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廬內煙霧繚繞,刺鼻濃郁的藥香撲鼻,瀰漫着一股熾熱的氣息。幸而太醫院的藥廬屋頂都開着幾個小窗,讓藥香得以通風而出,否則這人可不得薰死在內了。
“你是什麼人?”一個有些稚嫩的童聲在藥廬內響起。
楊昭一看,只見一個藥童從角落裡站了起來,手中還拿着一塊乾柴。敢情這個藥童是在蹲着加柴火了,難怪自己一直看不到人,而又聽見了人的聲音。
“霍大人讓我來煎藥,不知哪個藥壺可借我一用?”楊昭舉目四望,藥廬內數排藥壺整齊的排列着,有些在冒着滾滾濃煙,有些則是空置不用。
“見哪個空着的用就是,不過用之前你可得注意清洗罐子。別讓藥物相沖了,吃死人了我們可擔待不起。”那藥童幹練快速的說道,便低下身來繼續撥弄着爐竈。
這藥童年紀雖小,這說起話來可不像是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楊昭心下好奇,這太醫院裡莫不是都是些怪人。
“罷了,你要煎什麼藥,給我看看先。”藥童想想還是有些不放心,將手在身上抹了抹,也不跟楊昭打招呼就直接將那藥包一把奪過,放在案上打開來。
楊昭見那藥童生得五官端正,一身洗得發白的淺藍色的衣服,腳下踩着的是一雙沾滿了碳灰的黑色布鞋。雙手滿是老繭,一看便是經常幹粗活的手。
“用這個吧。”藥童仔細的檢查了一遍那油紙包裡的藥物,確定了其中的藥性,指了指身邊某一處藥壺,對着楊昭說道。
“多謝小哥了。”楊昭笑了笑,對藥童道謝。
藥童只是點點頭,皺了眉頭打量楊昭,說道:“你是新來的?是京城的?”
太醫院裡煎藥的小藥童,大部分都是十二三歲接近成年的年紀,楊昭這年紀就做藥童的,倒是沒有出現過。那小藥童心裡不由得楊昭的來歷,於是開口詢問。
“新來的倒是新來的,但我不是來做藥童的。”楊昭別過那個小藥童,從一邊的大缸裡舀出了水,動作靈巧熟練的就開始生火煎藥。
“哼,架子倒不小。”藥童斥責,搖搖頭便也不再言語,忙活自己手中的活去了。
不多時,楊昭便端着一碗滿滿的黑色中藥回到了老太醫的那個藥房裡。老太醫仍然是拿着秤砣,在一邊抓藥,時不時的還放在鼻下深深的嗅着藥味。
“霍大人。”楊昭喚道,手中端着托盤將那藥放在了一邊的木桌上,脫下了鞋子盤腿坐了下來。
楊昭的官員品級跟着老太醫都是從五品,按理說兩人是可以平起平坐的。照這老太醫的年紀,仍然是個普通的太醫,只怕跟他那刁鑽的性子有關。就算是醫者是憑着醫術在宮中工作,但不懂人情世故也是萬萬不行的。
老太醫依舊低頭在細細的斟酌着手指間的藥物,放了一顆在口中淺嘗,點點頭不知呢喃了什麼,將藥物放在盤上,抓好一定的分量放在一邊,這才轉過頭理會楊昭。
“大火時間過長,小火慢煎時間又太短。”老太醫微微俯下身子,盯着那碗黑色的藥汁,像是裡面有什麼不得了的寶貝一樣。
楊昭着實吃了一驚,單看着藥汁的顏色,老太醫就知道她煎藥所用火候的時間。煎藥時楊昭沒有注意時間,但火候卻是掌握得很好,也不知是不是這老太醫在欺負她這個外行。
“不過總的來說,還算不錯。”老太醫捻鬚說道。“喝了吧。”
這屋子裡只有楊昭跟老太醫兩個人,這話自然是對楊昭說的了。楊昭驚奇的指着那碗藥,說道:“我喝?”
