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裡外,一處小樹林邊,有處本來水草茂密的泥沙地,長期受積水浸泡,形成了一個大泥潭。任華縱馬奔逃至此處,馬兒在潭邊踩上了爛泥,滑了一跤,連人帶馬摔在泥潭裡。任華竭力掙扎,但陷在濃厚的淤泥中,哪裡能夠輕易得脫,他眼睜睜地看着戰馬慢慢陷入泥中,最終一聲悲鳴而終於沒頂,於是任華更加慌亂,拼命掙扎,但陷入沼澤時最忌諱大力扭動身體掙扎,任華慢慢地也被淤泥淹埋至腹部,他嚇得不敢再動了。
舉目而望,四周黑鬱無聲,溼冷無比。任華驚恐焦急,放聲大喊,但嗓子叫破了也不見有人來救,除了不斷驚起的林中倦鳥,沒有任何活物在他眼中出現,一片死氣開始籠罩住這片泥潭。
陷在泥中的下半身,已經漸漸麻木沒有知覺。任華有些昏昏沉沉起來,到得快黎明的時候,他開始發起高燒,整個人上不來又一時沒滑下去,塌只覺得像被拋擲在洶涌的怒海里面,眼前昏天黑地,身體明明動不了,卻七上八下的似乎在那裡掀騰和旋轉,胸口熱的快要冒出火來,背上卻又一桶桶地在澆冷水。他偶爾撐開無力的眼皮望一下,像一塊石化的墓碑,杵在黑泥之中。
忽而有紛沓的腳步聲遠遠傳來。任華心頭一跳,用力擡起沉重的眼皮循聲望去,視線雖然有些模糊,但昏暗的遠處,果然有很多人影幢幢,在向這邊走來。任華望了片刻,竟然激動嘴脣哆嗦,這一刻他在心中想着,無論來的是誰,不管是敵是友,只要是人,是活生生的人,就行了,他感覺就好似孤身沉浮在汪洋大海的滔天巨浪中良久,終於看到了一艘代表着希望的船。
“救……命!”
雖然冷雨將停,空氣溼潤,但任華的嗓子卻又幹又啞,頭兩聲竟然沒有喊出聲來,只是在嗓眼裡發出了無謂的氣聲,任華慌忙用盡力氣,使自己的求救聲能穿破空氣,務必使來人聽見。
那一大撥人終於走到近前,沿着泥潭邊圍了個大圈,是軍隊!任華下意識地就像扭動身子,但感覺又往下沉了幾分,嚇得他趕緊停住了動作,他睜大眼睛左顧右盼,忽然大叫起來:“你們,是自己人!是晉軍!”
這些人雖然丟盔卸甲,裝扮狼狽,但整體上一眼望去,仍可得知確實是晉軍無疑。任華不敢再妄動,直着脖子顫聲叫道:“我是偏將軍任華!快把我救出去!”
沒有人做聲,圍觀的兵卒,彷彿都變成了雕像,沉默無聲地望着他。任華急的嘶
吼起來:“都他媽傻愣着做什麼?還不過來救我!”
有個人從人羣裡走上前來,走到了泥潭的最邊緣,接着用腳輕輕地試着踩了踩厚重的淤泥,果然重心還沒全部放下,就感覺人要往下沉,那人連忙收回了腳,點點頭,喃喃自語道:“這樣的沼澤,陷下去果然是滅頂之災。”
說着,那人擡起頭,直勾勾的盯住任華,面上現出一種古怪來。任華本也愣愣的看着,此刻終於大叫一聲:“楊……將軍!”
楊韜站在潭邊,感慨萬千。他在心中暗裡罵了任華祖宗十八代,只恨不得活活咬上幾口,卻萬萬沒想到再見面,竟然是如此場面。
“任華,”楊韜終於開口,淡淡的聲音中,有的只是疲憊,“你認識老丁嗎?”
