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雪色等了一等,問道:“沒了?”
“沒了,我見到的就這個情況。”少年甚是機靈,“哦,還有這個大火,跟小的一點關係都沒有!是……是那個青衫胖子從窗口出去的時候,帶起柴火,引燃稻草,所以火才着起來的。實際上我還救火來着,可是火太大了,差點把我燒死,好不容易找到個地道才逃了出來。還沒怎麼着呢,這不就倒黴碰上您了嘛!”
楓雪色冷冷地看他一眼。
“不不不,我是說……碰上您老人家是小的三生有幸,咱長這麼大,還沒碰到過活的大俠呢,今兒運氣好,逮到一個活的!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一看氣勢,您就比我這樣的小混混強出一萬多倍!都不用說話,光看着您那身白衣服,小的奇經八脈就通了七條,七竅也通了六竅,您真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文武雙全、遠見卓識……”
少年油嘴滑舌,猛拍馬屁,一連用了好幾個成語,居然沒有用錯。
楓雪色只覺得一陣陣肉麻,實在聽不下去,冷聲道:“住嘴!”
“是!”少年畢恭畢敬道,“一會兒小的就去青陽城觀音廟,湊錢也要給您立個長生牌位,早晚燒香、天天供奉,必須的!”
楓雪色厭煩地掃了他一眼。
少年終於識相地閉上嘴:“……好,我不說了。”
楓雪色心想:那些黑衣人來歷詭異,恐涉及江湖之變,此事甚大,這無賴浮躁虛誇,言語所述頗多不實,必得好好審問,不怕他不從實招來……
少年見他盯着張不吃的屍體半天沒說話,心裡很沒底,生怕他遷怒於己,砍掉自己的腦袋給胖子陪葬,立刻擠出一個笑臉,假意嘆道:“可惜小的功夫實在不濟,否則就算拼着老命不要,也得衝上去跟那幾個殺手拼命!最多他們一刀把老子的頭剁了,二十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
正在拼命往自己臉上貼金,楓雪色冷冰冰一眼橫來,他立刻悻悻住嘴,心道:這位拿劍的大爺不太好伺候,老子的腦袋瓜子時時刻刻都是懸着的,咱還是打主意早些逃命要緊。
正在眼珠亂轉想點子,忽聽得周圍樹叢中沙沙的腳步聲,剛一怔,便見從小路另一端出現了十數條黑衣大漢。
他現在是見“黑”喪膽,嚇得“哧溜”一聲鑽進草叢,順勢滾了幾滾,躲在一塊石頭後面,還沒等趴穩當,那頭花豬也鑽了過來。
楓雪色懶得理會他,見來者的衣着上有接天水嶼的標誌,便對着他們比了兩個手勢。
那些黑衣大漢突然停步,齊齊對着他躬身施禮。
少年縮在草叢之中,遠遠地看着那些黑衣大漢開始四處搜尋。看到他們擡着兩具肥胖的屍體,滿臉悲憤地蓋上油布運走,看到他們輕手輕腳地解下樹上繫着的兩個青衣童子的屍身,看到他們將幾具黑衣屍體踢在一邊,看到他們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把那個樹杈上橫着的屍體弄下來,然後將那棵樹用火燒掉……
他也搞不懂這些人是什麼來路,但本能告訴他,那都是他惹不起的人,所以,趁着那位拿劍的大爺顧不上這邊,還是離他們越遠越好。
他伸手把花豬抱在懷裡,在草叢中慢慢地爬開,一點一點地向後退去,一直爬出四五十丈,覺得那些人再也看不見他了,立刻站起身子,拔腿狂奔。
黑暗之中,也不辨方向,他慌不擇路,一口氣奔出十多裡。如果是空手跑也就罷了,偏偏還要抱着那頭豬。那頭花豬少說也有百十來斤,饒是他年輕力壯也受不了,實在撐不住了,見路邊有一片樹林,便鑽了進去,順手把花豬扔到草叢中,自己也鑽進一個密實的草窩,躺在地上拼命喘氣。
那隻花豬扭着屁股,在他身上用力地拱。
少年不耐煩地揮揮手,道:“去去去!一邊待着去!我說你可越來越肥了,老子抱着你,都快跑吐血了!”
“哼哼!”花豬繼續用力地拱他。
少年兩根手指拎起豬耳朵:“我告訴你老實點你聽不懂?”
“哼,哼哼!”
“聽懂了就給我滾遠點!”少年將花豬丟到一邊,喃喃罵道,“奶奶的,老子這是招誰了,碰到這倒黴事!花花,這鬼地方跟咱八字不合,咱休息一會兒,早點離開這是非之地。”
花豬發出不明含義的“嗯嗯”聲。
少年伸了個懶腰,向後倒了下去,可是後背還沒粘到草葉,就倏地跳了起來,眼睛睜得跟一對燈籠似的,瞪着頭頂高樹上的一抹白。
月將沉未沉,天地間一片幽深的暗色,楓雪色站在一棵樹的橫枝上,悠閒地負手觀看遠處的天,白衣如水,氣度雍容,翩然若仙。
“他媽的……”少年三字經習慣性脫口而出。
話說一半,楓雪色目光如電,在他臉上轉了一轉。少年忽然醒悟,硬生生擠出一臉諂媚的笑容,點頭哈腰:“我是說,大俠……您……腿好快……比……比馬的快,不是罵您……”
楓雪色高高在上地俯視着他,彷彿根本就沒當站在草叢中的他是個人一樣。
真他媽的能裝啊!少年肚子裡大罵,臉上卻堆滿笑意:“大俠,您老人家在樹上待着,不累麼?”
