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侯女緩緩說道:“我本是入宮送禮,可沒想到途中卻遇到了那樣的惡霸。我那車伕雖是練過武,但沈家有訓,在外若不是遇到身心受脅,決不可妄然出手。不是那惡霸突然襲擊,我那車伕也未必制服不了他。”
沈家家法嚴明,這整個大梁都是傳唱已久,不少的大家貴族都是紛紛效仿。沈侯女所說的,並不是推託婉轉之詞。
楊昭贊同點頭,看那日馬車伕騎馬的身姿,實力確實不在那惡霸之下,而惡霸突然出手,傷人於不備,也着實卑鄙。
沈侯女繼續說道:“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楊公子救我一命,卻不留姓名而去,自然更應該報恩。丁巖已經找了公子數日了,本以爲無緣再見,卻不料這蒼天有眼,還是讓丁巖尋到了公子。”
楊昭悄悄握了握手,感受了一下掌心上的結痂,就算她刻意壓低了聲音,隱瞞了身份可還是沒能瞞過沈侯女。繮繩的勒傷是很容易分辨的,各行各業的工匠也很難將兩隻手都傷成她現在這樣。
楊昭有些不以爲然的別過頭去,笑了笑,說道:“這舉手之勞罷了,不值一提。”
沈侯女目中閃過一絲異樣,說不出是敬佩還是訝異,繼續說道:“可這已經是公子第二次救我了。”
楊昭故作疑惑,說道:“大小姐這又是從何說起啊?”
沈侯女心知楊昭不想承認,無論是這第二次,還是第一次,朗聲說道:“武會當日,寧家少爺馬匹受驚,險些撞上我的轎子。若不是公子以命相救,只怕小女子也不會坐在這裡,與你說這些話了。”
楊昭還是面上冷漠,當天她可是一句話都沒有跟沈侯女說,將寧家少爺一同救下之後,她可是摔斷了骨頭,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任由着小廝給擡去見了太醫。這骨折早已痊癒,難不成這沈侯女的眼睛,還能看透人的骨頭?
楊昭骨折的那隻手在袖中微微輕動,既然沈侯女知道了是寧家少爺的馬受驚,說不定也已知道了她楊家少爺的身份,說道:“武會之時,我不過是個病秧子,哪能做出救人這樣的壯舉。”
沈侯女綻開了微笑,即使隔着面紗,這一笑容也驚爲天人,淡淡說道:“我雖說人在轎內,看不見外面的光景,可眼不見耳卻不聾。寧家少爺那麼聲嘶力竭的怒吼,別說我能聽見,很多人都能聽見。”
楊昭不記得那天寧少爺有沒有叫出她的名字,可是她迷迷糊糊之間,彷彿也聽見了寧少爺放下報復之語說着姓楊的。而那日的護衛統領崔磊,也似乎說出了楊少爺三個字。
這朝中姓楊的不少,可要找出一個救人受傷的楊少爺,可就不是什麼難事了。
楊昭還是不願就這樣的承認了,搖頭說道:“大小姐怕真的是弄錯了,楊昭從未在武會上救什麼人?”
沈侯女目光忽的斂了起來,透出聰慧銳利的光,說道:“既如此,那楊公子何不掀開袖子,露出手肘以示清白?”頓了頓繼續說道。“我聽聞救人者受了不輕的傷,不止斷了肘骨,身上也是不少的擦傷。若楊公子真的不是那個人,那手臂上一定沒有傷疤,而且聽說,這骨折過的人,肘骨都會與原先的不同
。”
楊昭的手臂上確實是有着些淡淡的擦傷疤痕,熟讀醫書後,也確實如沈侯女所說。她自己也檢查過,自己兩邊的肘骨還真是有些不一樣了。
沈侯女灼灼的目光盯着楊昭,似是已經篤定了兇手的府衙判官一樣,就等着犯人乖乖的認罪。
楊昭輸了,坦然的展開了笑顏,對着沈侯女拱了拱手,做出一副求饒放過的樣子,無奈說道:“沈大小姐,果如人言是秀外慧中,蘭質蕙心。在下本是恩人,卻變得如階下囚一般,逃不過大小姐一對善睞明眸了。”
沈侯女似是有些失禮的又頷首點頭,說道:“若是楊公子早些承認,靜言也不會如此了。”
楊昭聽得沈侯女報出了自己的名字,即使姓名早已被人知曉,還是抱拳朗聲說道:“在下楊昭,見過沈家大小姐了。”
沈侯女亦是氣度非凡,回聲說道:“民女沈靜言。”
楊昭對視一笑點點頭,望了望這雅間,說道:“沈小姐真是個奇女子,茶樓酒樓多不勝數。楊昭是真好奇,爲何沈小姐會選在這個地方?”
沈靜言眸光閃動,笑得有些歡喜,絲毫不隱瞞,說道:“只因爲這裡有我的一位知己,不但是今天,就是閒暇之時,我也經常到這裡來。”
女子經常到這青樓來,可真算得上是千古奇談了。就算舞鳳樓是乾淨的青樓,可青樓就是青樓,無論名聲怎麼好,在外人看來也都是尋歡作樂的地方。
三從四德,報讀詩書,不止是官家侯府,但凡有禮教的女子都不該接近這樣的地方。談論到這些地方之時,反而還要嗤之以鼻,不屑一顧。
楊昭雙眸亮了起來,能跟沈靜言這樣的女子做知己,一定是個不凡的人。她不敢相信,這世間還有第二個沈靜言,說道:“哦,那不知楊昭是否有幸,能得一見?”
