱騰騰的蒸氣嫋嫋四散,包子饅頭的香味順風飄進竹林,誘人至極。
少年摸摸癟癟的肚子,嚥了下口水:“花花,我好餓!”
那花豬趴在他身邊,長長的拱嘴在他手上磨蹭着,發出輕輕的哼聲。
“花花你也餓了啊?”他唉聲嘆氣地往左右看看,見那些赤衣大漢根本沒有理會自己,“走,花花,咱們去吃包子!”帶着花豬溜溜達達向茶點鋪子走去。
這時,鋪子裡已經坐了兩三個起早行路的人,老林正給客人上餐。
路邊野店也沒什麼好東西,不過是粗製的菜包子、小米粥、鹹鴨蛋、茶雞蛋、鹹菜乾、豆腐乳之類的,卻人人吃得津津有味。
少年湊了過去:“老伯,包子怎麼賣?”
老林嫌他骯髒,往邊上避了避:“五個銅錢一兩。”
“一兩幾個?”
“三個。”
“一個銅錢一個,我買五個。”少年跟着老林在鋪子裡走來走去。
老林的臉拉了下來:“不賣!”
還從來沒見過買包子也討價還價的,要不是看剛纔那位白衣少年氣宇不凡,他早就把這小子趕出去了--這小叫花子實在影響客人胃口。
“要不這樣,我五個銅板買三個包子,你再送我兩個。”
老林將剛從蒸籠裡撿出來的一盤包子,重重地在桌上一放,沉着臉去盛米粥:“去去去,不買別搗亂!沒看我這兒忙着哪!”
“好好好,您忙您忙,咱買不起不買還不行嘛!”少年喃喃自語,轉身之際,敞開的衣襟無意地從桌面上飄過,邁步就走。
待老林盛了粥,回過頭來,才發現桌上只餘一個空盤,包子卻已經不見了。
“喂!你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