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夫原不過是四十許的人,不算很老,可也不算不年輕了,自然越發得重規矩多一點。加之顧紫瓊又是破了相的,面容也不是那麼個美麗不可方物,他由不得咳嗽一聲,立時就是轉過身來:“還請這位奶奶略略遮蓋些許。”這話一說,原是有些神魂茫茫然的蘇曜與顧紫瓊都是脹紅了臉。
“還不趕緊與姨娘遮蓋!”這若是平日裡,哪裡還要蘇瑜顧紫瓊多說一個字的,自然是有人放下帳子,好生伺候着與大夫診脈的。今番顧紫瓊將兩個貼身的丫鬟都是打了個半死,邊上的小丫鬟婆子等也是噤若寒蟬,不敢上前來。待得蘇曜一過來,這些小丫鬟婆子更是避退了遠了些,由此,竟是鬧得這大夫過來了,直瞪瞪地看到了顧紫瓊的容貌行止。
素來,這大夫什麼的,也是外男,今番雖然這些禮節上面的也有人不是很在意的,可是蘇曜顯然不是這樣的人。他素來以墨客文人自詡,又極講究規矩禮數的,對於女子劈頭露面的事兒也格外在意,這會子臉色也越發得難看。
顧紫瓊看着蘇曜如此,也是委屈不已,當下便狠狠瞪了遠處站着小丫鬟,看得她又是打了個寒顫,顫顫巍巍地上前來拉下帳子。卻不想,這小丫鬟着實有些驚嚇着了,撒帳子的時候一個不小心,竟又是摔在榻上,也不知道是自己嚇着自己了,還是想着什麼旁的事兒起來,竟忙忙爬下來連連磕頭:“姨娘饒命!”
“周嬤嬤,你過去照料。”坐在屏風後頭的馮氏聽到這些,一時又是好笑,又是鄙夷,卻也不願自家的笑話與外頭看去,當下便淡淡吩咐一句,使了個婆子過去安置妥當了,這才讓這大夫又是診治。
那大夫坐在那裡,神色沉穩,彷彿先前的那些事自己都是沒聽到沒見過一般,很是穩重地細細切脈,半晌纔是擡頭說了一堆術語,而後道:“這位小奶奶只不過是心思重了些,難免身子有些不合宜。卻不是喜脈。”
“胡說!”原是安生坐在帳子裡頭的顧紫瓊先前聽着不懂的術語,自然不聲不響的,這會子聽得後頭說仔細了,不是喜脈,心裡頭一陣慌亂與焦灼,立時喊了出來:“你這老賊,是誰指使你的!我……”
“夠了!”一側的蘇瑾恨聲打斷了顧紫瓊的話,他臉色有些難看的盯着這大夫,看着他依舊是眼觀鼻鼻觀心的沉穩模樣,便從牙縫裡頭迸出一句話來:“勞駕你過來診脈,來人,送老大夫。”
“不敢勞駕。”看着蘇瑾這麼說,這大夫忙是低下頭沉聲應了一句,也不說什麼開方之類的話,十分利索地站起身來,顧自離去。
蘇瑾看着這人如此省事兒,也不像是會說什麼流言的人,加之先前的名聲甚好,臉色也好了些,只吩咐人好生與了診金,就將這人擱在後頭,只轉過神來,看着顧紫瓊滿臉淚痕地撲出來,而另一側的馮氏則是娉娉婷婷地從那屏風後頭走了出來。
“行了!還嫌我蘇家的臉面沒丟夠!”蘇曜冷着臉與還要鬧騰的顧紫瓊一句話,而後便轉而看向馮氏:“這裡……”
“既然不過是誤會,妾身也不再這裡耽擱了。那邊還有些家事兒要處置,竟趕着回去。何況,媳婦兒又是有了身孕,少不得要打點妥當方好。”馮氏施施然回了話,又彷彿想起什麼似的,只微微笑着道:“您且放心,這過來咱們府裡診治的大夫,早便是囑咐妥當了的。今日的事,必定是不會鬧出什麼風聲來的。”
“嗯。”彷彿是從喉嚨裡逼出來的一個字,蘇曜這一聲應得極是沉悶,但馮氏卻是不以爲意,只又是說了兩句話兒,就是帶着敏君等人一徑兒揚長而去。
蘇曜坐在那裡,看着微微搖晃的簾帳終於平穩下來,纔是沉着臉轉過身,盯着淚光滿面,抽抽噎噎着的顧紫瓊道:“你究竟還要鬧什麼!”聲音冷然之中帶着幾分怨憤,原是顧紫瓊從未聽過的。
她當即由不得一怔,半晌過去,心底一番惱怒卻似燒開茶壺嘴兒,噌噌噌地噴涌而出:“我鬧什麼!我究竟鬧了什麼!我又鬧出什麼名堂來!當初你是怎麼與我說的,現在呢?我、我好端端的一個人,竟是人不是人,鬼不是鬼,連着一個丫頭也能坐在我的頭上!”