老太醫也不言語,坐在了楊昭面前的地方,正故作姿態的卷着袖子。
對於中藥的苦澀之味,楊昭早就習慣了,每當給楊夫人喂藥之前,她必定是要淺嘗一下,試試溫度的。
楊昭想來這老太醫跟自己無冤無仇,而她又是皇上派來跟他學習醫術的。當下端起了那藥碗,輕輕吹了幾下,便一點一點的飲下了腹中。
這舌尖一觸藥汁,楊昭就心覺不對。這藥居然不是苦的,反倒非常的甜。甜的鑽心,比起小時候吃的任何一種蜜棗都要來的甜,可這甜中又有着一種說不出來的怪味。
楊昭不安的擦去嘴邊的藥汁,木然的看着老太醫。只見老太醫的嘴角掛着一絲神秘的笑,這笑容讓楊昭心裡不安的烏雲更加的濃厚了。
忽的,楊昭面色驟變,血色全無,精緻的五官也扭曲在了一起,雙手按在腹部之上,身子斜斜的倒了下來,狠狠的跌倒在了地上。
從榻上摔下來,楊昭已經不覺得疼了,因爲腹中傳來劇烈的陣陣絞痛,足以掩蓋她皮肉上的一切知覺。
只是一瞬,楊昭額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額上青筋如蚯蚓般凸起,雙脣灰白得發抖,口中想說什麼卻怎麼也說不出半個字。雙手緊緊的握着,手指因爲用力也漸漸發白,指甲陷進了肉裡,流出了紅色的鮮血,可楊昭還是不覺得手中有多疼。這手心的疼痛還不及這腹中的百分之一。楊昭整個人在地上像快死的畜牲一樣,抽搐蠕動,氣息微弱。
腹中似是被一萬根尖利的針在戳刺着,時而又像是有什麼人在拿着鋒刀在她的腹中隨意的肆虐。
楊昭的視線模糊了起來,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覺得腹中劇痛好了一些,不知是不是消失了,或許是麻木了吧。因爲楊昭試圖動動她的手指,卻覺得手指就像一月寒霜之時一樣,凍得僵硬而冰冷。
不!她不能死!
就在楊昭要屈服於黑暗,放棄一切的時候,一個人的臉浮現在了她的腦海中。
孫賢靜,那是孫賢靜的臉。
楊昭看到了那一張笑得有似蛇蠍一般的俏臉,孫賢靜正手中拿着一根長長的鞭子,在楊昭面前揮舞着。
那鞭子之下是一個人,楊昭努力的想看清楚那個在孫賢靜鞭子下受苦的人是誰。
那人淚流滿面,背上已是血肉模糊,鮮血淋淋,素色的衣衫已滿是紅色的血。
“昭兒!救我!”
楊夫人,那個正在悽慘的哭泣求救,面上淚水縱橫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孃親。
楊昭從未見過這樣一張悽苦絕望的臉,飽受痛苦卻求死不能的臉。孫賢靜的鞭子不停的落下,聲聲刺耳的鞭響在楊昭的耳邊,是那麼的清晰入耳。
孫賢靜在狂笑着,伴隨着楊夫人痛苦的哀嚎。楊夫人越是面目猙獰,她就越是開心,像一隻吃了蜜的毒蜂。
“娘。”楊昭虛弱無力的吐出聲息,雙手想用力的握緊,卻只能頹然。她感受不到自己的手,什麼也感受不到。她只知道,她絕對不能死。
在孫賢靜死之前,她一根手指頭也不能少,若她死在這裡,可就是如了孫賢靜的意了。楊昭絕對不能讓敵人稱心如意,哪怕就是像狗一樣的活着,孫賢靜也會憂心一日。
“小丫頭片子一個,沒想到命倒挺硬的。”
老太醫的聲音猶如陣陣迴響,傳入了楊昭空蕩蕩的腦子。
努力睜開清秀的眼睛,楊昭只看到昏黃的窗紙映入眼簾,她被側身的放在一個柔軟的墊子上,背後覺得像有什麼尖尖的東西在往她的身體裡刺來。
“別亂動,這銀針若是斷在你體內,那可就麻煩了。”老太醫手執着一根一寸半長的銀針,往楊昭背後的大椎穴上刺去,動作迅猛,瞬間那銀針就入了大半。
楊昭意識迷濛,可還是因爲這小小的刺痛而激的渾身發抖。一陣微風,吹在楊昭滿是汗液的身上。她感覺到上身一陣涼意,想必是上衣被這老太醫給解去了。
十歲的身體,男女相差無幾,可聽這老太醫的話,似是在先前就看出了楊昭的女兒身。爲醫者,對人體本就十分的熟悉,無論男女都一樣。況且楊昭現在只有十歲,倒也不介意別人看去了她的身體。只是她好奇,這究竟是怎麼了?
