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俠!”
“嗯?”
“我覺得,這個羽毛姐姐是個傻瓜!”
“怎麼說?”
“容貌又有什麼重要的?她雖然臉上有一道疤痕,可是,我仍然覺得,她是我見過的、全天下最美最美的女人!”
不等楓雪色開口,十數丈之外的一堵殘垣之上,忽然響起一聲長笑:“小姑娘說得對!容貌有什麼重要的,她雖然臉上有傷痕,可是仍然是我心中最美最美的那個女人!”
聲音清越而飄渺,初起第一個字時在十數丈外,然後每說一個字便遠了一些,到最後一個字時,聲音已遠在三裡之遙,雖然距離變遠,但在風雨大作中,依然清晰不變。
朱灰灰大驚道:“他媽的有鬼!”
楓雪色微微吐出一口氣,早察覺暗中有高手潛伏,卻原來是那個人!他溫言道:“不要怕,不是鬼!”
朱灰灰定定神,也知道不是鬼,多半又是什麼武林高手,只不知是敵是友……
“那是誰?”要是敵人,還是趕快逃命要緊。
“大俠方伊人,”楓雪色的聲音很平靜,“殺手羽毛的前未婚夫。”
“……”
這關係聽着就亂,背後似乎有無數蕩氣迴腸的複雜故事,朱灰灰越想頭越暈,軟軟地伏倒在楓雪色的肩上。
“細雨溼衣看不見,閒花落地聽無聲。”
楓雪色盤膝坐在一張木凳上,聽着雨從房頂落下,滴到大盆小盆裡。
“滴答!滴答!滴答!”
悅耳卻單調的聲音,聽得多了,彷彿連生命都乏味起來。
他輕輕搖頭,朱灰灰這傢伙就會偷懶,還說把婆婆的房子苫得很漂亮,結果仍是漏雨呢!
這是陳婆婆的茅草屋,三界寺一戰,那僅餘的一間破殿也被巴氏五個傻大個給拆了,兩人連躲雨棲身之地都沒有,於是,楓雪色揹着朱灰灰來到了陳婆婆的家裡。
陳婆婆的屍體倒在正房的地上,看來“狼狽爲奸”夫妻殺了她之後,連屍體都沒處置,便換了老人的衣物去追殺他們。
楓雪色把婆婆的屍體送到一間空的房間,與朱灰灰在正房休息。
“大俠,您要不要換換衣服?”朱灰灰拄着一根柺杖,“篤篤”地走過來。這柺杖是在茅屋裡發現的,正合她用。
她扯扯身上的衣服,肥肥大大,穿着一點都不舒服。不過婆婆的箱子裡,只有這件還好一點,別的更難看。
楓雪色微一遲疑,道:“不必了,我的衣服一會兒就幹了。你在發燒,不要總是走來走去,躺到牀上睡一會兒吧。”
朱灰灰知他懷疑自己會偷看他換衣,也不覺得冤枉,反正她一定會偷看的!只是撅撅小嘴,做了個鬼臉:“我身體壯得很,現在都不燒了!”
停了一停,又問:“那麼,大俠,您要不要擦擦頭髮、洗洗臉什麼的?”
“好吧。”
朱灰灰拄着柺杖去水缸打了一盆水來,放在櫃子上,拉着楓雪色的手,碰了碰銅盆,自己拿了毛巾等用品在旁邊候着。
以楓雪色這種正人君子,平時若讓他在陌生女子面前整理儀表,那簡直難比登天。可是不知爲什麼,他當着朱灰灰的面淨面潔發,竟然一點不自在的感覺都沒有。他也覺得很奇怪,是自己沒拿朱灰灰當陌生人,還是沒拿她當女孩子?
他臉上的易容草汁被雨一澆,早已經化開了,此時再經仔細地清洗,白皙的肌膚重新顯露出來。
他一邊擦着臉,一邊問:“灰灰,你洗不洗?”
朱灰灰立刻回答:“我洗過了!”
楓雪色一聽就知道,這懶蟲又在騙人了--她一向是不拿刀逼着,絕不沾水的!有心督促兩句,可是她的回答一定是:我被雨澆得全身都溼了,就當是老天替我洗過了!爲了免得生閒氣,他終於嘆了一口氣,罷了,隨她去吧!
朱灰灰把水盆送了出去,回來直接撲到牀上,好運氣啊好運氣,今天居然能睡到牀。這牀雖然硬硬的,被子的棉花也很薄,可是總比稻草堆舒服多啦!
楓雪色摸索着坐到牀邊:“朱灰灰!”
“小的在!”
“讓我看看你的腿傷。”他擔心她的發燒,不僅僅是因爲淋雨,還有可能是腿上的傷引起的。
“是,大俠!”朱灰灰把一條傷腿伸出去,拆下綁着的竹板和布條,然後將老婆婆褲子那肥肥的褲腿捲上去,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腿上。
楓雪色的指尖觸到她清涼滑膩的肌膚,微微往回縮了一下,遲疑片刻,纔再次伸了出去,輕輕地撫摸。唉!骨頭雖然沒有斷,可是骨裂也沒比骨折差到哪裡去,她這一天都沒有好好休養,骨縫都錯位了。
他嘆了口氣:“很疼吧?”
