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緋月玉華
古緋是個做事極爲專心的性子,無論是任何事,只要是她覺得必須要去做的,那麼她就會竭盡全力。
旁人都說她有卓絕的過人制墨天賦,可從來沒人知道,她爲了學制墨付出了多少,對待每一份墨丸,從刻墨模到捶打到出墨,但凡有一丁點的瑕疵,她都會毫不猶豫的撇棄掉,從頭再來,臻至完美方止。
鬥墨會上,她同樣如此,一旦指尖觸摸到煙炱,她便像換了個人般,天地萬物在她眼中都不及手下那點玄色的一瞬。
故而,她聰耳不聞旁的制墨師父如何了,也沒空注意墨玉華是否制墨完成,她一心撲在自己面前的案几上,腦海中不斷旋轉着墨丸的形狀,從樣式到色澤,以及需要描繪什麼的金紋,她都不斷的在思考,而手下動作不停,反而還越來越快,依着每一步,讓手下的墨坯呈現出頭腦中的墨丸來。
像是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而她的雙手便是有着仙神的法力,將一堆散入灰塵的煙炱打磨成一方玄色墨丸,其中摻雜的不僅僅是鹿角膠等配伍原料,還有她的心血。
“咔”的一聲,六面墨模卡緊。
隨着這最後的一個動作完畢,古緋十指微張,蔥白手指染成髒色,就連袖口無意沾上污點,她亦毫不在意。
“咚!”銅鑼聲震天。
古緋從制墨的意境中回過神來,已有婢女端着托盤上場,封溥羽站到前頭,他從第一位制墨師開始驗看。
無論好壞,也只能看到墨模,卻是看不到裡面的初坯,即便如此封溥羽也看的津津有味,等他看過之後,自有婢女上前,小心的將墨模放入托盤中,後將墨模送到專門陰乾的室內。
到古緋面前之時,他多看了幾眼,瞧着古緋只低頭用帕子擦手上的髒色,半點不像其他制墨師父一樣腆着笑臉討好他,封溥羽失笑一聲,親自拿起那墨模顛來複去的瞧。
這一瞧,他眉頭就皺起了。
從墨模上殘留的墨渣來看,明明是細弱粉質的上品,可塑形的墨模,那雕功就很一般了,半點都不匹配。
古緋可不管封溥羽是如何作想,那墨模根本就是黃品元早準備好的,依她的眼光來看,自然是看不上的,可也不得不用,一是避免她被人認出來,二則還不是和黃品元翻臉的時候。
她擦完手,對一直站身後的那兩名大漢揮手,兩人立馬上前,又擡着椅子,將人一併送下臺子。
封溥羽看完所有的墨模,婢女都收斂後,他才撫須朝場中衆人道,“今日鬥墨會暫到此,所有的墨坯都將會在判司的監督之下被送入陰乾室,三天之後,再行角逐出最後的鬥墨獲勝者。”
話音一落,便有外行看熱鬧的行人哄了聲,然後稀稀落落地散去。
古緋依然被圍在黃家人中間,長至腳背的黑紗帷幔隨風浮動,她擡頭就見封禮之猶豫了下,竟朝這邊來。
黃品元低頭看了古緋一眼,給自家兒子黃如風使了個眼色。
黃如風這會倒機靈了,他腳步一轉,擋住封禮之的視線,拱手笑着道,“封公子,這是有事?”
這邊黃品元示意下人擡起椅子,不動聲色地就和古緋被人簇擁着一道離去。
封禮之視線越過黃如風,半點瞧不見那道黑紗帷幔的影子,他沉吟片刻笑道,“黃兄,你不厚道。”
黃如風一愣,平日裡封禮之爲人甚是高傲,哪裡會同他這樣的紈絝子弟談笑風聲,他皺着鼻子愣愣回道,“哪裡不厚道了?”
