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東林鏢局,在一個月前,便已不存在了!
“東林鏢局總鏢頭唐林,趁鏢局衆人在飯廳中用餐之時,狂刀殺死鏢局三十三人,最後揮刀砍下自己的頭。”
這是好友方漸舞命接天水嶼蒐集的信息,絕對不會錯。
楓雪色的心裡突然亮了一亮。
如果東林鏢局的人當時在船上,那麼,東林鏢局的慘案會不會和這場屠殺有關係?
還有,在半月村的村民屍體上,自己親眼見到那些囂張的殺人手法。在雁合塔外自己殺的那幾個黑衣殺手,雖然不能十分肯定就是半月村的屠村者,但他們所用手法一樣,至少可以斷定其中有聯繫。而當時在雁合塔暫住的人--這小潑皮正是躲在木船上的屠殺見證者之一。
五起慘案,雖然殺人手法不一樣,有的兵器加身,有的明顯是毒死,有的是僞裝自殺,但卻全是滅門之案,兇手很囂張,似乎並不在意會不會引起懷疑,但卻很注意不留下活口。
正因如此,他一直認爲這幾起案子之間有某種必然的聯繫--如果這幾個地方都有人曾經是那條船上的渡客,那麼,這就是幾起案子之間的共同點。
“還記得別人嗎?”
朱灰灰側着頭,用心地想了一會兒,終於搖了搖頭:“記不清了!船上大部人都暈船,有的人嘔吐,有的人頭疼,所以很少說話的。”
楓雪色點了一下頭。
記不清也沒有關係,只要派人詳查一下,五起滅門案中涉及的東林鏢局、烏鵲莊、半月村、萬江集周家、姓孫的孤老兒,誰曾在一個月前出過遠門,並自岷華郡乘舟沿虎瀾江而下即可。這五處雖然沒有活口留下,但如果有人曾看過這場江灘大屠殺,平時言語間多半會透露出來。這種消息一向傳播快速,總會傳到別人的耳朵裡的。
如果查詢證實了他的推斷,那麼五起案子與江灘屠殺,便可以真正歸結爲一件案子!
過龍愁巖,是寂寞嶺,翻嶺而過,是孤鷹澗,有棧橋通破碑山,再過破碑山,就上了聯結塞北、西邊、東域、中州和江南四省九府三十六縣的官道。
一條崎嶇的野徑,掩藏在荒草之中。
兩側是重巖疊嶂、峭峰夾峙,腳下是洶涌波濤、濃霧鎖江,楓雪色沿陡峭的龍愁巖攀援而上,白衣在翠林白霧間隱現。
山風很大,吹得濃稠的山霧時聚時散,聚時眼前一片白茫茫,散時便見山壁險峭。朱灰灰跟在他的後面,手腳並用,心驚膽戰,唯恐一個不留神,掉到山澗下面送掉小命。
眼看楓雪色已經轉過前面的山彎,身影已被山崖遮掩,朱灰灰大急,叫道:“大俠,拜託您走慢些,小的跟不上!”
跟不上倒不打緊,就怕他會誣賴自己想逃跑,然後拿劍砍人--咳,其實倒也不是不想逃,可是一來人家武功高強,這麼逃絕對跑不掉;二來,臨行前,花花被那個緋衣和尚扣下了,說如果自己耍花樣,就把花花宰了紅燒。所以,說什麼也得跟這位楓大爺回去,然後把花花贖出來。
聽不到楓雪色的回答,他只得加快動作往上爬,好不容易到了山頂,看到楓雪色正站在一棵樹下負手遠眺,不禁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坐在了地上:終於追到他了!
此處地勢甚高,楓雪色看看天邊堆積的陰雲,微微皺起了眉:“你太慢了!天黑之前如果不能翻過破碑山,我們就只能在山上過夜。”
“我其實也不算太慢,是您太快了!”朱灰灰苦着臉,問道,“大俠,我們爲什麼一定要爬山?如果在虎瀾江搭船,那不是省力氣得多嗎?”
