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孫賢靜也是到了現場。以白紗蒙面,坐在紅色的轎子裡,下人半掀着簾子,讓她能看見武會的情形。
轎子就在給楊家安排的客位後方半步,等同於就坐在楊正行的身邊。
孫令武是她的親弟弟,楊振又是她的兒子。兩個血脈至親,無論哪個奪得了魁首,她都是風光無限。這等好事,她又怎能缺席。
“民女李豔梅,見過夫人。”李豔梅不知什麼時候也出現了,正低着半個身子,站在轎子的側面,福身向孫賢靜行禮。
孫賢靜是丞相之女,但是本身並沒有受到什麼封賞,如今也只是個將軍夫人的名號。李豔梅這福禮,對一品夫人也不過就是這等。
見李豔梅搶先了一步,身後的幾個鶯鶯燕燕也迎了上來,一個個的爭前恐後福身行禮,口中雜七雜八的問好。
楊昭悄悄側目,見那圍着的起碼有七八個樣貌端莊,各有姿色的女子,心裡暗自猜度:這父母之命,媒妁之約。孫賢靜對孫令武來說只是一個姐姐,不是父母,沒有資格決定孫令武的婚事。但楊振可是她的兒子,楊振年紀跟自己相仿,也還是一介草民沒有封官。可是這些女子卻像蜜蜂採蜜一樣匆忙而又小心,可見楊孫兩家勢力在大梁朝是何等高貴。
將軍與丞相,一文一武,皆爲朝廷棟樑。
楊昭面色暗沉,若有所思。
擂臺上,楊振身法靈活,手中的銀槍猶如靈蛇一樣舞動着。
“你看你看!楊少爺這槍法多俊啊!就跟他的人一樣俊!呵呵!”
一陣歡呼雀躍的笑聲,站在孫賢靜轎子邊的幾個女子都在低聲笑着議論。可人在興奮之時,再小的聲音都會顯得很大。
“到底龍生九子,各有不同。這賤人跟天之鳳女生得就是不能比,有些人也就是沾了楊將軍威風八面的光,要不然還不指定會成什麼德行呢。”
說話女子很是聰敏,既以卑賤打壓了楊昭,又得體的恭維了楊正行跟孫賢靜。說話間,愛慕的眼神幾乎是定在了楊振的身上。
“就是,要我說啊。能得楊少爺跟孫少爺看一眼,我現在死了也甘願。可要是換做猶如畜牲的某些人,就是要我死一百次也不願意去瞧。”
葉哥面色爲難,這話他一個不相關的人聽了都有些受不了,深深佩服楊昭怎麼還坐得住,低頭說道:“少爺,要不我們走吧。”
楊昭不回答,只是看着那高臺上的天之驕子,萬人景仰不可高攀的皇帝。
這是她的機會,唯一的機會。
皇上身邊圍着一羣美嬌女,各個都是天姿絕色,嬌豔欲滴。皇上嘴角掛着若有若無的笑,可眼睛裡卻沒有半分欣喜。
這就跟在破屋裡要燒死她的孫賢靜一模一樣,甚至比孫賢靜來得更加深沉陰鷙。
“喝!”楊振一槍刺出,高呼一聲,將最後一招刺得勢大力沉,穩如泰山。
“好!”金色龍椅上的人大笑着鼓起了掌。“果然虎父無犬子,這楊家少年郎可真是不可估量啊!賞!”