心裡卻在上上下下的琢磨着,這幾日他沒往樓子裡鑽來着,莫不是搶了封禮之中意的姑娘了不成?可也沒聽說封禮之號這口……
封禮之哪裡知黃如風的心思,他只又道,“黃家來了新的制墨師父,黃兄也不是不知小弟沒別的愛好,唯有對這制墨就像黃兄對女人的心思一樣不可自拔,偏生黃兄都不給小弟介紹下,這就急急將人擡走了。”
黃如風以拳抵脣,古怪地嘿笑幾聲,瞧着周圍沒人靠近,才湊到封禮之耳邊道,“封老弟,不是哥哥不給介紹,這人就是個不知好歹的,肯定會衝撞了老弟,到時影響咱們兄弟的關係就不美了。”
說到這,他話語一頓,眼有邪光,“不過,下次去花樓,一定給老弟介紹個讓男人慾仙欲死的姑娘,保管老弟食髓知味一次,便再不能忘懷……”
耳裡聽着不堪的污言穢語,封禮之面色微冷,他揚起下頜,眉目有輕蔑的倨傲,“不用了,那等姑娘黃公子還是自個消受吧,封某志不在此,告辭了。”
字音方落,他便一拱手拂袖離去。
黃如風怔忡片刻,有點不明白剛纔還笑臉的人怎麼說翻臉就翻臉了。他對着封禮之風姿卓然的背影暗自啐了口,“得意什麼勁,假清高……”
卻說三日的時間轉瞬皆逝,待到褪墨模,現墨坯,經最後的打磨描金後,一枚完整的墨丸便可擺上桌面示人了。
故這一日,能得出勝者的一刻,看熱鬧的人倒比三日前還多些,整個東市牌坊口圍堵的水泄不通。
古緋今日同樣黑紗帷幔遮面,可代表黃家上臺的卻不是她了。
黃品元也擔心她在人前露出破綻,故今日這後面的兩三道關口,挑了經驗豐富的老師父上場。
也不知易州鬥墨會的規矩具體是哪般,又或者是黃品元事前功夫做的足,反正五名判司連同封溥羽在內,壓根就沒提出異議,場上的墨玉華只瞥了眼古緋的位置,就再沒多加關注。
前面功夫下的足,一般在褪墨模之時便不會出現大的問題,至少參加鬥墨會的這幾家的師父皆沒出現任何的小失誤,陰乾的墨坯也沒有裂紋。
黃家的那位師父,之前古緋叮囑過細節部分,這會她倒也不擔心,畢竟她之前可謂是用盡全力的在制墨。
不過一個時辰,場上的制墨師父都開始各自打磨,其中又以墨玉華的動作最快,他墨坯制的好,便無需多做打磨修飾,故而他揮起毫筆,幾下描金勾勒,成爲第一個呈交墨丸的。
第二個是黃家的老師父,古緋那枚墨坯同樣出色,甚至那老師父拆開墨模,都無從下手打磨,每一處都恰到好處的完美,他只需將邊角圓潤了,按照墨坯印出的紋理,描上金紋,稍加幹後便可。
等所有的制墨師父都交上墨丸,封溥羽猛地起身,一手便將其他的墨丸推至一邊,兩手分別拿起墨玉華那枚和古緋制的。
兩枚墨丸,墨玉華制的是個圓形,一面鏤雕九天朱雀翱翔飛舞,神態栩栩如真,一面中間填小篆“緋月玉華”四字,整個墨丸樣式精緻,圖形高遠,風格雅緻,很明顯,墨玉華制的是枚珍藏墨。
而古緋那枚,因着用的是黃品元準備的墨模,只是簡單的銀錠式,一面有細小的梵文佛理,一面豎行刻“黃家坊制”。
這纔開始,便在樣式上已經輸了墨玉華一頭去。
古緋暗自嘆息,不過好在她對自己制的墨丸還是頗有信心,在墨質上不會弱與墨玉華的,故而是半點不擔心。
果然,當即封溥羽便親自挽袖研墨,濃墨黑汁在荷塘月色的硯臺中氤氳蔓延開來,流淌之後餘下的是淡淡墨香。
封溥羽都等不及挨個書寫,他兩手執毫筆,一左一右,竟是左右開弓,同時下筆書寫。
這等左手畫圓右手畫方的技藝一出,立馬引得場中場外一片喝彩之聲。
封溥羽也沒寫別的,就墨丸上的提字照着謄寫,右手是“緋月玉華”,左手是“黃家坊制”,兩筆同時落,同時歇。
有小廝上前,分別將兩書寫的白紙展開,白紙黑字,赫然分明,古緋只瞧了一眼,便再從“緋月玉華”四字上面移不開視線。
腦海之中有轟響,久遠的記憶中,誰說過——
“緋月月緋皆爲緋……”
“玉華華玉是因月……”
“緋月玉華,阿緋,你記住這四字代表的是你墨緋和我墨玉華,表示我們都是制墨天才,日後定會一同興盛小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