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大夫說她是宮寒,大約是叫冷水冰着了,寒氣入體,少不了在這些事兒上要遭罪。宮寒可不是小事,調理不好以後孩子都難養。郝大夫是個醫者,說話並不避諱。
樂心聽說可能以後養不了孩子嚇得臉色都白了幾分,與皺眉的風紀遠對視一眼。風紀遠按住她的手,示意她彆着急,“郝大夫,您剛剛說可能,意思就是說可以調理好是嗎?”
郝大夫捋着鬍鬚點點頭,緩緩開口,“正是這個意思。季夫人不必驚慌,宮寒之症需調理,老夫開個方子按時吃藥,注意不要多食陰寒之物,下個月再看看成效。”
她不懂,聽郝大夫這麼說算是有點安慰。不過精神頭兒始終上不來。等郝大夫出去了,風紀遠將她的腦袋靠在自己的身上,安慰她:“沒孩子也不要緊,我們一直過兩人世界也不錯。再說,大夫不是說了調理調理嗎?意思就是這症狀沒有那麼難纏,放寬心,嗯?”他嘴上這麼說,心裡卻難受。是他考慮不周,先前只道是帶着她走,卻沒承想他們雖然活着卻糟踐了她的身子。
她捂着肚子,被他的體溫包圍着,不說話。她都不知道有沒有那個福分能夠跟他成親,孩子.....真是個遙遠的美夢。
風紀遠只當是她傷心了,攬着她輕晃,“離我們可以成親還有兩年多時間呢,這段時間什麼病養不好?你說是不是?”精銳的眸子閃了閃,那裡面的盤算想必不知道改了幾改。外面的事爛攤子一堆,比不得她的健康來得重要。他甚至想,就這麼隱姓埋名的在這裡過上一輩子,也就那麼着了,橫豎他們兩人都在一起,也沒什麼遺憾了。何必帶着她出去再受命運的擺佈呢?
阿緹這小子,經過今天這事兒應該能收斂收斂,樓子得趕緊建,等有了自己的窩,纔算安心一些。這麼一會兒工夫,風紀遠想了很多。
年華似水,輕輕一瞥,多少歲月,輕描淡寫。一晃幾個月過去,偏安一方福地,讓人感覺似乎那些令自己痛苦的人和痛苦的事都已經淡淡地遠離了他們的生活。靜好的日子從指間毫不留戀的溜走,想抓住一點它的影子卻總是徒勞的。
半山腰上的竹樓子早已經建好住人了,每天伴着村子裡的炊煙裊裊樂心就會找點手頭上的小活兒坐在樓子前的竹凳上一邊做活兒一邊像個尋常人家的婦人似的等丈夫回家。
剛剛搬進新家的那天,她看了單獨留出來做廚房的那間,兩眼眨的巴巴地無辜。風紀遠一問之下,忍俊不禁,他有時候真覺得自己這未婚妻像個不動聲色的活寶。問她怎麼表情這麼奇怪,她卻皺着鼻子告訴他:“我覺得我不會是個好媳婦。”
“怎麼說?”
安樂心指了指那鍋碗瓢盆的家把什,惱到,“不會做飯怎麼辦?”