皇上笑着說道,眼睛裡還是沒有半點喜色,若不是那嘴角上揚,只怕誰也看不出他是在笑。
衆人附和着歡笑,武會登時一片喜慶。可隨着衆人的喜樂,楊昭的心卻沉了下去。
這個皇上雖然年輕,但爲人卻如此的虛僞圓滑,要想騙過他再利用他,以楊昭的心思,只怕不可能。
楊昭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她一個不出門的羸弱少爺,怎麼騙得過這在宮廷上爾虞我詐的皇上,更別提自己現在還是女扮男裝,這已經犯了欺君之罪。
“楊愛卿!”皇上在高臺上,喊出的聲音被無限的放大。
“臣在!”楊正行連忙起身,跑到擂臺上抱拳說道。
“朕聽聞你有兩個兒子,不知這另外一位,現在何處啊?”皇上詢問道,眼神早已落在了楊正行座位旁邊的楊昭身上。
這眼神很奇怪,是那種期盼當中又帶着懷疑的眼神。楊昭似是被冷刺叮了一下,渾身打了個顫卻又不覺得害怕。
楊昭撐着扶手,強撐着站起來。她全身還是很疼,一身的瘀傷足夠讓她動一下都能牽動一身。
楊正行沒有看到站起來的楊昭,毫不猶豫回答道:“回皇上,幼子前日不慎落水,身子還有不適,今日只是來看兄長一展雄風,爲兄長助威。”
楊昭這隨時要倒的樣子,若不是很多人都看到楊昭救人,只怕還真以爲他是弱不禁風的綿羊。
楊正行不敢說楊昭體質太弱不能習武,因爲剛纔皇上才說了虎父無犬子,若是這麼回答,豈不是等於扇了皇上一個耳光了。
“哦,是嗎。可我看你的兒子身上似是受了傷,這溺水難道是從山坡上滾落到池子裡的嗎?”皇上皺了皺眉,好奇說道。
“這....”楊正行有些支支吾吾的說不上話來。
“你,到朕身邊來。”皇上對着楊昭,遠遠的高聲叫着。
楊昭一愣,不敢確定皇上說的就是自己。
“愣着幹什麼!沒聽見皇上叫你呢嗎!”一邊的太監不客氣的對着楊昭呼道。
葉哥也連忙推了推楊昭,示意楊昭快些上去,同時也小心的攙扶着楊昭。
小心的移步着,楊昭走得很慢,她感覺很多目光都投在她身上,有嫉妒有好奇有憤恨更有鄙夷。這些目光都像火球,將楊昭燒得有些窘迫。
“草民楊昭,叩見皇上。”楊昭忍痛皺眉,正要彎身下跪,哪知卻被
一雙厚實穩健的大手給托住了肩膀。
“這有傷在身,就不必多禮了。”皇上湊近見了楊昭,很清楚的看見了她脖子跟面上的傷。
被一個男人如此直視,楊昭有些尷尬的低下了頭,雙眼閃過一絲慌亂。
皇上也是習武之人,一看楊昭的左手便知道那是剛正骨過,面色微怒的瞪着楊正行,說道:“楊愛卿,你這兒子明明就是受了重傷,爲何跟朕說是溺水而導致的身子不適!你可知這是欺君!”
“臣惶恐!”楊正行連忙雙膝跪地,將頭重重的扣在了擂臺之上。一邊的楊振見父親跪下,便也效仿了起來。
楊昭目光一閃,連忙也忍痛跪了下來,說道:“皇上息怒!爹只是不想掃了皇上的雅興,這才隱去了草民的傷情。溺水之事並不假,爹並沒有欺君。還請皇上恕罪!”
看不見皇上的面色,楊昭只是伏在地上,心裡直道:這年輕帝王居然如此的凌厲,不過小小的一個藉口,都能推到欺君之上。可見這皇上爲人的嚴謹,眼裡容不得一點傻子。
楊昭顧不得許多,只得跪地求情,如此一舉,楊正行就算再討厭她,自此之後也必然會對她心存感激,在皇上面前救他,比一切討好都來得有無比的價值。
“起來吧。”皇上哼了哼,冷淡說道。
這不過是一點小事,皇上也不至於爲了這個而懲罰一個爲國建立過赫赫軍功的武將。
皇上看着楊昭,問道:“你這傷是怎麼來的?”
