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動,少年也動了。
他在“花花”的屁股上輕踢一腳。“花花”甚是機靈,掉頭鑽進稻草叢裡。少年迅速將其遮蓋好,就地一滾,抱着頭縮到一個攻擊不到的死角,只露着兩隻圓溜溜的眼睛向外看。
雁合塔外,有一棵高高的松樹,樹杈上,倒掛着兩具小小的屍體,只有屍身,頭卻不見了,看樣子死去已經半天,血都噴盡了,流下來的血已成滴狀。
看衣着,這正是剛纔送吃喝的那對童子。
張不吃站在屍體前,手裡握着一對短鉤,一張胖臉上,五官已然舒展開,臉上的表情有憤怒,有悲傷,還有恐懼。
這兩個孩子才十三歲,是他和王不喝撫養長大的棄嬰,平時聰明伶俐、勤奮向上,如今,卻被人斬首之後倒懸在樹上……
身後,傳來風吹衣袂的聲音。
他霍然轉身,三丈外,站着一個黑衣人。中等身材,從頭到腳都是黑色,臉也被一塊黑巾罩得嚴嚴的,肩上扛着一口無鞘的破風刀。
薄薄的刀背,彎曲的刀柄,刀鋒映着月色,明明是春夜,卻令人感覺到秋水的寒。
張不吃忽然冷笑:“閣下何人?”
那黑衣人一語不發,只是木然地盯着他肥胖的頸子,似乎在尋找合適的部位下刀。
那目光如蛇目般陰沉,張不吃感覺頸上有些發涼,他不由自主地吞了下口水:
“閣下可是衝着俺兄弟來的?”
那黑衣人仍然沒有開口。
夜很靜。
只有血從高處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的聲音。
張不吃握緊雙鉤,心裡微亂:這麼半天,怎麼兄弟王不喝一點動靜都沒有?莫非……
他突然躍起,向前衝了過去,一招“披緇削髮”,連人帶鉤向黑衣人攻去。人尚在空中,突覺左足一緊,被什麼纏住了,然後被一股大力向下扯去。
張不吃落地之後就勢一滾,左手鉤一攪,鉤身被一條黑色鞭子繞住。兩下一用力,那條鞭如活的一般,突然一抖,他的左鉤已脫手而飛,但總算纏足的鞭梢也解開了。
空地之中,緩緩地現出四條人影,同樣的打扮,黑衣、黑巾,只是武器不同,除了這個用刀的,還有用鞭、用錘和空手的。
張不吃心中暗驚,這些人不知是什麼來路,他與他們尚未交手,但憑剛纔那一鞭的力道已可確定,自己不是對手。假設這幾人功力相當,那麼,一個人他或許勉強可以應付;如果兩個,就必敗無疑;三個,逃都逃不掉;而四個,便只有閉目等死的分,連生死掙扎都可以省了。
兄弟王不喝的武功尚在自己之下,此時聲息皆無,只怕已遭不測!
張不吃心裡一痛。
不吃不喝兄弟,在江湖裡也許是無名小卒,可在青陽城卻是響噹噹的人物。
哥倆從六歲就在青陽城的大街小巷廝混,不論是急人之難,還是扶危救困,一直焦不離孟,孟不離焦,至今,已經近三十年了吧?
三十年來,兄弟兩人一起受過凍捱過餓,也一起分享過好吃好喝,被人罵過打過,也被人愛過敬過,這樣的人生也算快意,倒沒什麼遺憾的,只是,他們兄弟雖不足惜,這批黑衣人來歷詭異,卻不得不防……
心念電轉間,張不吃喘息着擡起頭來,啞聲問道:“我兄弟呢?”
一個龐大的身軀“咕咚”一聲落在他的面前,頭顱已碎,胸腹已被破開,五臟外流,濺出來的血卻仍是熱的。
張不吃伸手撫着屍體,眼中熱淚盈眶:“好兄弟,哥哥對不住你!”
大喝一聲擊在王不喝的屍身上,那屍體向幾個黑衣人襲去。張不吃身形暴起,人已向右方的一個池塘撤去。然只奔出三五丈遠,後背便中了重重的一拳。
他張嘴吐出一口血,顧不得理會,藉着拳力又向前衝出數步,拼盡最後的力氣,將手中的竹管擲上天空。
寂靜的夜裡,竹管沖天而起,發出高亢奇異的尖嘯聲。
一把刀自張不吃的肩部劈下,他的武器脫手而飛,接着右臂連着半片肋骨也飛了出去。
張不吃在荒草地上滾了幾滾,仰面向天,嘴角帶着一絲微笑。他的兄弟雖然死了,但是仍然幫他贏得了一點時間。而這一瞬間的延遲,已足夠他放出特製的報警焰火。
他眸子裡最後的殘象,是夜空之中,那綻放滿天的金色煙花。
現在,接天水嶼的兄弟們,應該知道了吧?
看到滿天煙花之前,楓雪色正站在青陽城的十里亭,一邊賞月,一邊等一位故人。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多美的意境,他竟真的用來約會。
寫詩的人等待的是一位佳人,所以雖是荒郊野外,心情亦是旖旎的。但他等的那個人,偏偏是一個光頭大和尚!
