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蘇瑾之父蘇曜蘇煦之果真來了。徐允謙、孟氏、蘇瑾出堂相迎,敏君雖然是個小姑娘,但孟氏怕她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來,仍將她留在廳堂邊上的小耳房候着。
敏君偷偷瞧了幾眼,那蘇曜身着雨過天晴色梅蘭竹紋瀾衫,漆發玉容,眸含春水,清越幽靜,更與別個不同。果真是那日的那個男人啊!心裡感嘆了一聲,敏君便縮回頭去,聽着徐允謙孟氏言辭誠懇不失禮數的招呼,聽着蘇曜緩言慢語,聽着蘇瑾淡然澄淨又透着少年氣息的話,一切都是客客氣氣,穩穩妥妥。
就是蘇曜拐着彎說及金釵的事情,那蘇瑾也是將東西送還給他,只是裡頭放了一封信箋,說清楚了事情。這事敏君也是曉得的,按她的想法,雖然那蘇曜對那什麼顧紫瓊戀姦情熱,可蘇瑾到底是他的子嗣,又有個親哥哥,上頭還有祖父祖母,並許多親戚,這蘇曜也不敢做的太過。
看了那信之後,想來他多半不會再打攪蘇瑾的母親馮氏的安寧了。兼着這日蘇瑾說談起要讀書一事,蘇曜也是高興非常,原想帶着蘇瑾回去,卻被蘇瑾以母親的意思擋住,只得交託于徐允謙。
這不過些許小事,徐允謙自然滿口答應,當日就與董其昌打了招呼。
從此之後,蘇瑾便隨着敏君一般去了小書房裡讀書習字。那董其昌雖是個端正嚴厲的性子,但一來徐允謙打了招呼將束脩增加了些,二來蘇瑾可不是徐尚寧那等上不得檯面的,他雖然隨着母親喜歡武事,可讀書上頭卻也是家教淵源,兼着又是個聰敏的,這四書五經上頭也是頗爲精深的。
董其昌略微試了一試,便喜不自禁,立時開口留下了蘇瑾。他雖對敏君有些喜歡,可那到底是個女子,比不得男子能在科場上一試身手,揚名立萬的。忽然間來了個蘇瑾,他自然高興,連徐允謙要添加的束脩也是辭了:“這位蘇公子真真是讀書的苗子,經文嫺熟,詩詞也是來的,在他這麼個年紀,已經是難得的了。”
這話一說出來,那徐允謙先是有些歡喜,後來思及自己的兒子徐尚寧,卻由不得生出幾分喪敗來。要是這蘇瑾是自個的兒子,該是多好啊,偏偏自己的長子這般不中用,連着請了兩個西席,看過他之後都是搖頭。到了最後,也只得選個老秀才做西席,勉強算中用的。另外的繁君,受了這等牽連,也一併隨着老秀才去了。
先前被押回去的碧痕經了那一次,在徐允謙眼中已經少了素日的喜歡,又受了一雙兒女的牽連,竟是越發不受寵愛。好在她有兒有女,兒子又是徐允謙唯一的子嗣,便再受遷怒,這費用上卻還是老樣子。
只是徐允謙漸漸地喜歡往孟氏的屋子裡去了。
這其中也是有個緣故的,當初爲了碧痕以及其子尚寧,他曾是好生問了大夫,細細詢問了女子避孕的一些道理,一年不過十來次歇在孟氏的屋子裡,兼着孟氏自得了敏君後身子骨不好,又調養了好些年,這些年便無所出。
既是尚寧是個不中用的,其生母碧痕也是心性嫉妒,狠毒無用的,而孟氏大方爽利,行事端方,原是個賢妻,徐允謙自然有了些念頭,立意讓孟氏再生一兩個子嗣來。
由着如此,他更常常往孟氏的屋子裡去了。
碧痕雖然心中惱怒之極,可孟氏到底是嫡妻,眼下這個景象,她也上不得眼藥,不能拿住孟氏的什麼不對。只獨自生氣罷了。
恰巧將近端午了,孟氏近來多受寵愛,心底自然歡喜,又是有個蘇瑾在,一發不願如往年一般疏忽,請示了徐允謙後,雖說不曾大操大辦,可到底也比前些年精細鄭重了許多。碧痕將這些看在眼中,心裡越發覺得繁亂,日日總是有些懶懶的。
就在這時候,她身邊的丫鬟春兒卻是過來回報,道:“姨奶奶,外頭的郭道婆、圓音師太都來了,可是請她們來說說話兒?”這兩人系府內常往來的尼姑庵的,那郭道婆乃東城青庵裡的女執事,圓音師太卻是西城白雲庵裡頭的主持。因着這府裡雖是孟氏最大,可碧痕受寵極深,銀錢上頭自然更大方些,這兩個人便常來奉承。今日既是過來了,自然也少不得問一問碧痕的。
“原是那兩個啊。”碧痕近來多有些不順心的,倒也有心在佛前拜一拜,得些順暢來。此時聽到春兒稟報,自然點了點頭,道:“橫豎也是沒什麼事兒,請她們過來說說話,也當散漫散漫。春兒,你且去問一聲,請那兩個過來。”