楊昭被葉哥扶着站了起來,說道:“草民不敢欺君,只是這說起來,難免有自傲之嫌。”
皇帝眼睛一亮,饒有意味的哦了一聲,說道:“你不說,那朕只有去查了,在查清楚之前,你就在朕的身邊陪朕看武會吧。”對着身邊的太監說道。“爲楊家小少爺設坐。”
楊昭心中大駭,在場的文武百官也是像吞了石頭一樣,面面相覷,小聲低語。
回位後的楊振,眼神狠辣,雙拳緊緊的握着,冷哼了一聲,仇恨之意滿滿。
楊正行則是面無表情,對獲得賞賜的楊振也沒有誇讚之詞。
坐在皇上身邊的楊昭,簡直就是如坐鍼氈。人言伴君如伴虎,就是如此。皇上對她雖表現出了青睞,可楊昭心裡總隱隱覺得有那麼一絲的不安。
擂臺上兩個少年正鬥得酣暢淋漓,就算是外行也能看得出二人身姿飄逸,身手利落,甚是好看。
楊昭暗暗的用餘光看着身邊的人,皇上還是掛着若有若無的笑,看着比試但眸子裡卻滿是不在乎。
那個原先呼喝楊昭的太監小跑着飛奔到皇上的身邊,在其耳邊不知說了什麼。
“哦,沒想到你還有如此之勇。”皇上聽完太監的話,上下打量了一下楊昭,口中讚歎說道。只是,沒有半點喜色。
“人命關天,草民斷然不可袖手旁觀。”楊昭尷尬的笑了。原來是太監打聽清楚了剛纔的事,楊昭希望別露出什麼破綻纔好。
“你,隨朕來。”皇上深沉道,站起了身子,也不再看那擂臺上的比試,揹着手大步的走下了高臺。
楊昭也不敢有所遲疑,站了起來在葉哥的攙扶下,儘量快步的跟了上去。
“都下去吧。”皇上坐在了鋪設着波斯絨毯的主位上,對着所有伺候的人說道。
葉哥雖然只是小廝,也清楚規矩。將楊昭安坐好後,跪下向皇上磕頭,背過身就走了。
一時間,這室內就只有皇上跟楊昭兩個人。
詭異的寂靜,讓楊昭的心開始撲通撲通的跳着。她眼觀鼻,鼻觀心,看這腳下踩着得柔軟毯子,只感覺一雙眼睛看着她,盯得她全身發慌。
“方纔在座位上,爲何一直盯着朕看。”皇上冷冷的開口,打破了滿室的寂靜。“你可知道,這有犯天威!”
楊昭猛的站起來,想跪下卻只是撲通的跌在了地上,顧不得身上的劇痛,將頭深深的埋在地上,驚道:“草民該死!”
高臺之上,俯視衆人自然鞥將每一個人的舉動都看得清楚。楊昭沒想到,這個皇上會發現自己在位置上觀察她。
“既然知道該死,那就該老老實實回答朕的問題!”
皇上威嚴振聲說道,將楊昭的心都震了起來。
伏在地上的楊昭咬了咬嘴脣,再世爲人只望報仇雪恨,欲利用皇權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話,楊昭如何說得出。
“哼。”皇上冷冷哼了一聲。“瞧不出來,你這如枯柴一般的身板裡,倒有着一絲硬氣。”
一雙金黃色緞子紋龍的靴子出現在楊昭的眼前,皇上已經站在了楊昭的面前。楊昭感覺那一雙凌厲的眼睛正落在自己的身上,猶如芒刺在背,冷汗直流。
楊昭閉上了眼睛,她不知道皇上會怎麼對她。她不怕死,死過一次的人,是再也不會害怕死亡的,尤其是心懷仇恨之人。
皇上有力的雙手抓住了楊昭的肩膀,將她整個人如同小雞一樣的提了起來,高高的舉在空中。
“啊!”被握到了傷口,楊昭失聲叫了出來。
整個人被皇上提在半空,楊昭不得已對上了皇上的那雙眼睛。一雙可怕的眼睛,足以讓楊昭銘記一生的眼睛。
皇上的雙目漆黑而又泛着精光,透着尊貴皇者的渾然霸氣,最駭人的是眼底的那一抹深不見底的神秘。
那瞳孔就像是深邃無底的深淵,裡面彷彿就是藏着魔鬼的十八層地獄。擁有這種眼睛的人,必然是見了無數的血
腥和殺戮,而手中也不知沾染過多少人的鮮血。
楊昭木然的望着這雙眼睛,忽的身子一輕,從空中落了下來,栽倒在地上。咬牙忍耐着,面目因忍痛已經扭曲。
“好!”皇帝高喝一聲,仰頭大笑了起來。
楊昭雙目含着淚花,擡頭看着那正開懷大笑的皇上。
這是一個暴君嗎,欺凌一個幼童,看着他人的痛苦能給他帶來無上的歡愉。
“朕第一次見到像你這樣的人。”皇上面色充滿了喜色,那是真正的興奮,不止是面上就連眼神裡都充滿了笑意。
皇帝俯視楊昭,笑得開始有些邪氣。楊昭有預感,接下來他說的話,一定會讓她很詫異很心慌。
“到朕身邊來吧。”皇上緩緩的說道,聲音飄渺如虛幻。“做朕的內司。”
楊昭猛然心驚,皇上的話像驚雷一般落在了她的心上。
內司,可是女官名啊。楊昭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露出了女兒身的秘密。
“你以爲你能欺瞞得了朕!”皇上似是看出了楊昭的心思,冷冷的戳穿。
“草民不敢。”楊昭低下了頭,連忙說道。“所有一切都是草民的錯,還請皇上不要怪罪他人。”
“哼!你以爲就憑你一人,能抵得了這欺君之罪嗎。”皇上低沉說道。“這欺君可是誅滅九族的大罪!”