楓雪色冷然不語。
他當然沒必要告訴這潑皮,因爲他懷疑那些殺手和死者,很可能便是沿着這條路步行到龍愁巖的--那麼一大批的死者和殺手,如果是從水路而來,則江灘附近應該有船隻,而且不止一艘。
然而朱灰灰的敘述中,從來沒有提看到其他的船隻……
這位大爺一向脾氣大,不愛理人,朱灰灰也不介意。坐在地上喘了半天,又爬起來,在旁邊的樹上折了一根樹枝,拽掉葉子,握在手上比了比,感覺粗細很稱手,立刻高興起來。
楓雪色看他喘息已定,重新邁步而行。
朱灰灰拿着柺杖跟在後面,走路還真是輕鬆了很多,心裡一得意,放聲開唱。
先將喉嚨憋得很粗:“彎彎雲間月,小妹妹坐窗前,細細的眉兒毛茸茸的眼,看得哥哥心裡甜。”忽又尖聲尖氣轉女聲,“彎彎雲間月,奴家我坐窗前,牆外的哥哥賊溜溜的眼,看得奴家心裡亂。”
他邊行邊唱着不知道哪裡學來的俚歌,正苦中作樂,沒注意踩到一塊碎石,腳下一滑,順着一個陡坡滾了下去。
朱灰灰“啊喲”一聲,撒手扔拐,兩手亂抓,想要抓個東西穩身。可倒黴的是,身邊竟然連荊樹和凸起的石頭都沒有,一些巖草根本受不住他的體重。完了!這要是摔下去,不死也得摔成殘廢……
正在驚懼之中,胳膊上突然一緊,有一隻潔白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隻手很有力量,手指修長,指甲光潤,修剪得很整潔,皮膚白皙細膩,腕上覆蓋着一截雪白的袖子,順着袖管望上去,是一張俊美英挺的面容,兩道靚麗的劍眉,深黑的眼睛像夏日夜空裡的星,高高的鼻子,優美纖薄的脣如開在懸崖邊的那朵野薔薇的花瓣……
看着那張高潔清俊的臉,朱灰灰忽然有點不安,有生以來,第一次產生某種類似於自慚形穢的感覺。
還是第一次在這樣近的距離打量楓雪色呢!從前,他都不讓自己靠近他身週三尺。嗯,雖然這傢伙脾氣不好,動不動就拔劍要砍他,不過,他……真是挺好看的……
從上而下望着朱灰灰的黑臉,楓雪色再次皺起了眉。
這小子太髒了,那張臉好像就沒洗乾淨過,什麼時候看他,什麼時候臉上有泥。脖子上的污垢積了一層,都看不出肌膚本身的顏色。還有這隻手,手腕很細,從手指一直到衣袖滑下去露出的手臂,全是灰撲撲髒兮兮……
他這一輩子都沒洗過澡吧?能把自己搞這麼髒,還真不容易!
就這麼髒的一個人,自己還有勇氣抓着他的手腕,更不容易!
楓雪色兩指扣在山岩上,微一用力,身體騰空,帶着朱灰灰落向山頂,然後把他丟在地上。
朱灰灰坐在地上,一邊安撫受驚的小心肝,一邊道:“大俠,謝謝您的救命之恩!”
楓雪色“嗯”了一聲,從懷中拿出一方雪白的絲帕,擦了擦手,然後掌心一鬆,絲帕乘風飛去。
朱灰灰目送那帕子落到山崖下面,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再次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這次不敢再得意忘形,老老實實一步一個腳印,速度卻更加慢了。
楓雪色終於有些不耐,開口道:“用輕功!”雖然是半吊子都不如的輕功,好歹也比普通的速度要快。
“怎麼用?”他們都說他會什麼“流光遺恨”的輕功,反而他自己不知道呢。
楓雪色默然片刻,道:“你就當……偷了人家的饅頭,後面一大羣人追你,追到就會送官挨板子……”
話音未落,“嗖”的一聲,朱灰灰已經躥出去好幾丈遠。
沒想到對這句話反應這麼大,楓雪色忍俊不禁,險些笑出聲來,急忙板起臉,假裝若無其事地足步輕移,跟了上去。
朱灰灰邊跑邊看他:“大俠,這就是您說的輕功?”他沒有內力,一開口說話,呼出氣息,速度又慢了下來。
楓雪色道:“閉上嘴,舌尖抵着上齶,想着天地清氣自百慧穴而入,在下丹田緩緩聚成一團,氣息沿着奇經八脈遊走,漸漸彙集在足底涌泉……我讓你閉嘴,你閉眼乾什麼?”
朱灰灰疼得直揉腦門,用這種速度跑山路還真不習慣,沒注意腦袋就在樹上撞出一個包。
“你懂不懂什麼是丹田?什麼是奇經八脈?”楓雪色問道。他說給朱灰灰的,只是最基礎的調息之法,可是如果這小子根本聽不懂,那自己也別跟他廢話了,沒時間從零開始教導他。
這次朱灰灰卻沒讓他失望,道:“知道!我娘教過我!”
教是教過了,可他從來沒好好練過--關鍵是娘也沒非逼着他練啊!
楓雪色點點頭:“那你就照我說的催行內息,然後再用你娘教你的法子。”
朱灰灰咧咧嘴,做出一臉苦相。這種催行內息的方法娘教過的,只是太枯燥了,當年自己只練了不到一會兒就坐不住,跑出去堵隔壁三大爺家的煙囪去了。娘也沒管,隨自己愛練不練的。
可是這位脾氣暴躁的大爺不是娘,如果不聽他的話,說不定會捱揍--這世界上最不好吃的東西,就是眼前虧……
他一邊胡琢磨,一邊不由自主地依其言而行,初時腦袋總是開小差,結果沒留神摔了好幾個跟頭,疼痛之下吸取教訓,終於慢慢地收攝心神,專心起來,呼吸漸漸均勻起來,腳步真的輕快了許多……
天已經完全黑了,陰雲越來越重,沉沉地壓在頭頂。
山間風吹樹動,簌簌而響,彷彿魅影幢幢,偶爾有夜梟鳴叫,淒厲而短促。
遙遙地,楓雪色望着對面兩峰間的一線飄搖的灰影。他目光如神,雖然在黑暗之中,仍然可以看出,那是一條長長的棧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