空空大師其實是個假和尚。
想起他,楓雪色的心裡便有微微的暖意。
三年前西南蝗災,他爲了籌集賑災款奔波不休,卻因誤會與同去賑民的空空大打一架。
那個時候,空空還不是空空大和尚,而是西南道上最有名的刀客,複姓西野,單名一個炎字。
一個白道翹楚,一個黑道煞星,兩個年輕氣盛的少年不打不相識,誰也不服誰。於是兩人相賭,以三天爲限,不借助任何力量,獨立籌款,多者勝,輸者則滾去西峰大悲寺出家三年。
西野炎輸了。
於是,他便用自己那把鋒薄如紙的忘憂寶刃,將頭髮削了,跑到大悲寺給佛像做了個揖,認了佛像當老大,然後還起了個貌似很有學問的名字--空空大師。
所謂,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嘛!
屈指算來,今年剛好是第三年。
只要再過三個月,空空大師就可以還俗--其實也就是蓄回頭發而已。他當和尚這三年,根本一個字的經都沒念過,一條戒律都沒守過,比當黑道霸王的時候還自在。
想到空空大師頂着個光頭,裝得很道貌岸然的樣子,楓雪色的脣邊微微現出一絲笑意。
便在這個時候,他看到夜空中突然炸開一蓬燦爛焰火,像綻在深藍色夜海里的一叢金色的珊瑚,隨即又聽到尖厲高亢的竹嘯聲。
楓雪色臉色微微一變,不等煙火散去,身形已然向着煙火升空處飛去。
他與方漸舞一向交好,當然知道,這珊瑚煙花,是接天水嶼的報警焰火。
煙火起處,與他距離不近,但卻也不算遠。
他身形迅疾如電,一掠再掠三掠,月光下便如一隻銀色的大鳥,一襲雪衣發出獵獵的聲音。
夜空裡,突然又有火光沖天。
雖是在疾馳之中,楓雪色身形卻倏然停住,安安靜靜地站在草叢中,足邊的雛菊連晃都沒晃一下,彷彿他從來就沒有動過。
停了片刻,緩緩地向着火處走了過去。
起火的地方,是一座高塔。
火焰繚繞,濃煙四起,便如燃着的火炬一樣,嗶嗶啵啵,將半邊天空映得透紅。
火勢很大,即使是站在十數丈外,楓雪色仍然感覺到烈焰炙面。
他凝視着那煙火繚繞的高塔,清亮睿智的眸子裡,也跳動着熊熊的火焰。
這座塔應該廢棄已久,周圍老樹橫枝,荒草叢生。只有一些無家可歸的乞丐、流浪漢,偶爾會來這裡過夜。
楓雪色當然不會認爲,這是流浪漢們烤火取暖,無意中引起的火災。
不僅僅因爲接天水嶼的報警焰火是起自這個方向。還因爲,火光映照下,那噴灑滿地的血跡。
雖然沒有屍體,但憑血量判斷,死傷絕對不止一個人。
遠方的草叢中,有一隻短鉤,鉤鋒反射着火光,看上去竟然比血還紅。
楓雪色突然握緊了劍。
他認識這隻鉤,也認識它的主人。
那是一個好吃而快樂的胖子,是接天水嶼在青陽城分舵的頭目,爲人爽朗俠氣,親切隨和,處事公正,青陽城裡,人人都尊稱他一句張大哥。
他也稱這位江湖裡的小人物做張大哥。
猶記得上次路過青陽的時候,爲了款待他,張大哥連夜奔波二百里,特意請來了鄰近新宋縣的一位名廚來燒菜,只因爲這位廚師燒的醉酒菊花蟹號稱新宋一絕。
想到那張爽朗義氣的笑臉,楓雪色一向溫和的眼中漸漸殺氣瀰漫。
突然,他像一縷煙,身體輕飄飄地扶搖而上,反手拔劍,然後,身周炸開一朵雪花。
映着天際的明月,那朵雪花染上一抹緋紅,紅白相間,煞是耀目。
雪花和血花。
是他的雪。
是誰的血?
有屍體自樹端落下,雖然只是殘屍,但那肥胖的圓臉上,依稀可辨,猶有一絲笑容。
楓雪色的眼睛紅了,人在半空,便如一道利電,一劍向樹後刺去。
劍,悄無聲息地沒入樹幹。
樹旁的一個半枯的水井中,突然躍出一條蛇,向着他的腿躥過來--那是一條鞭子,纖細的、烏黑的,卻比最毒的蛇還要毒。
這時,楓雪色的劍還插在樹中,他用力回抽,然而樹的一端,劍尖似給一隻鐵鉗鉗住,竟然一抽未動。
他放開劍,身體躍起避開鞭子,然後反掌拍出,旁邊的一塊青石應手而起,迎向自上而下偷襲的一雙鐵錘。
“鐺”的一聲悶響,青石被砸碎。
映着火光,青石碎粉呈現出異樣的幻彩。
楓雪色袖子輕拂,一股罡風將迫近自己的碎石粉捲了出去,雪白的袖端如被火炙,發出一股焦味。
他心中微凜,好厲害的毒。
頭頂,西瓜大小的錘繼續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