楊昭咬了咬牙,想到皇上方纔說要讓她做內司,只怕是不會就這樣殺她的,自己對他有着利用價值。
“草民願爲皇上效犬馬之勞,任憑皇上差遣!”楊昭支撐起了身子,端正的跪在了皇上的面前。
皇上滿意的笑笑,說道:“果然是個聰明人,不枉我看中你。”低頭抿了一口茶,接道。“你死罪可免,只是朕從來不喜歡下屬有所隱瞞。”
楊昭的身份雖然被看穿,可皇上還不知道事情的原委。
“起來說話。”
不敢有半點隱瞞,楊昭將自己與孃親在楊府內如何受欺負,威懾孃親將自己做男兒打扮的初衷,通通向皇上說明。
“可憐天下父母心,你娘冒此風險,倒也是人之常情。”皇上出身帝王家,更加明白這嫡庶身份的天差地別。
“只是。”皇上忽的冷如冰霜低沉道。“此情可恤,此舉卻大逆不道!”
楊昭笑得坦然也笑得悽苦,就像是心死之人面臨着人生的最後一刻。
“草民所言具是屬實,皇上既然要收草民爲己用,爲何對心腹手下還要百般試探呢。”楊昭淡淡說道。
皇上無非是想利用楊夫人,作爲挾持楊昭的人質。只要楊昭乖乖聽話,楊夫人就不會有事,反之則就難說了。
“草民此生,除了孃親之外一無所有。一條賤命,但憑皇上做主。”
聞言,皇上目中詫異,似是見了一個世間的異類。一個十歲的女子,竟能說出這般壯士決絕之語。
“朕閱人無數,看來此番確是看走眼了。”皇上的手敲打着坐椅扶手。“人不可輕信,但是連自己性命都不在乎的人,就沒必要爲自己而謀劃,那朕就可以相信。”
皇上輕聲咳嗽了兩聲,相當的刻意。
室內似是有一股奇怪的風掠過,楊昭不敢四下亂看,只當是自己的錯覺。
“現在除了你我二人,不再有其他人了,也沒有任何人能接近這裡。”皇帝驟然變得嚴謹,聲音肅殺低沉。“譜子。”
一個黑影忽的從空中了下,似是憑空出現一般。
楊昭嚇了一跳,原來方纔那一絲異動,是這些黑衣人發出來的。那黑衣人雙手託着一本冊子,四四方方卻也很厚。
“看看吧。”皇上話語未落,那黑衣人又是躍上了房樑,三兩下便沒了蹤影。
楊昭不解的打開冊子,只見上面列着百官的名字,以及他們的品級官位。
一個人的名字被紅線圈了起來,孫世良。
孫世良,當朝丞相。就是孫賢靜跟孫令武的父親。權傾朝野,百官有三分之一都是他的人。
“前日,幾位大臣聯名上書,說孫世良治國有功,請封異姓王。”皇帝深深說道。“現在,你知道朕要你做什麼了吧?”
孫世良若是封了王,那孫賢靜就是王女,自己的孃親日後在她孫賢靜面前就更是連下人都不如了。
“內司不過是管理宮中內事的,可對朝政起不到半點作用。”楊昭話說得直接,她不怕得罪皇上,現在若不說清楚,日後要被逼到了風口浪尖上,可又要冤死了。
皇上哈哈大笑,說道:“內司不過是爲了試探你而找的一個藉口,你認爲朕真的會用一個女官來替朕做大事嗎?”
楊昭謙卑的低下頭,恭維道:“草民愚鈍,不敢猜度聖意。”
本該想得到的,別說是異姓王,內司比起小小宮女也就大了那麼幾個品級而已。
“你聽好了。”皇上的嗓音渾厚飽滿。“你娘跟孫賢靜是平妻,所以你也是嫡子。十歲之齡,已足夠入太學了。不過,既然是朕看中的人,又豈能跟孫令武那一輩人共處一室,你的身份也絕不能暴露。”
將桌上的茶水提起,皇上緩緩的吹着水面上的茶葉。
端茶送客,這點楊昭還是明白的。
“草民告退。”無須過多的言語。皇威就是如此,縱然有一萬個不明白,也不能多提一個字。
只是楊昭在背過身之時,撇到了皇上的嘴角。
一絲神秘的微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