爲什麼那碗藥的藥性如此之峻猛,讓她感到了一陣搜腸刮肚的斷腸之痛。前世死時的烈火焚身之痛,楊昭本以爲那是最強烈的疼了,而現在看來,那焚身之苦根本不及這斷腸之痛半分。
“皇上的旨意,老子可是完成了。剩下的,就全看你的悟性了。”老太醫施針完畢,爲楊昭小心的蓋上了一方攤子。
楊昭只聽見一陣關門的聲音,沉重的眼皮壓了下來,視線一片黑暗,沉沉的睡了過去。
等到第二天,雞鳴吵醒了在熟睡中的楊昭。起身之後,楊昭的上身依舊是沒有穿什麼,這也告訴楊昭,昨天的一切都是真的。
楊昭面目冷峻,就像一攤已經結冰的湖面。沒有一點溫度,更沒有一絲波瀾。
緩緩將衣物穿上,楊昭知道,她昨夜又逃過了一個死劫。而這劫難,是那個要將她視作心腹的皇上賜予的。
“楊大人。”
楊昭推開大門,只見昨天那個將她送到太醫院的小太監已經侯在了門邊。
“霍大人在哪裡?讓他過來。”楊昭強硬說道,不容許任何人的拒絕,聽起來霸道而凌厲。
“楊大人好大的脾氣啊。”老太醫伸着懶腰,從側面的長廊邁着悠閒的步子走來,還打了個哈欠。“去爲楊大人準備早點送進來。”
小太監應聲而去。
“我讓這小太監侯在這,本想等着你睡醒就讓他來通報我。沒想到楊大人如此好眠,竟睡到了這個天大亮的時辰。”老太醫似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擡目看着高高升起的太陽,帶着心情極好的笑容。
“皇上要你殺我?”楊昭冷不防的問道,她的手中不知何時已經握有了一柄利器,輕輕的抵在了老太醫的腹前。
“非也非也。”老太醫收起了玩笑的臉,開始嚴肅說道。“皇上這是要老夫保你日後的平安。”
“日後的平安?”楊昭狐疑說道。“什麼意思?我昨夜若是熬不過那痛楚,現在豈不已經下了黃泉了!”
老太醫呵呵一笑,輕輕的用手撥開那抵在腹前的利器,說道:“若是你熬不過去,又怎做得聖上身邊的人。你可知道,老夫當年經歷的苦比你要重十倍。”
老太醫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懼色,身子也顫抖了一下,似是想起來什麼可怕駭人的往事。
楊昭不懷疑的收起了利器,問道:“那霍大人現在是不是可以跟我解釋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太醫微笑不言,看着那個小太監手中端着五顏六色的差點美食,走進了藥房裡,說道:“民以食爲天,這再要緊的事情,也填飽了肚子再說吧。”
正好楊昭的肚子也有些餓了,這老太醫行爲古怪,但說出的話卻沒有謊言。楊昭料想他要拖延也拖不了多久,索性就隨了他。
“你是怎麼看出我是女兒身的?”楊昭看着吃相有些狼吞虎嚥的老太醫。“皇上也曾看出我的身份,只是我不好問。”皇上不好開口,這太醫可就沒那麼多忌諱了。
男女脈象各有差異,可楊昭自問在見了老太醫開始,就沒有走近他身邊五步距離。他更加沒有什麼忌諱接觸楊昭,難不成是從面相看出來的?
老太醫舔了舔自己手指上沾着的桂花糕,笑道:“男女之別除了熟知的幾處之外,還有一
處是隻有醫者纔會注意到的。皇上自幼隨我習武三年,想必也是注意到了那一點,才認出了你的女兒之身。”
老太醫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說道:“這喉結一處,男子總比女子要大一些,就算是幼童也能看得出來。所以較之女子,男子的聲線比較粗厚。”
楊昭摸了摸自己的喉嚨,卻發現自己的喉嚨比以前要凸出了一些,而經老太醫這麼說來,她才察覺自己的聲音比以前要粗了。
“你這藥,改變了我的聲線?”楊昭還有些不適應已經變粗嗓門的自己的聲音。
“這又不全然是了。”老太醫神秘一笑,點了點楊昭的額頭。“我這副藥方可是祖師爺在千年出土的石碑上抄錄下來的,非品行純良,慧根過人者不傳。到我這一輩,已經是第十七代了。”
楊昭輕蔑笑了,完全不相信世間會有這樣的藥物,可以改變人的聲音,說道:“本還覺得你這老頭說話實在,沒想到這麼快就開始誇誇其談了。”只是老太醫那神神秘秘的笑容,讓楊昭又覺得有些真實。
“你是不是覺得,這藥方若有如此奇效,我祖師爺爲何還只傳一人?”老太醫說道。有了這等秘方,自然會有很多的財主願意出重金購買。有了錢財,還顧忌什麼藥方失傳。
留給子孫一個不能救人的秘方,倒不如換來萬貫家財,還可行善積德,造福百姓,更顯醫者之心。
“昨夜斷腸之痛,難道這麼快就忘了?”老太醫沉沉說道,面色變得鐵青,似是在說什麼令人窒息的事情。
如何能忘。
楊昭內心思道,這種痛只要經歷一次,只怕都會成爲一生的夢魘。
“這藥物峻猛剛烈,可不是什麼人都能撐得過來的。”老太醫瞪大了眼睛,嘶啞說道。“若不是我幫你打通經脈,助血循行,否則你血熱傷腑,終究會七孔流血而死!”
