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這裡應該是孤鷹澗了!
過了棧橋,就到破碑山,下山之後便是四通八達的官道,最近的城池是琛州--如果不是朱灰灰拖累,憑自己的腳程,現在早已經在琛州城裡,熱水沐浴之後,披一件舒適爽潔的袍子,慢慢地享用晚餐了。
同樣,因爲朱灰灰的關係,也不可能連夜翻過這山。本來山路就陡峭,晚上又視物不清,若再趕上下雨打雷,那可就太危險了。
所以只好在山中投宿一夜。
楓雪色辨了一下方向,順着東側林子走了下去。
跑了多半天的山路,朱灰灰早已累得半死不活,也沒精神去多問一句--反正問了人家也不答。
走了數裡,山坡的上面,出現幾星燈火。一棟房屋,掩映在扶疏的樹木之間。
這是一間客棧。
客棧很簡陋,只有上下兩層,由毛竹和原木搭建而成,雖然是暗夜之中,仍可看到客棧的外表有些陳舊,但還算整潔。
雨檐下,掛着兩盞燈籠,一羣飛蟲繞着燈籠飛來飛去地打轉,昏黃的光線照着門楣上的木匾,匾上寫着“聽風客棧”,紅漆的字已褪成褐色。
客棧的門開着,門窗都掛着竹簾,竹簾間隙透出一片桔色的光,很淡,卻很溫暖。
楓雪色與朱灰灰剛來到門前,一個店小二便挑開竹簾,匆匆迎了出來,滿臉的笑容:“客官,您請!”將二人迎入店中。
客店的內堂很寬敞,有角門通往後廳,角門的右側是樓梯,沿梯而上,二樓是數間客房。左側則放着一個大櫃檯,櫃檯上面擺着一個大算盤和一些酒罈子,一個滿臉皺紋的老掌櫃眯縫着眼睛坐在櫃檯後面,見有客人光臨,立刻笑容可掬。
看上去今天客棧的生意很好,內堂的六張桌子,除了中間的桌子還空着,其餘都坐上了客人。
楓雪色秀目電轉,略略地掃視一圈,徑直坐到空着的那張桌子,將腰間的劍摘下來,隨手放在桌上。朱灰灰當然不敢坐,垂着手在三尺之外站着。
小二跟過來,送上淨手的水,一邊伺候着洗手,一邊殷勤地道:“客官,您用點什麼?小店有新鮮的山珍野味,有自己釀的好酒,還有今天早晨才從山下送上來的江鯉!”
“揀你們店裡拿手的菜做幾個吧,順便收拾一間客房。”
只要一間房?那我咧?朱灰灰心中生氣,卻也不敢發問。
因爲問了,得到的答案八成是:柴房、馬廄、牛棚、豬窩,隨便你住,說不定還會打發自己去睡茅廁--呸!
“您先嚐嘗我們這裡的山茶,菜稍後就到!”小二斟上一杯茶,然後去張羅飯菜。
楓雪色慢慢地喝着茶。粗陶的茶杯,山茶有些苦,但水質卻甘甜,中和之後倒也別有滋味。
朱灰灰也口渴了,眼巴巴地看着楓雪色,然而人家就和沒看見他一樣,捧着杯細品慢嚥。他只好忍氣吞聲地和店裡另一個胳膊上搭手巾的夥計要了一碗涼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很快,小二送上來四個小菜,雞絲長壽菜、山兔丁炒蘑菇、香蒿蒸魚、青筍拌金針菇,還有一壺米酒。
朱灰灰看看桌上只擺了一副碗筷,情知是沒自己的分了--其實店小二就算擺上兩副碗筷,他也不敢跟楓雪色坐一桌。他深知這位白衣大爺很不“待見”自己,押着自己一起走,那實在是無可奈何,所以他也絕不主動往大爺跟前湊。
不過,楓雪色愛討厭不討厭自己,朱灰灰根本就不在乎。爲了早日贖回花花,自己都忍到這個地步了,也犯不着爲一點小事去惹他不高興--再說咱也惹不起啊!
當下跟店小二討了一碗糙米飯,上面堆了幾根鹹菜,捧着碗坐到客店的門檻上,面對着黑黢黢的大山,一口米飯一口鹹菜,吃得倒也津津有味。
在寬大敝舊的木門和夜幕的黑色背景襯托下,朱灰灰的背影顯得很瘦弱,坐在粗木的門檻上,跟個受氣包似的。
看着他往嘴裡扒了一口米飯,然後又咬了一口鹹菜條,楓雪色忽然有點不忍心的感覺,可是一看到他的髒臉上沾的飯粒,心腸立刻又硬了起來。
他爲人仁慈俠義,聲名遠播,無論是高官顯貴,還是販夫走卒,在他的眼中都一樣,素來是謙和以待。唯獨對這個朱灰灰,他實在客氣不起來。
其實,朱灰灰也沒做過什麼大奸大惡的事,可那一身的壞毛病,令這世界上的正常人都看不上他。
他膽小,怕死,怕疼,好吃懶做,沒骨氣,溜鬚拍馬,見風使舵,欺壓良善,油腔滑調,強詞奪理,說謊成性,聰明勁都用在那一肚子損招上了,偷東西--還都是小偷小摸,順手牽人家兩個包子一隻雞的,非常招人恨,可認真起來卻又治不了他什麼罪!
