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雪色接過瓶子,輕嗅了一下,又倒在掌心一些,仔細觀看那淡紅色的粉末,道:“冰片、血竭、香莆、白及……是嗎?”
“什麼?”朱灰灰果然又用一種迷茫的眼神看着他。
楓雪色深吸一口氣:“沒什麼!”他翻看着這個手指粗細、口小肚大的藥瓶,和闐玉的材質,價值不菲,微凹的瓶底還有陰文雕刻的三個細小的篆字--
朱灰灰在一邊順嘴念道:“什麼什麼什麼!”這三個蟲子爬出來的字沒有一個他認識的。
楓雪色簡直啼笑皆非,道:“這三個字念悲、空、谷,是小篆!”
這傢伙,正楷都沒認好,何況篆書!唉,不認識就閉嘴藏拙好了,還老覺得自己挺有學問,非要念出來。
朱灰灰一點都不以爲恥,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這瓶藥是悲空谷煉製的。”
朱灰灰摸摸頭,還是不懂,又問:“那也是賣藥坐診的地方嗎?”他在街上看到,賣藥的地方一般都叫什麼什麼堂,前幾個字有可能碰上不認識的,這個“堂”倒見得多了。
楓雪色很耐心地道:“不是藥堂,這是一個山谷,住着一位神醫,醫術非常高明,救了很多人,人們都稱她晚夫人。”
剛纔那位小姐竟然來自悲空谷,難怪照面間便看出自己任督脈有傷未愈,看來醫術上也有非凡的造詣,只不知道和晚夫人是什麼關係……
“我明白了!小瓶刻上這三個蟲蟲爬的字,便表示藥是神醫配的祖傳秘方,專治各種疑難雜症,包治百病,藥到病除,不靈不收錢!”從街上學來的詞順嘴就溜達出來了。
“……”賣狗皮膏藥大力丸的!
還是那間大殿,天也還是灰色的,庭院裡還是瀰漫着濃濃的白霧。
大殿的門窗仍然緊緊關着,殿角落的牆上鑲嵌着幾顆明珠,光線極之柔和,然而殿裡每個人的臉,仍然看不清楚。
正中間座位上的人,一直在凝視着手中的一方薄絹,看了許久。
環座在其下的諸位,只是屏息靜氣地望着他,誰也不敢開口。
又過了半天,這個人輕輕將手中的薄絹放在案上,聲音低沉地道:“天照魔王已經不耐煩了,在催我們趕緊行動。”
底下一個高個子道:“可是,我們還沒有準備萬全,其中一些障礙,還沒有徹底拔除。”
“這麼久的時間,你們都做了什麼?”中間之人的聲音聽不出喜還是怒。
底下的人卻戰慄起來。
“是……那些武林中人,他們一直在暗中與我們作對!”
中間之人的聲音非常平靜,就像在談論今天的天氣一樣:“那就剷除他們好了!”
底下的人沉默不語。靜了好久,有一個人猶豫着道:“不知--夜怎麼樣了……”
正中之人將手臂放在紫檀座椅的扶手上,調整了一個舒適的位置,慢慢地道:“夜,應該已經出手了!”
“夜--瞭解這件事情嗎?”
“他知道他應該知道的所有事情。”
“那麼,夜一個人,能處理這件事麼?”第三個人斗膽講出自己的疑問。
中間那個人停了一下,才道:“夜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聲音冷得刺人的骨髓。
所有的人都低下頭去。
中午時分,一輛普通的馬車馳進琛州城。
駕車的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夥子,自東寧大道左拐又右轉之後,便駛進一條衚衕之中。衚衕兩側是高牆,沿寬闊的青石板路走到底,是一戶人家的朱漆大門。
大門口,立着一個白麪團團的肥胖老者,見車子駛過來,立刻迎了上去,大禮參見:“公子大駕光臨,宋子謙迎接來遲,還請恕罪!”
頭上一個放肆的聲音道:“愛~卿~免~禮~平~身~”十足的戲臺皇帝腔。
“啊?”
老者納悶地擡頭一看,馬車上一個骯髒憊懶的少年,正搭着二郎腿,搖啊搖啊,十足的地痞流氓相。
“咚!”車上飛來輕輕一腳,將那小流氓踹了下去。
老者宋子謙立刻認出那神出鬼沒的一腳,正是自家公子的傑作,激動地跨上前一步:“公子!”
“子謙不必多禮!”車中人溫言道,“距離上次見面,已有三年了吧?子謙風采依舊啊!”
“公子記性好,距上次老城主和夫人請弟兄們中秋賞月,正好是三年。”宋子謙屏退車伕,親自挽馬,將馬車牽進院內,走了好長一段時間,纔來到一處院落。
“請公子下車!”
車門一開,楓雪色緩緩走下車來,雖然衣上灰塵撲撲,但依然氣質高華,面上的笑容也依然和煦。
“公子,請稍事休息,容小老兒爲您接風洗塵!”
“有勞了!”