顧紫瓊思及那個被擡舉成了妾的丫鬟紅錦,便忍不住心底的憤怒,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死死瞪着蘇曜,略微啞着聲喊道:“你倒是說說,我究竟鬧了什麼!”
“怎麼,後悔了?也是,說着什麼情情愛愛,還不是看着頭上的誥命,手上的權?當初?你還好意思說當初?當初你是怎麼說的,放不下我,心中掛念着我,總還想着我,愛着我的。現在看着我手中無權,頭上沒個烏紗帽,比不得那個江紹是不是!”蘇曜鐵青着臉,看着滿面憤恨的顧紫瓊,也是忍不住將自己心中的猜疑說了出去。只是他卻不比敏君,原還是想着自己的臉面的,聲音低了很多。
“你、你……”顧紫瓊當即一噎,你了兩個字,卻半晌不能說出什麼來,只恨恨瞪着蘇曜,腦中一陣亂七八糟之後,兩行淚便是落了下來:“你便是這麼想我的?”
看着這顧紫瓊低眼落淚了,蘇曜一時也有些泄氣,當下便哼了一聲,臉上略微緩和了些。不管怎麼說,面對女人的眼淚,男人的心腸總會稍稍軟和些的,蘇曜也不例外,他看着顧紫瓊沒有再鬧騰,也沒有再橫眉豎眼着的,思量起這些年的情意綿綿,倒也有幾分沒滋味兒的,當下便略微軟了些,淡淡着道:“不是我怎麼想着你的,你也想一想你近來鬧得那些事。那江家,當日既是棄了它,今朝何必再牽連,你那個女兒也不是什麼有孝心的,一雙眼睛只盯着富貴榮華四個字,哪裡會認得你。你倒是巴巴地送上去,倒是讓人家鬧到這裡來,生生讓我沒臉。你想着什麼,我也有幾分知道的,可是這些事,哪裡能這麼便宜的?以後你安安生生地養着身子,與我生個一兒半女的,豈不是更好?”
“我、我這不是爲着這麼些年,也沒個動靜,方鬧得心裡頭發慌麼。”聽得蘇曜這麼說,顧紫瓊倒也有幾分委屈,她一面是想隱隱約約點出自己的身份,另一方面,未嘗不是這麼些年肚子沒個響動,便思量着自己先前有過的那個女兒,以及那個江家。這會子說到起來,她略微有些心虛,但卻還有幾分理直氣壯的感覺:“我先前便是極快就有了那個孩子的,怎麼這會子便是……”
這話說到一半,她一雙眼睛卻不由得在蘇曜身上打了個轉,其中暗藏的那些酸楚與疑慮,只讓原本略略軟下心腸的蘇曜臉色也是鐵青起來:“你是什麼意思!你有女兒,我那兩個兒子可是明明堂堂站在這裡的!”
是個男人都是對這種能力有沒有問題而有些惱恨的,蘇曜這會子既是失了權,又是沒了個名,後頭還沒個東山再起的希望,越發得敏感,當即臉色又是沉了下來,再也不耐煩與這顧紫瓊說什麼,立時喚了人,就是要起身離去。
這顧紫瓊看着蘇曜面帶憤然地預備起身,她忙是撲了上來,一面垂淚,一面便是要哭訴自己的心聲。不曾想,她倒是忘了蘇曜的腳受了傷的,被她這麼一撲一壓,卻不小心壓着傷處。蘇曜立時痛呼出聲:“啊!”
這一聲嚎叫,登時就是讓外頭的婆子丫鬟都是嚇了一跳,她們相互對視幾眼,一面心頭髮顫,生怕自己過去遭殃,一面卻也不敢怠慢,忙就是一擁而入,急急道:“大爺!”
說話間,蘇曜已是雙手一推,將那顧紫瓊推倒在地,自己則是抱着自己的腿一陣鬼哭狼嚎。那顧紫瓊原是急急向前撲去的,沒想着蘇曜這麼一推,竟是極不湊巧就是撞到一側的桌角,登時額頭便綻開一朵血花,腦門一陣刺痛,也是忍不住呻吟起來。待得她將捂住外頭的手放下來一看,見着滿手都是血,更是仍不住驚恐着喊道:“血!都是血!救命!救命啊!”
這兩下一交雜,這涌進來的婆子丫鬟也是一陣慌亂,當下有的上前,有的後退,又是夾夾雜雜的,或是喊着打水過來,或者說趕緊扶起來,或者說要喊大夫,越發得忙成一鍋粥似的。只是屋子裡的人出不去,屋子外頭的又是聽得這些響動心裡頭發顫,忙着要進去,急躁之間,也不知道怎麼的,就是將那屋子裡的一張桌子也是給弄翻了。這桌子雖不大,可是上面還放着糕點香茶食盒等物,各色瓷器漆器並那桌子衰落在地時,少不得噼裡啪啦落了一地,而後顧紫瓊又是一陣嚎叫,鬧得整個屋子的各色人等登時也是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