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兩名青衣小廝自畫舫搶上岸來,垂手問道:“楓公子,我家公子等您很久了!”
白衣少年“嗯”了一聲,一躍下馬,左邊的小廝立刻畢恭畢敬地接過繮繩,右邊的小廝則躬身請少年上船。
少年拾階而下,徑直登上船頭。
艙門微開,一名嬌豔的女子立在門邊,抿嘴輕笑着挑開簾幕:“公子請!”水滴滴的眼珠輕輕一轉,煞是勾魂。
少年微一頷首,踏入艙中。
珠簾之後,一名僅着緋色輕紗的清麗女子懷抱琵琶,正一邊弄着弦,一邊櫻脣輕啓唱吟,她的身邊,另有兩名美豔少女,坐的那個擊着檀板,臥的那個把頭枕在一男子的腿上,男子撫着她光滑白嫩的臉蛋,修長的手指在她腮上隨拍輕釦。
那男子相貌清雅,隨隨便便地坐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斜倚靠枕,鳳目微睞,眉峰舒展,彷彿靜到了極致,然而滿室的妖嬈卻都給他一人佔盡,那數名或清麗或冶豔的女子,便如衆星拱月一般,在他的面前,黯然失色。
女子們見少年進來,急忙斂衣施禮。
那男子卻只慵懶地欠欠身,一襲光滑柔軟的藍色絲質長衫,如水般漾開。
他招招手:“請坐!”輕輕一拍掌,幾個歌妓乖覺地奉上茶點果子。
白衣少年微微一哂,抱抱拳,坐在一邊。
那男子親手斟茶,玉色的碗盞,湯液清澈淺碧,清幽撲鼻。他含笑道:“這是昨天新到的雨前龍井,賢弟嚐嚐。”
少年端起茶盞,舉到脣邊,飲了一口,才道:“好茶!”
手腕微舒,雪袖如波,幾縷柔和的風輕輕地拂上了那幾名歌妓的穴道,她們尚未明白怎麼回事,身體已經軟軟地倒了下去。
藍衫男子神色不變,慢慢地啜茶。
畫舫沿着流花河,向下遊駛去。
藍衫男子的目光越過遮窗的薄紗,望向河面,嘆息道:“最近,可越來越無聊了。”
白衣少年淡然道:“我不是來聽你發牢騷的。”
藍衫男子輕笑:“賢弟應該多笑笑。否則,知道的呢,會說你少年老成,不知道的呢,人家會以爲你患面癱……”
“我也不是來聽你教訓的。”少年將手中的茶盞放下,“我送來的人,怎麼樣了?”
藍衫男子神色一斂,輕輕嘆了口氣:“已經不成啦!”
少年明朗的眸子暗了一暗:“那是什麼毒?”
“十八年前,江南鐵家三少,一夕間全身爆脹,死時不僅體無完膚,連內臟都脹爛如漿,慘不忍睹,後據一位絕世神醫驗骨診言,那是一種來自南疆的秘毒,因中毒者全身毛孔流血,皮膚潰爛,如穿血衫,所以,此毒便稱做血縷衣。”
“這位絕世神醫,可是悲空谷的晚夫人?”
“便是此人。”
十八年前,悲空谷的晚夫人應該還不到雙十年華吧?負一身絕世的醫術,胸懷慈悲濟世之志行走天下,無論是貧民百姓,還是高官鉅富,救人無數。醫者仁心,被世人稱爲大慈女菩薩。
少年沉默了片刻:“血縷衣,可有解藥?”
“血縷衣霸道歹毒,在南疆失傳已久,卻想不到,居然會有人將它製作出來!當年晚夫人爲了尋找剋制這種毒的藥物,在中原奇俠神劍晨墨白的護送下,親赴南疆,卻從此一去不返。數年後,纔有人在悲空谷看到晚夫人。後來便有江湖傳說,稱晚夫人在南疆遭遇慘變,返回中原之後,便一心隱居,從此再不談醫。”
少年道:“那麼,血縷衣,仍然無解?”
藍衫人緩緩搖頭:“沒有人知道。不過自從鐵三少死後,血縷衣便再也未現江湖,久了,人們便也忘記了。沒想到,事隔十八年,它又出現了!”
“那孩子中的毒,便是血縷衣?”
“他的死狀與我接天水嶼典藏所載鐵三少之死非常相似,但仍不能十分確定。我已經命人將屍身妥善處置,快馬送往悲空谷,希望晚夫人能夠爲我等解惑。”藍衫人嘆息,“只不知道,晚夫人是否理會此事。”
少年沉思道:“誰會用這種毒藥,對付一個貧困人家的孩子呢?”
他擡眼看向藍衫人,“當年對鐵三少下毒的人,是誰?”
“據鐵家的人說,是一位美貌少女,只因爲被鐵三少調笑了幾句,便下了毒手。”藍衫人語聲一頓,“你懷疑這個女子和你碰到的案子有關?那就完全錯了!”
“爲何?”