風紀遠一怔,他沒想過讓她動手做飯啊。養在王府裡的郡主還做過公主,他當然知道她不會啊,風紀遠裝作很煩惱的樣子想笑又不能笑,半蹙着眉,極力忍着嘴角的笑意,“那怎麼辦?做媳婦的不會做飯會被夫家嫌棄的。”
她仰着頭看他,一臉認真,沒拼明白他話裡的打趣兒,“你會吧?我跟你學不行嗎?我不想讓你嫌棄。”
他只是看着她不說話,繼而哈哈大笑。認識他這麼久,可真是少見他哈哈大笑的模樣,俊冷的眉眼敞開了,到處都透着光亮,好看的緊。她拿眼睛打量着他,突然腦子通透了,就拿手打他。風紀遠說她是潑婦,兩個人嬉鬧累了,坐在家門口看夕陽漸老。
得了空閒,風紀遠在自家門前闢了一小塊園子,種點適宜節令的菜兒。學堂裡的教書、教拳依舊,閒暇時撥弄撥弄自家的園地,下湖叉幾條肥魚,或者上山打幾次野味,這日子就這麼日出而作日落息的過起來了。風紀遠在軍營裡打滾多年,行軍作戰有很多艱苦的時候都是自己料理吃食,算不上精細,但總比抓着米就十指不分家的樂心強多了。兩個臭皮匠,擠在一間廚房裡雞飛狗跳的也能做出一頓不錯的晚餐。
碰上夜裡下雨,是樂心最喜歡的時候。擺一盞西窗燭,在顫顫巍巍的燈光底下,靠着身後寬厚而溫暖的胸膛,聽着窗外淅淅唰唰豐沛的雨聲,這樣的時光格外旖旎。只盼着夜再長一點,因爲有對方的存在,誰都不忍辜負了這美好的時光去貪睡。
今夜又是雨夜,豆大的燈火影影綽綽。風紀遠得空給她做了張貴妃榻,這會兒她就在貴妃榻上靠着那人,竹窗半開,藉着屋內燭光能夠看清楚一點外面的風雨世界。
“月湖的水大概又要漲了。”她輕巧地說了一句。
是啊,最近雨水多了起來,時近五月,外面的世界大概已經開始接待夏天的降臨了。他們來這裡也已經小半年了,這半年的生活是風紀遠有生以來最快意的日子。有山有水,守着她,難怪世外高人都隱居高山流水處,此種閒雲野鶴的滋潤哪是朝堂上勾心鬥角得來的功名利祿能比擬的?
他搓了搓她的肩,有點涼,探手取過矮几上疊着的袍子搭在她身上,“有些涼,還是把窗子關了好。”說着便要去關窗子,樂心哪裡肯依?好容易盼來下雨的夜晚,關了窗子多沒趣兒。“不,別關。咱們就看着外面的雨說說話。我身子早就好了,這幾次都沒怎麼痛了,你別總是大驚小怪。”
風紀遠真是好笑,擔心她身子呢,倒被她說成大驚小怪了,無奈地緊了緊擁着她的兩隻胳膊,“成吧,左右慣得你沒邊兒了。想說什麼?”
確實這半年以來是被他慣得沒邊兒了,她偷着笑笑,手指頭揪着他的袖角,問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一件事,“能文能武還能進廚房的風將軍這些年就沒遇見個對你存了心思的女孩兒?”
風紀遠悶笑幾聲,她伏在他的胸膛上都感受到了震/動,“我常年紮在男人堆裡,哪裡來的機會去認識女孩兒?就連你還虧得先父有先見之明,早早地替我定下了。”
她哼一聲,知道他說話不會撒謊騙人,但閒來無事,找找茬兒也是種有趣味兒的事兒,這是月牙村的鳳紫告訴她的,她擡了眉眼兒,裡面有種揶揄的笑,“聽說軍營裡男人多了,總有些改了口味的....”還沒說完,屁股上就換來風紀遠不輕不重的一巴掌,“從哪裡聽來的混話,再亂說,以後不叫你跟那個鳳紫走那麼近了。”
他也不是真生氣,樂心討好地笑笑,“我錯了,咱們將軍最喜歡姑娘了。”見他順了眉心,便眉開眼笑了。心想着鳳紫的話不好使,差點把人惹不樂意了。
聽她說起軍營,風紀遠心頭上的事又繞了上來。
屋前那一片菜畦昂着頭迎風冒雨,山腰往下黑壓壓的的樹頭一片片,在風雨中飄搖,沙沙的雨聲蓋過了一切。風紀遠的視線遠遠地不只落在了何處,這裡的風雨尚可以讓人花前月下,外面的卻不知何時變了風向,吹得是腥風颳的是血雨.....