楓雪色輕撩袍角,邁步前行。他目前最需要的,就是熱水沐浴,然後將身上的衣服換掉。只是,之前還有一些事情需要交待。
朱灰灰知道大爺雖然對他態度好了一些,但仍然看他不順眼,不敢跟他進屋,於是很老實地蹲在牆角,等大爺出來發落。
楓雪色一足踏上臺階,看了朱灰灰一眼,又停下腳步,低聲對宋子謙說了幾句話。
宋子謙似乎有些詫異,但仍恭敬地答道:“是,公子!”
這邊廂,朱灰灰一邊等大爺發話,一邊好奇地探頭探腦。
他沒見過什麼世面,還是第一次進到如此大宅的裡面,也不知道自己目前所在的這個院子,是這個宅子的第幾進院落。不過,這個宅子雖然乾淨整潔、牆高屋大,卻並不豪華,房屋白牆灰瓦,太素淨了,人家鄉下財主的房子還有雕樑畫棟呢!
而且,這麼大的宅子,似乎人丁很不旺,除了胖老頭就沒別的人了,連那個駕車的車伕都不知道去哪兒了。
想想上午在官道上,大爺隨便在一棵樹上畫了個什麼符號,沒多久,後面便有馬車趕上來,非常恭敬地請大爺上車。
當時自己一見這種江湖聯絡方式,好一陣興奮,還很崇拜大爺好大的排場呢,原來卻被接到這麼一個地方!看這徒有其表的宅子,就知道那個白胖老頭宋子謙是個窮鬼。
朱灰灰蹲得太久腿有點發麻,他站起來溜溜腿,然後往門邊的一棵楓樹上靠去,卻“咕咚”一聲,摔了個屁股墩!沒有防備之下,被摔得很結實,在地上坐了半天,他才捂着臀部哼哼呀呀地站起來。
“咦?”
他用力揉揉眼睛,那棵樹剛纔明明是在自己的身後,現在怎麼到三尺之外去了?狐疑地伸手去摸樹皮,眼前微微一花,那棵樹竟然扭了一下樹幹,將他的髒手讓了開去。
啊!莫非……樹成精了?房子大人口少,難免陰氣盛而陽氣衰……這宅子鬧鬼?
剛想到這裡,突聽身後有女子的聲音道:“這位……少爺,請隨奴婢來!”
朱灰灰驀然回頭,發現身後神出鬼沒般冒出兩個女子,都是十七八歲,相貌姣好,一身婢僕打扮。他頓時毛骨悚然,女鬼!還是兩個!太猛了,居然大白天跑出來!
他一下子跳起來:“別過來!過來老子掐死你!老子的肉有毒,啃一口讓你再死一遍……”
“……”
兩個女鬼面面相覷,片刻之後,齊齊出手,一人抓住朱灰灰一條手臂,將他拖了開去。
空曠的宅子,朱灰灰破口大罵之聲不絕於耳。
“子謙,查查虎瀾江上下,有個落梅庵在什麼地方,儘快回報!”
“是,公子!”
“還有,聯絡各分堂,查查近一個月來,有沒有人報人口失蹤,尤其是人口大規模失蹤……”聽到院外傳來的破口大罵之聲,他微微一皺眉,“怎麼回事?”
門外一個聲音道:“回公子,是您帶來的那個少年,惜花和惜月兩個丫頭正在服侍他沐浴……”
“兩個人如果不夠,再加兩個!”想了想,楓雪色又補上一句,“選力氣大的僕婦!”
“是,公子!”
門窗緊閉,屋子裡霧氣氤氳,楓雪色躺在浴桶中,半閉着眼睛,緩緩地呼吸着,水很熱,燙得皮膚很舒服,連日的奔波勞累之後,能夠泡上一個熱水澡,實在是非常愉快的事情。
拒絕了宋子謙派人服侍。他一向認爲,人在江湖,便是一個普通的江湖客,風裡來雨裡去,縱橫山水,快意恩仇,隨遇而安最好,哪有那麼多講究!
水漸漸地涼了下去,他慢慢地起身,拾起桶邊的一方白巾擦拭着發上和身上的水珠,然後拿過屏風上搭着的衣服。從裡到外的衣着,全套素白,正是他喜歡的顏色。
穿衣的時候,看到胸前青色的淤痕,隱隱的疼讓他想起那一小瓶悲空谷的傷藥,可惜這東西被朱灰灰那傢伙當寶貝揣了起來--說不定會拿到市場上換兩個包子吧?
正對着鏡子整理髮束,耳中隱約聽到屋頂之上有些微的聲音,似乎有貓跑過。他的手停了停,脣邊浮上一個淡淡的笑容,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整理自己。
這個宋宅,表面上是琛州城一個富賈的宅第,實則是楓雪城在琛州的分堂,那個白白胖胖的子謙,也不是什麼經營布莊酒樓的老闆,而是楓雪城三十六堂堂主之一,江湖上人稱“鐵公雞”的宋彪宋子謙是也!
聽外號便知道,宋子謙是一 “只進不出”的好手!此人思維縝密,精於謀算,多年來將楓雪城在琛州的產業打理得井井有條,這個宋宅看似簡單,實則佈滿機關埋伏,如果能夠任人隨意出入,那楓雪城也別在江湖上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