楊昭下意識的吞了口唾沫,感受那變大的喉結在喉嚨上下的滾動。只是這一個小小的圓物,差點就要了她的命。
“就只變了這身上一點,爲何就要經歷生死之痛。你這老頭子給我把話說清楚了,但凡我覺得有一個字是假,你就別想活着走出這藥房。”楊昭語氣狠戾,面目也寒霜如冰。
被一個十歲的孩童,做如此威脅之語。不知爲何,老太醫竟是笑不出來了,因爲他看見了楊昭那一雙如狼一般深邃肅殺的眼睛,心底已滲出了寒意。
老太醫心中思襯:能熬過這死劫的人,當真不是凡人啊。
“楊大人年紀如此之輕,沒想到卻有如此慎密的心思,老夫佩服。”老太醫深深的給楊昭做了一個揖,恭敬虔誠,沒有分毫的虛假。“這藥的功效繁多,當然不止這變身一條。據我所知知道的,還有練就百毒不侵之身。”
“百毒不侵!”楊昭驚叫說道。但見老太醫面目嚴肅而深沉,沒有半點笑意。“這不過是那些燒丹煉藥,蠱惑世人的牛鼻子老道士所言,如何信得?”
“老夫本來也不信。”老太醫從懷中拿出了一個木盒子,似是早就準備好的。
老太醫打開盒子,裡面是一隻五彩斑斕,紅綠相間的蜈蚣。長有七寸,足足有一個拇指般粗大。無數只觸角正在不停的蠕動着,緩緩的爬出了木盒。
五彩蜈蚣爬到了老太醫的手背上停了下來,似是探索了一番後,便狠狠的咬了一口老太醫的肌膚。
瞬間,黑色的鮮血從老太醫皺褶的皮膚上滲出了兩點黑色的血珠,慢慢的膨脹擴大,而後流下了一道深黑的細流。隱隱約約的,楊昭還能聞到一股腥臭之味。
“楊大人可知道這是什麼蜈蚣?”老太醫像是感覺不到疼痛,淡然的將那蜈蚣抓回了木盒中,將它重新鎖回了木盒中。
“蜈蚣千種萬種,但楊昭見識淺薄,不知道這五彩的蜈蚣究竟是什麼?”楊昭心裡有些驚慌,這蜈蚣的樣子真的有些太過可怕了。
“這蜘蛛名叫血死。”老太醫的手背還在不斷的冒着黑血,淌在了木桌上,慢慢的暈開來。“見血則死。”
楊昭雖然不認識這毒物,但就是三歲孩童也知道,這黑血就是劇毒纔會出現的。顏色越是豔麗的蘑菇,就越是藏有劇毒。這蜈蚣之貌,稱作是百毒之王也不爲過。
楊昭見老太醫慢斯條理的爲自己包紮這手背,若是換做其他人的話,或許就真的已經暴斃當場了。
“你也是皇上的人?”楊昭暫且就相信了自己這百毒不侵之身吧,既然死劫已過,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時過境遷,老夫可比不上你們這些年輕人好用了。”老太醫笑得有些苦澀。“皇上少有決斷,聰慧過人。早在還是太子的時候,就預料到了這朝中野心勃勃之人。你不是第一個皇上看中的人,可這過了死劫的人,除了老夫,就只有你了。”
原來在這之前,已經有很多人喪命了。心腹,果然不是好做的。若不拿命來交換,最終也毫無出頭之日。
“只是老夫沒想到,你一個女兒家,居然比那些七尺男兒還要來的硬氣。”老太醫不可置信的說道。“這意志力,老夫就是再年輕個二十歲也不及你。”
“楊昭愧不敢當。”楊昭深深的苦澀一笑,若不是在臨死前看到了孫賢靜,她只怕也是同那些七尺男兒一樣,七竅流血悽慘而亡了。
不是楊昭的意志力過人,而是她心中的仇恨比那些人都要來的深刻。而那先前死去的人,也都不像楊昭一樣,是個已經經歷過一次死亡之痛的人。
仇恨,將楊昭從死亡的邊緣推回了人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