舞鳳樓的女子各個身懷絕技,楊昭是聽說過的,只是這爲人究竟如何,倒還不得而知。
沈靜言思慮片刻,目中猶豫,說道:“若是楊公子想見,靜言倒可以爲其傳話,可她見不見你,可就不是靜言能做主的了。”
如同其他樓管的花魁頭牌一樣,你就是花了大筆銀子,也未必能得見面。
楊昭沒有看不起人的意思,要是那麼容易便見到了,只怕楊昭也會覺得索然無味,說道:“這個自然,這姑娘不願意,楊某也不會強人所難。”
沈靜言緩緩起身,說道:“那就請公子在此,稍後片刻了。”
送走沈靜言,這雅間內只剩下了茗香。楊昭這才驚然察覺,沈靜言一個女子,身上居然一點脂粉香氣都沒有,就是方纔略過她身邊之時,也只有淡淡的髮香。
長髮如墨,這洗髮之事繁瑣,大家小姐都是由幾個人輪番伺候,才能將長髮梳理乾淨。這用的水必然是會添加一些香料的,可這味道也太淡了些。就是楊昭這等敏銳的嗅覺,也才嗅到了若有若無的一點。
將軍府裡那些欺負她們母女的婢女,頭髮上的香味別提多濃厚了,遠遠的就能聞到。越是廉價的香料就越是味濃,真正的好香,自然是該清新淡雅。
楊昭目光一沉
,嘴角卻勾起了笑。沒想到,這沈家小姐不單是大梁第一美人,只怕還是大梁第一才女,而這樣高人不止一等的女子,居然還如此的樸素自然。整個人不加雕飾,就已然是燁然若神人。
難怪孫家跟楊家都急着求娶這未滿年歲的沈家小姐,看中的還不只有這背後的勢力,更加不想錯過一個這樣聰敏的女子。有了沈靜言,就不會再需要什麼軍師謀士了。就是楊昭此刻也不是很有把握,跟沈靜言鬥智能勝得了幾分。
更重要的還有另外一點。
楊昭伸出拇指輕輕劃過了自己的臉頰,自己的這副毀容之貌。誰見了都會多多少少變了臉色,就是張滿這樣的大老粗都不自覺的皺了眉頭。
可從沈靜言看向她第一眼,眸中略有閃動,之後就一直看着她,就如對待一個客人一樣。沒有絲毫的不妥,更沒有嫌棄之色。
這臉上的傷疤是淡白色的,不顯得很難看,但到底算是一個傷疤。就如一副精美的畫卷上,被透明的水漬畫上了一筆。雖不影響整體的藝術效果,可到底讓人心裡有了一個疙瘩。
沈靜言的眼睛就似看不見那一筆水漬,看着楊昭的眼神就是自然而真實,不帶一點的疑心。就是楊昭否認身份之時,她也是從容不迫的步步試問,並不是壓迫得逼問。就好像一個母親在逗着自己的孩子說實話一樣,溫和禮貌。
楊昭內心沉思着,孫令武跟楊振無論誰娶了這沈靜言,對她對皇上都不是好事。在孫賢靜看來,一個是兒子,一個是侄子。自古以來,只有母親會不顧一切的爲兒子,可沒怎麼聽說姑姑會幫助侄子的。不用說,孫賢靜只會爲楊振求親,而孫夫人必然將加倍努力的去爲孫令武說情。只是孫夫人那等榆木腦袋,是鬥不過孫賢靜的。
而孫賢靜就是再聰明,也鬥不過皇上。可婚嫁之事,是父母之命。孫楊兩家無論誰跟沈家打好了關係,皇上也不能干涉。
楊昭就算沒有得到皇上的明確授命,可毒死梅嬪一事,不但讓她捲進了顏皇后跟佳貴妃的鬥爭裡,同時這兩個女人也都跟孫楊兩家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繫。
而這個皇上向來都不喜歡將話說明白了。莫非,皇上這裡面有什麼暗示?
楊昭閉上了雙目,腦子裡用力的思考着。
皇上自然不希望兩家人誰娶了沈靜言,可這女子到了十三歲成人,必然是要許人的。十五歲及笄離婚嫁也就不遠了。大家小姐可以晚些,可也遲不了一兩年。
孫令武跟楊振,都可以在兩年後就得到訂婚。而這兩年內,不管皇上有沒有指示,她都要想出一個辦法,毀了這樁婚事。
楊昭腦海中浮現出沈靜言的樣子,如今的她已是這般的棄之如蘭,再過兩年還不知會出落得如何嬌美。
睜開雙目,楊昭的目中閃過了一絲惡意。這樣的女人要是送給了閻王,她還真有些捨不得。只是除了讓沈靜言死之外,目前爲止楊昭還想不到什麼辦法,可以阻止這婚事。
沈靜言的茶杯就放在楊昭面前不遠之處,楊昭冰冷肅殺的目光就這麼死死的盯着。
茗煙徐徐生起,未到半空就已然飄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