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她抱回牀上的,夜裡不知怎麼睡的不安生,腦子裡恍恍惚惚的出現很多畫面,似乎她對裡面的男女很熟悉。她努力地想看清他們的臉,可是等她走近了,他們的影像就像霧一樣散了。任她在迷霧中追尋、迷失,也不會有人應她。彷彿要窒息似的,樂心突地從夢中驚醒,異常快速的心跳,讓她大口大口地喘氣。呆呆地望着牀頂,良久昏沉的腦袋纔有了些清明。
她抹掉額上的汗,不過是個夢而已。風紀遠已經起了,身邊的牀位空着,身上的被子被細心地掖了被角。想到夢中那一個男子消失的背影,有些像他。摸了摸已經沒有溫度的空位,心裡有種說不出的複雜感情,既慶幸他在身邊,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怕他像夢裡的那人一樣消失。
“醒了就起來洗洗吧,我做了早飯,快過來吃點。”風紀遠端着兩碗粥進來,見她醒了招呼她趕緊起牀。
樂心趴在牀上瞧着他洗手作羹湯的模樣,覺得大材小用了,“真是罪過了,讓堂堂風大將軍替小女子做羹湯真是太大材小用了。”
這段時間形影不離的相處,風紀遠早就清楚了,此女子時不時愛發一次傻,對於她的“誇獎”風紀遠表示受用了,但也以禮回之,“讓郡主爲在下漿洗衣裳,在下也是受寵若驚了。”
兩人相視而笑,你做飯我洗衣,這是分工合作。
下了一夜的雨,上下山的石階上長滿了青苔,滑溜溜的,他臨出門時樂心囑咐他走路小心點。看着他下山的背影,不知怎的今天總是移不開眼,好像看不夠似的,隱隱的想起了夜裡做的那個夢。越看越覺得他像,沒來由的一陣害怕。風紀遠的身影消失在臺階的盡頭,她搖搖頭,做了個夢而已,瞧自己還較上真兒了。
樂心挽了袖子,蹲在菜畦壟上拔裡面新長出來的小草。說來也真神奇,昨天還沒有冒頭的小草,只是下了一夜的雨,早上居然就搖晃着身子長出來了。左右都無事,她蹲在那裡半天不動,一點的一點拔乾淨,還真當成了活兒來幹。
半晌,日頭上來了,久了曬得人發燙。樂心站起來直了直麻掉的腿,一歪一歪地蹦到石凳那裡坐下休息。正在捶腿的功夫,阿緹氣喘吁吁地從山上跑上來。跑上來,彎腰撐着兩隻膝蓋呼哧呼哧地喘的厲害。
樂心有些驚訝,自從她跟風紀遠搬來這裡的小家以後阿緹就沒過來過一回,有時候在湖邊碰面了,每次見風紀遠在,他都是打個招呼,匆匆忙忙地跑了。她心裡納悶,曾經問過風紀遠阿緹是不是怕他。紀遠只是搖頭,說怎麼會,大概是男孩子長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也不一定。她想也是,也再沒問過。
“阿緹?怎麼跑得這麼急?”說着連忙拿水壺給他倒了碗水。
阿緹很久沒跟她說話了,今天的事兒他確實高興,由是藉着這個理由趁風紀遠不在的時候跑來跟她分享自己的喜悅。咕咚咕咚幾口喝了水,一抹嘴,開心道,“阿心你知道嗎,我阿媽和阿爹回來了!”少年臉上露出了憨憨的笑,“就剛剛,我一高興就跑來跟你說了。”
樂心替他高興,坐在他對面笑着說,“是嗎?以前住在藥廬的時候只見郝大夫,也就沒好意思問你父母。他們去了哪裡這麼長時間纔回來?”
說起這個阿緹就有些不高興,“他們不在月牙村,在外面的大城市做點小買賣,說是外面的世界五彩繽紛,比這個小村子好了不知多少倍。幾年纔回來一次,我都很久沒見過他們了。上年回來還說要把我和爺爺接出去,但是爺爺不同意。”也不知是怨不負責任的父母還是怨不讓他出去的爺爺。
外面?聽到這裡樂心心尖一動,月湖養大的人不是世代都不離開這裡,甚至通向外面的路都不清楚嗎?她儘量讓自己保持面上的平靜,“阿緹知道你父母在哪裡做買賣嗎?”
阿緹搖頭,“不知道,阿媽說這年頭生意不好做,她跟阿爹都是哪裡生意好做就去哪裡的。”想起樂心是從外面來的,見她這麼好奇便問,“阿心是想跟阿媽他們打聽什麼嗎?你想知道什麼我幫你去問問。”說着這話,他又有些擔心,她跟那個人是不是早晚要走?要是走了,他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樂心搖搖頭說:“沒什麼事。你呢,匆匆忙忙跑過來不用在家陪陪父母嗎?不是很久沒見了?”