“還好啦!”朱灰灰堅強地說。其實是很疼很疼的,只不過,哭了喊了也一樣會疼,所以哭喊又有什麼用?
“灰灰,你將來有什麼打算?”
“沒什麼打算。”
“不想讀書?”
朱灰灰斬釘截鐵地道:“不想!堅決不想!”
“也不想習武?”
“呃,這個,要是有什麼仙丹妙藥,吃一顆就變成高手的那種,學學倒還成!”也省得破鼓萬人槌,走到哪兒被人欺負到哪兒!
“什麼仙丹妙藥,那都是故事裡編出來騙小孩子的,怎麼能信!”
“那就不想習武。”
“那你以後都要做什麼?”
“以後?”朱灰灰託着腮想了一下,“首先,要把花花接回來。然後,應該是去接着找我家老孃吧!”其實是到處閒逛啦,不過,她可再也不想去那個什麼江湖了,這破地方太危險,不是她這種人待的地兒!
“還是到處流浪?困了就睡破廟,餓了就偷雞偷包子?”
朱灰灰順口答道:“是吧,我又沒錢!”猛然警覺,立刻把兩隻手藏到背後,“不對!我已經不偷東西了,我改成好人了!”大爺真壞,居然套她的話!
楓雪色微微笑了一下:“如果我派人幫你找娘,你還要到處流浪嗎?”
他一邊逗她說話,一邊重新將她的骨頭對好位置,放好夾板並將綁帶纏了上去。嗯,還應該內服外敷一些接骨類的藥纔好,只是手邊卻沒有……
“要啊!反正我又沒有可去的地方!啊喲,大俠您輕點,人家那是腿,不是棍子!”朱灰灰忍疼抱怨。
楓雪色撫慰地摸了摸她的頭,摸到一手的冷汗,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疼。唉,朱灰灰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平時,即使被他拿劍嚇唬一下,也會吵個不停,可當真碰到這樣裂骨的劇疼,疼得滿頭汗,卻也不哼一聲。
這孩子,偶爾乖一次,真是蠻讓人心疼的。
朱灰灰的疼勁稍緩,忍不住又問道:“大俠,您的意思是不是說,可以放小的走了?”
楓雪色點點頭,道:“其實你隨時可以離開的。你知道的,我又不會當真砍你的腿。”
朱灰灰嘀咕道:“你最初可沒這樣的好心眼,那時是當真要砍的!”
“什麼?”
“沒什麼!”朱灰灰立刻道,“那麼,我天一亮就走,也行嗎?”
“行。”
“真的行?”
楓雪色輕一點頭:“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話來着?”
很多次啊!你老說砍我的頭、砍我的腿,不是到現在一直都沒砍嘛!朱灰灰心裡說。
“你明天要走嗎?”楓雪色問道。未脫險境,她一個人走會很危險,而且腿又傷了,可是--跟着自己一樣的危險……
“當然不走啊!”朱灰灰理所當然地道,“我要把你送回家才能走!”
楓雪色微微一怔:“送我到家?”
“是啊!我返回山洞找你的時候,就已經發過誓了,不管怎麼樣,都要一直送你回到家!”朱灰灰道,“你太容易相信別人,你這樣的人,長着一張挨騙的臉,何況現在眼睛又看不見了。我雖然武功不行,可是聰明得很呢,好歹也能保護照顧你一下,要是有人騙你,有我在就別想得逞!”
楓雪色聽她說自己“長着一張挨騙的臉”,有點啼笑皆非。然而,他的心裡卻有種別樣的感動--他縱橫江湖多年,所向披靡,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要保護照顧他呢,而且說這話的人,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麻煩精、小飯桶!
也許,這句話在他意氣風發、笑傲江湖的時候,只會一笑置之。但現在,眼前一片漆黑、前途一片茫然,她的話卻令他的心變得一場柔軟……
手中猶有那小爪子殘餘的溫軟,是那雙黑黑的小爪子牽着他在黑濛濛的世界裡,無懼地前行;背上也還留有她身體的重量,是她伏在他的背上,做他的眼睛,與他一起殺入敵陣,毫不畏死……
原來,他,竟然這麼信任她……
楓雪色怔怔出了半天神,忽然自嘲地一笑:看來,不論平時自詡多硬的硬漢,在病困中,都有軟弱的時候。
“灰灰,你想不想跟我去楓雪城?”
回答他的,是輕微平穩的呼吸聲,沒心沒肺的朱灰灰已然沉沉睡去。
楓雪色沉默片刻,將手覆在她的額上,掌間一片清涼,燒真的已經退了。
這孩子體質實在特殊,似乎什麼病、什麼毒都侵入不了。
他微微笑了一下,摸索着拉過被子,蓋在她的身上,然後盤膝坐在牀邊,深深地呼吸,緩緩地吐氣,經脈裡內息充盈……
朱灰灰悄悄張開一隻眼睛,看着他俊美的側臉,一向簡單快樂的心,變得亂亂的,怔怔地想了半天,終於闔上雙目,真正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