他唯一的優點就是有自知之明、能屈能伸,知道什麼人是惹不起的,肯在強者面前夾着尾巴做人,典型的小人嘴臉!唉!這個人年紀不大,但品性如此惡劣,你怎麼稱呼都行,混混,地痞,潑皮,市井無賴,二流子,小流氓……
想到爲了那件案子,還要押着這無恥之人走很長的路,楓雪色暗暗嘆了口氣。
朱灰灰把最後的米粒送進口中,隨便用袖子抹了抹臉。
這家廚房做的飯不好吃,米飯裡面放錯調味料了。那種牽僵蕈,放在米飯裡,口感會有一點澀,它比較適合放進雞鴨魚肉之類的菜餚裡,溶入油脂便什麼異常味道都沒有了。
唉!現在不是挑剔的時候,有飯吃總好過沒有。花花落在那個大和尚手裡,不知道有沒有被好好喂,說不定一直餓着呢!
自己和花花這次真是太倒黴了,不但看見不該看的事情,還碰到不該碰到的人,兩個都被欺負。偏偏敵人太強,又報復不回來,這個啞巴虧可是吃定了!
站起來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回過身來,捧着飯碗送還給店小二。
小二接過飯碗,望着他的臉,眼睛顯出一絲詫異之色。
朱灰灰不明所以地回望他,抓抓頭髮:“啊?”難道小二看出自己沒有錢付賬?
“哦……我是想問,客官您還要不要再添一碗?”
朱灰灰摸摸肚子,道:“不要了,吃飽了!”
轉頭看看楓雪色還在慢條斯理地用餐,於是耐下性子又靠着門框坐了下去,等他的吩咐。
本來吃飽了就愛睏,再加上閒坐無聊,他將手按在嘴上一個接一個地打呵欠,爲了打發時間,眼睛四處閒看起來:
最東邊的位子,坐的是一個白胖子和一個背弓帶刀的壯漢,兩人正邊吃邊聊,聽話意是收山貨的商人和山間的獵戶,在爲一張豹皮討價還價着。
西邊坐的客人穿着青色的儒服,大約四十多歲,頦下三綹墨髯,很有學問的樣子,不過桌角立着一把鶴嘴藥鋤,所以他不是學堂裡的先生,而應該是位郎中。
角落裡的桌邊,坐的是一對年輕的男女,看衣着出自中等人家,男的樣貌堂堂,女的身材飽滿,頗有幾分姿色,不過這兩人的舉動也太肉麻了,頭捱得近近的,你餵我吃一口菜,我偷親你一下的,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是私奔的麼?
再旁邊,那個貨郎模樣的瘦小男子形貌猥瑣又小氣,桌上只點了一小壺酒,和一碟燒豆腐,小口小口地喝着,嘴還吧嗒吧嗒的,一看就沒吃過好東西,一盤豆腐就美成這樣!
最右邊的是位三十多歲的婦人,領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兒,應該是母子吧?瞧人家的媽媽多疼孩子啊,把好吃的肉啊菜啊都夾到兒子的碟子裡!
對比之下,咱的老孃只會讓咱給她燒菜吃,如果菜不合胃口還要挨她的罵……唉,可憐又命苦的朱灰灰!
正在自憐自傷,天空霹靂一聲,雷聲滾滾而過,醞釀了一天的雨,終於下起來了。
山風吹送,雨點打來,朱灰灰趕緊跳起來,順手去拉竹簾準備關門。
一隻灰白色大蛾子被風吹着,一頭撞在朱灰灰的臉上,歪歪斜斜地飛了半圈,“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瞬間變成焦色。
啊?自己的臉皮居然厚到這種程度,把蛾子都撞暈了?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射過來,朱灰灰有點慚愧,暗自在臉上按了按,沒有啊,臉蛋挺軟的嘛!
正在納悶中,“啵”的一聲,店堂裡的燈火突然全部滅了。
朱灰灰一怔。分佈在不同方位的七盞燭火,怎麼可能同時熄滅?再說,門窗都關着,山風又吹不進來--啊,是鬼!一般鬼都是以這方式出現的!
心念電轉,剛懷疑到有厲鬼闖門之際,耳中又聽到“錚”的一聲,這熟悉的劍吟,正是暴躁大爺那把暴躁的劍出鞘的聲音,之前這把狹長如雪的劍可不止一次地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過。
朱灰灰聞聲膽寒,條件反射地趴在地上,就地向右側滾開,抱着頭縮進門後的空檔。
正不知道自己又哪兒惹大爺生氣了,便聽得剛纔自己站立的地方“噗噗”作響,似乎是細微的針釘進木頭地板的聲音。
然後,內堂之中,便響起各種各樣的雜音,桌子破碎聲、盤碗碎裂聲、呼呼的掌風聲和密如連珠的兵器撞擊聲。
朱灰灰心中“突突”亂跳,不好,有人打起來了!
聽現在這動靜,肯定又是什麼江湖仇殺,而且似乎個個都是高手……他媽的,自己大概最近撞邪,怎麼老碰上這種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