春兒應了,自去做事不提。
碧痕百無聊賴,卻取了妝奩盒子,拿着前些年新得的琉璃鏡子,令身側的丫鬟冬兒重頭做髮髻妝容。冬兒見着碧痕心中不舒坦,一發得小心謹慎,此時口中滿是誇的話,手頭也是一點都不亂,沒一會,就是將頭髮做好了。她知道碧痕的心性高,立意討她的歡心,選的便是近來大婦流行的髮式,喚名如意牡丹頭,最是雍容大方,蓬鬆光潤的。邊上再簪着新制宮中的紗花、各色珍珠、寶石小簪,一支金燦燦明晃晃的八寶填晶鑲紅寶石鳳釵戴在髮髻上頭,越發顯出當家作主的奶奶風範。
“你的手藝倒是越發得好了。”碧痕看着頭髮,很是得意,再瞧瞧自己身上粉紅的衣衫,便有些不舒服,想了想後,便道:“這衣裳卻不搭配得上,你且去選一身來,難得見外頭的人,自然要裝扮的好些。”
冬兒聽了,自然去裡頭好生挑了一會,沒多久便抱着海棠紅的灑金葡萄紋褙子、玉紅彩繡蝴蝶百花紋的紗裙出來了。碧痕看着這顏色都是鮮豔的紅,心裡頭自然舒爽,一般打扮妥當,外頭就有小丫鬟回話道:“姨娘,郭道婆來了。”
“怎麼就一個過來?”碧痕有些疑惑地念了一句,倒也不理會,只安生坐好了,慢條斯理着道:“請她進來吧。”外頭的人應了一聲,只聽着三兩聲悉悉索索的聲響,那郭道婆就是打起簾子,低頭哈腰地往裡頭走了進來。
“哎呦,我的奶奶,今日真真是閃花我這老眼了!”才進來,那郭道婆就是叫喚起來,她不眨眼地打量了碧痕幾眼,心裡頭說不出的豔羨,一面說,一面坐,一雙眼睛仍舊黏在碧痕的身上。暗地裡卻有些得意:先前那圓音老虔婆也不知道怎麼了,竟是黏在那不中用的大婦身邊討歡喜,累得自己還以爲這徐大人家中又有些不同了,原來還是一般的模樣。那孟氏雖然是個大婦,卻連一個丫頭出身的小娼婦都拿不下,有什麼中用的!
心裡這麼想着,她面上更是堆出十分的奉承,笑着與碧痕攀談說笑起來。那碧痕近來多有不順心的地方,倒比不得往日將這些讚賞奉承的話都當耳邊風,聽着十句有八句都是順耳順心的,看着郭道婆倒是越發得入眼了。
“唉,你也是我寄名的乾孃,我也不瞞你,近來我可不大順心呢。”碧痕扯着手上的一塊帕子,心不在焉地斜斜靠在塌上,說起話來也是沒滋沒味的:“也不知道爺是怎麼了,竟是漸漸看那孟氏得意,我這裡卻是越發少見了人影兒。我想着,是不是要多捐些油,讓你在菩薩面前多多的念些佛經兒。”說到這裡,她又是覺得有些不妥當,索性讓丫鬟冬兒去裡頭取了九千錢並五兩銀子過來:“俗語道九千錢上供最是妥當,你好生於佛前上供了,這五兩銀子便算作油錢,待得你回去的時候,讓冬兒順手與你送去。”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那郭道婆忙是念了一聲,心裡頭喜之不盡,想着碧痕先前說的話,眼珠子一轉便有個念頭出來了。她悄悄地看了看邊上,見只得冬兒一個,便咳嗽兩聲,笑着道:“說道起來,這菩薩佛祖是輕慢不得的。聽聞前個有個知縣夫人,從不在佛前上供,偏生那大人一個姨奶奶,最是虔誠,沒兩年,那夫人就去了,知縣便將你姨奶奶扶了正。真真一件事兒,今兒全城都是傳遍了。”
“竟有這樣的話?”這正是合了碧痕的心事,她撐起身子盯着郭道婆,皺了皺眉頭,又重頭躺了回去:“可是我的耳朵都不中用了,這些好事兒都是聽不見呢。”
郭道婆聽了,從鼻子裡哼笑了一聲,低着聲音道:“這外頭的話哪裡不摻水的?奶奶是在府裡頭,何曾聽過這個?要我猜,可是一個姨奶奶尋了有能耐的人暗地裡算計了那大婦去的。這事兒可也難說沒的,只端看有沒有本事罷了。”
說到這裡,碧痕立時有些心動,她先淡淡吩咐了丫鬟冬兒去外頭取些吃食點心過來,一面又吩咐正侯在外頭做針黹的丫鬟去太太那邊再請請圓音師太。其餘的小丫鬟也都打發了。眼瞅着屋子裡更無別人,她方湊過來低聲道:“我的娘,我平素竟是不知道您有這般能耐,可是與我顯一顯?您是個最愛打抱不平的,難道就看着那邊的將我們娘三兒給壓了過去?”
這話說完,那碧痕便扒下後頭壓鬢的一隻五彩嵌各色寶石的顫須點翠蝴蝶簪,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