“……”
“大俠,您也忙乎了一夜,要不您高擡貴腳,下來讓小的給您捶捶腿?”
楓雪色冷冷地看着他,依然不語。
少年臉上的肌肉都笑疼了,仰着脖子好話說盡,也沒見人家有一點反應,他心裡有點發毛,硬着頭皮道:“大俠,您老人家要是沒什麼事,小的先告退了!”試着邁出幾步。
沒反應。
繼續自言自語:“大俠,那小的可真走了啊!”
還是沒反應。
你奶奶的!就算是殭屍,也得搭句話吧!少年心裡痛罵不止。可是老跟這“活殭屍”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個事兒啊!靈機一動,他在花豬屁股上踢了一腳:“花花,走啦!”
心裡盤算:這活殭屍不追,那咱正好走人;要是追的話--至少也可以看看他打什麼鬼主意。
走出幾丈,偷眼看看楓雪色,人家仍然好整以暇地站在樹上裝蒜,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加快腳步。
腦後,突然傳來利器破風的聲音。
少年猛然回頭,但見一道利電破開黑暗,正向他後腦刺來。
楓雪色掌中的劍,即使在深沉的夜色之中,仍然綻放出雪也似的光芒。
少年驚得魂飛魄散,來不及多想,腳下用力向前躥去。
那把劍如影隨形,帶着雪般光華,劍氣到處,少年的亂髮應刃而斷。
少年躥高伏低,拼命奔逃,然而不論他怎麼逃,那柄劍總是在他腦後三寸之處。顯然,人家要想殺他輕而易舉,現在,只不過是玩玩貓捉老鼠的遊戲而已--媽的!那王八蛋裝得很像正人君子,手段居然比自己還缺德!
他氣喘如牛,實在被逼得狠了,索性往地上一躺,滿地打滾,嘴裡叫道:“老子還不跑了!有種你就殺了老子!”
這招是跟街頭無賴學的,人家用的時候,往往還先在自己腦袋上拍一磚,打得頭破血流,然後便是挑釁嚎叫,本來說的話後面還有一句“不敢殺老子,你就是孫子”云云,不過少年卻不敢用--這幫江湖客視人命連狗都不如,那是堅決不肯當孫子的。
楓雪色冷冷地看着他,劍尖點地,鋒刃向外。
少年滿地亂滾之際,一沒留神,險些將脖子湊到劍鋒上去,頓時嚇得一身冷汗,趴在地上再也不敢撒潑耍賴。
怕死鬼!
楓雪色脣角輕輕一挑,淡然道:“你是棲霞白月殘門下弟子?”
“白月殘是什麼?不認識!”
“沒想到,‘流光遺恨’的傳人,竟然是你這種……”楓雪色面露憾色,只是他風度甚佳,雖是對着一個潑皮,也不願口出惡言。
少年卻已聽出他的言下之意,甚爲不滿,又不敢大聲頂嘴,只是小聲嘟囔:“我這種怎麼啦?我高興,管得着嗎你!”
他滿嘴抱怨,楓雪色聽得一清二楚,這次卻沒拔劍嚇他,只是微微嘆了口氣。
“流光遺恨”,是武林中一種極上乘的輕功,傳說中,爲一位驚才絕豔的女子所創。
這名女子,少年之時行走江湖,與一位出身名門的男子傾心相愛,後此男遠渡海外,尋求武學極致,她便返回棲霞隱居,終身未嫁。數十年足不出戶地苦苦等待,爲了消磨時光,潛心武學,竟被她練成一身絕世的功夫。後來,那個男子終於回鄉,雖然並未找到所謂武學極致,卻收穫了嬌妻美妾子女成羣。
這位女子在鏡中看到自己的蒼蒼白髮,感慨人性複雜之餘,亦爲自己感到十分不值,於是一怒之下,將那男子滿門老幼殺了個乾乾淨淨。因其手段太過殘忍,惹怒了武林中的幾大高手,被聯手追殺,但每次都被她從容逸走。在黃山之巔,此女與追殺之人相遇,一場打鬥之後,幾大高手全部殞命,那女子也從此不知所終。
這位女子便是白月殘。
她的原名已不爲人知,白月殘這個名字,是因其眉如新月,十分美麗,但情變後卻心冷如冰,報復手段殘酷而來。
當年,白月殘因感嘆流光易逝不可挽回、人生遺憾不可追悔,而自創了“流光遺恨”,這也曾令她在衆多高手圍攻之中無數次從容脫身。
在雁合塔,楓雪色雖然在安排接天水嶼的部衆收拾殘局,但一刻也沒放鬆監視這潑皮少年。他剛一偷偷溜走,便已被楓雪色發現了。當時很想教訓教訓他,可是發現這少年逃跑的時候,雖然腳步虛浮,但所用的步法竟然相當的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