任華一愣,他預想楊韜會憤怒,會破口大罵他,甚至會掉頭而去,他連苦苦哀求的話都到了嘴邊,卻萬萬沒想到楊韜一開口,竟然問出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來。
“我,老丁,老丁好像是你身邊的親兵,是不是隊主……”
楊韜木然的點點頭,彷彿是在和空氣說話,“老丁只不過是一個兵,卻能在危急時刻挺身而出,引開敵人,掩護了我們。結果是可想而知,老丁死了。”
任華哪裡願意聽楊韜這樣囉嗦,他打斷楊韜,大叫道:“打仗死人那有什麼法子。楊將軍,我錯了行不行。你快救我上去,我一定和張將軍保舉你的功勞。”
楊韜眯着眼睛,看了片刻,又自顧道:“成百上千個英勇無畏的老丁,都死了。而貪生怕死的你卻仍然活到現在,這不公平啊。”
任華聽楊韜突然這樣講,嚇得大叫一聲,要不是陷在泥中,他恨不得要當場磕起頭來。“楊將軍,楊將軍!我真錯了,當時不知有多少敵人突然發瘋般的殺來,我也確實是嚇懵了,沒法子才,楊將軍大人大量,饒我這一回。”他說着,又面向圍觀的沉默無言的晉兵,哀求道:“各位兄弟,大家行行好,看在張將軍的面上,拉我一把,大恩大德絕不敢忘!”
還是一片沉默。片刻,仍然是楊韜開了口,“知道大家爲什麼不做聲嗎?大家是想看看你到底還有多少無恥卑劣的嘴臉能拿出來,不過,我是不想再看了,你的嘴臉,我一刻都不想再看!”
楊韜突然暴怒起來,從兵卒手中奪過一支長槍,刷的一個突刺,直直的扎進了任華的右前胸。
一直沉默的士兵,突然爆出
了各種聲音。
“扎死你個狗日的!”
“毫無義氣的狗東西,該!”
“你去叫你的張將軍來救你吧昂。”
任華慘叫一聲,痛的歪眉咧嘴,他大哭起來,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半晌纔有氣無力道:“你們出了氣,這下可以救我上去了吧?”
見他這般醜態,人羣中更是起了鄙夷的罵聲。楊韜將槍柄利落的拔出,冷酷無比道:“早先遇襲的時候,你置全軍於不顧,既不示警也不拒敵,卻只顧自己當先逃命。那一刻,你就該知道,你與我們,早就不是同路人了。”
楊韜將滴血的槍尖一揮,所有人便就要離去。任華只覺得無邊的恐懼和絕望襲來,不由大聲哭叫起來,“不要,不要!老子要是能活着回去,一定叫張將軍將你們全部殺了喂狗!不要走,救救我啊!”他瘋了似得開始拼命掙扎扭動,卻使傷口涌出大量的血來,又使身體加速了下沉的速度。
楊韜停下腳步,鄙夷的啐了一口,回頭看去,任華只剩一雙眼睛露在泥潭上面了。那雙眼睛裡,透出了灰暗的死色,還夾雜着仇恨、絕望、恐懼。須臾,任華便全部沉了下去,泥潭中冒上來幾個氣泡,一切便歸於寂靜,彷彿什麼也沒來過。
衆人沉默走了一截路,楊韜突然問出一句:“可曾見到任將軍?”
兵卒中有那聰穎些的,當即便接口道:“任將軍臨陣脫逃後,咱們就再未見到過。”
於是剩下的衆人,便反應過來,都紛紛應和。楊韜又道:“非是我心狠手辣,殘殺同僚,實在是不殺此賊,不足以平公憤,酬忠魂。”晉兵們又紛紛賭咒發誓言說楊將軍放心,方纔什麼事都沒發生。
楊韜點點頭,“此地是何處?”探路兵卒上前道:“望北再走不到四十里,便能進入隴西境內了,咱們可專揀小路行走,以避耳目。”
往北多走一寸,便多一分安心。楊韜環顧部下,鼓勵了幾句,招呼一聲:“出發!”
天空漸漸透出些曙色,大地與遠山顯得更黑了。濃濃的黑雲低壓在頭頂,仍然是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下了一夜的冷雨,終於停了,卻變成揮之不去的水霧氣,將人包裹起來,使人格外寒顫。一隻孤鷹彷彿帶着對這沉重天色的忿怒,平張的雙翅不動地從天空斜插而下,幾乎要觸到遠方的地平線,而又鼓撲着雙翅,作出猛烈的聲響,發出一聲清吠騰起而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