“因爲她已經死了!”藍衫人淡淡地道。
“十五年前,東瀛武士大舉入侵尋釁,武林道上七幫十六派的豪傑在東海巨鯨島阻敵中伏,瀕死苦戰,各地援兵未趕到,正危急萬分之時,一個女子駕舟在倭賊後方突破,獨自闖島,竟將倭人全部毒殺,敵酋臨死反擊,這名女子身受重傷,被擊中落海。據當時倖存的人說,連日苦鬥,海中滿是血腥,早已引來無數鯊魚噬屍,待羣豪撐傷體欲救援之時,這女子……連屍身都不見了!”
少年喃喃道:“原來,這位用‘血縷衣’毒殺鐵三少的,便是踏波西來魚小妖!”
十八年前,魚小妖一度名動江湖。
沒有人知道這個女子從何而來。她如雨後空山的一朵優曇婆羅花,來無影,去無跡,突然間便出現在江湖上。
她容顏美豔,卻喜怒無常,仗着一身神乎其神的毒功,恣意妄爲,心性邪而手段狠,曾經因爲某人多看了她一眼,便弄瞎了人家的眼睛,也曾經爲了一對可憐的孤兒寡母,便毒死了欺負她們的親戚全家……
她混跡江湖只短短三年,卻結下無數的死仇,可是她似乎越是仇家滿地,越是覺得開心;越是難惹之人,越是要惹;越是在伏殺之中,日子過得越是逍遙自在。
可便是這樣一個人見人恨、心理扭曲的蛇蠍美人,卻在被仇人一路追殺操舟渡海亡命時,如神女天降,闖進神州俠士和倭土賊寇對決的戰場,並捨生扭轉乾坤。
魚小妖雖惡,但東海巨鯨島之戰,爲國捐軀,人人景仰,因此江湖上也不再以妖女稱之,而人人尊稱她爲“踏波西來”,以紀念血戰之中,那披着滿天霞光凌波飛來的一葉扁舟。
家恨固不能忘,但國仇大過家恨,因此即使是以江南鐵家爲首的一干仇敵,亦從此閉口不談血仇,算是對那個壯烈又歹毒的女子魚小妖,表示一絲的敬意。
遙想昔年快意恩仇的前輩,和悲壯慘烈的武林傳說,兩人都有些心馳神往。
畫舫內一時無言,良久,藍衫男子稍稍坐正了身子,挽起了窗紗。
外面不知何時,已經煙雨迷濛。
若有若無的雨絲,打溼了清冷的石板路,白牆灰瓦的建築,雕花的窗子映着的纖細身影,河邊飄搖的水草,彎彎如月的拱橋,櫓槳劃過水面的聲音……好似一幅動中有靜的淡雅水墨畫。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江南的山色空濛,水色溫潤,終究比我那接天水嶼多了三分紅軟!”
纖微的雨滴自窗外飄入,落在白衣少年俊朗的臉上,他隨意地用手指在頰上沾了沾,凝視着指尖上的一點潤溼:“斯人已逝,那‘血縷衣’卻未絕江湖啊!”
藍衫男子又發出一聲喟嘆。
白衣少年問道:“方兄,我拜託你的第二件事,可有着落?”
藍衫男子爲少年續上新茶:“最近一個月來,至少有四處,發生類似的滅門慘案!”
白衣少年有些動容:“四處?”
“第一件,是二十七天前的東林鏢局,連鏢師帶趟子手帶夥計,三十三人全員盡歿。據官家分析,是趁鏢局衆人在飯廳中用餐之時,總鏢頭唐林狂刀斫殺鏢局全員,最後揮刀砍下自己的頭。
“第二件,是二十天前的烏鵲莊,半夜時分突起大火,由於火勢很大,鄰近的村民救火已然不及,全莊六十一人,無一活口,屍骨幾乎都被焚燬,表面上看是夜間火燭未熄引起的火災,但仵作據倖存的幾具殘骸驗屍,證明系死後焚屍。
“第三件,發生在十五天之前,萬江集周氏夫妻和三個小孩兒,一夕暴斃,連在家中借宿的親戚母女也未能倖免,此後,周家左右鄰居十六口人,相繼暴死,屍身全體烏黑腫脹,鄉里疑是瘟疫,已將房屋連屍體一同火化。
“第四件,是一個姓孫的守義莊孤老兒,被發現死在義莊住處,因爲義莊孤處僻壤,所以沒有連累旁人--之所以把這件案子和其他的聯繫起來,是因爲事發之前,曾有一個賭鬼在遠遠的山坡上,看到有幾個打扮很奇怪的人走進義莊,其中有一個揹着很大的錘,有一個挎着刀,一晃就不見了,當時他還以爲眼花……”
少年眉峰斂起:“有錘?還有刀?”眼前浮現出被捶碎的頭骨、被割掉的頭顱、被剖開的胸腹……
藍衫人“嗯”了一聲:“你到過的那個村子,叫半月村,村中皆是土生土長的農戶,農家人雖然手腳粗壯,卻沒有一個會半點功夫!實際上,除了東林鏢局,所有的人全是普通百姓,見到潑皮打架都會躲,和江湖仇殺更是半點邊也不沾!”
白衣少年思索片刻:“除了大多是普通百姓、被滅門殘殺這兩點外,這些人家之間,有沒有什麼聯繫或者共同之處?”
“有!肯定有--”藍衫人一臉的凝重。
少年秀眉一挑:“哦?”
“--可是還沒有找到。”藍衫人無辜地攤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