說起這個阿緹就高興的抓腦袋,“今天家裡擺接風宴,我想來問問你....跟季大哥有沒有空去吃酒。人多熱鬧,阿爹阿媽會很高興的。”
說到底是別人家團聚的日子,她跟紀遠兩個生人插進去有些尷尬,再說他們兩個人都是寡淡的性子,不愛湊熱鬧。看出她的猶豫,阿緹立馬說:“我爺爺也很想要你們去的。你跟季大哥搬來這邊都這麼久了也就偶爾回去一趟。怎麼說你們也是爺爺救的,爺爺好久沒見你們,也想你們了....”阿緹大着膽子扯她的袖子,搖晃她,央求到,“去吧去吧,一大家子人圍在一起多熱鬧....”
確實他們二人欠郝家天大的恩情,這次阿緹的父母回來了,於禮他們也該上門拜訪一次,“等你季大哥回來我們再去吧。”總要準備點禮物的。
見她答應,阿緹樂得差點跳起來,他有多久沒跟她一個桌子上吃飯了!那個人在就在吧,能把阿心介紹給阿媽認識他就高興極了。讓阿媽看看他喜歡的姑娘是最漂亮的。
“太好了,我會去跟爺爺他們說,多準備兩雙筷子!阿心一會兒見....”說着連跑帶跳地往山下奔去,樂心連說插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嘆着氣看這小子跑遠了。
正午的時候風紀遠按時下學回家,聽說了這事兒,他的反應並不是太驚訝,蹙着眉頭不知道在想什麼。樂心叫了他好幾聲他才聽見。
“你在想什麼呀?我們去郝大夫家該帶點什麼禮物去?”她兩隻眼一直盯着他瞧,都快瞧出花來了,“我有個擔心,照你猜測的萬一外面張貼了通緝我們的皇榜,阿緹的爹孃會不會見過?要是認出來了....”
他們想到一塊去了,風紀遠將自己醃製的兔子肉挑了兩隻用細麻繩綁了拎在手上,“百姓精力都在討生活上,半年時間都過來了,就宮裡那些當差的畫畫水準也好不到哪裡去,就算他們看過應該也記不住了。”外面回來的人.....風紀遠牽了樂心的手,“走吧,去看看。”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必定心裡有打算了,她點頭應一聲,“好。”
到的時候郝家已經張羅開了飯桌,阿緹的爹孃年紀都在三十歲上下,很是熱情的招待他們。招呼樂心的時候阿緹的母親多看了樂心幾眼,阿緹在一邊有些羞澀地偷看一眼跟他母親說話的樂心。這點沒有逃過風紀遠的眼睛,他不動聲色地攬住了安樂心的腰坐下。郝大夫大概也察覺了兒媳婦和孫子的異樣熱情,咳嗽了一聲招呼大家入席。
阿緹母親不停地給樂心碗裡夾菜,相當熱情,“咱們這窮地方百年不見一個外鄉人,如今卻來了對這麼漂亮的人。姑娘是哪裡人啊?怎麼會來這裡吶?”
安樂心有些不自在,面上笑着應和這位過於熱情的婦人,剛要說句話就被身邊的風紀遠搶去了話頭,“大嫂知道丙州桃鄉嗎?我們就是桃鄉人。”一句話挑開了婦人的話頭。
阿緹的母親皺着眉望向自己的丈夫,“桃鄉?好像沒聽過。”
阿緹的阿爹看上去人有些老實,他點點頭說知道,“就是那個鬧山賊的小山村,聽說那裡的人被山賊叨擾得在老家過不下去了,都跑出來了。”轉頭問風紀遠,“公子也是逃出來的?”
風紀遠眼睛眨也不眨說是,又說,“自從從老家跑出來,在這裡住了半年了也不知道外面怎麼樣了,朝廷還沒有派兵去丙州剿賊嗎?”
男人談起家國事總是止不住話頭,阿緹爹皺着眉頭呷口酒,“朝廷現在連自己都顧不上了哪裡還顧得上管百姓死活。現在的世道亂着呢,這不,我跟孩兒他娘就是在外面呆不下去了纔打算回來打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