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紫瓊得了這番尷尬,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許久也說不得一句話,好半晌過去,纔是回過神來——是呀,自己說來是妾室,並非是正經大紅花轎擡進來的正房嫡妻。只是這些年過得十分順暢,一不用在馮氏面前伺候,站着立規矩,整日裡不過嬌養着描眉點脣,或是動筆描幾筆畫,寫兩句詩,竟是與舊日裡在家做姑娘時一般了。二來,蘇曜又是極疼寵嬌慣她的,吃穿用度樣樣都是頂好頂精細的,什麼雲錦蜀錦,若非自己瞧着顏色繁複華貴過甚,並不搭自己的氣度,不樂意尋要,這屋子裡也不會只那麼三五套。
這般精細伺候着的日子,也由不得顧紫瓊不生出幾分洋洋自得來,連當初剛剛進府裡時那些謹小慎微,都是渾忘了差不多,甚至漸漸有幾分恃寵生嬌,自覺在這府裡不比馮氏差分毫,日後更是拿大頭的——到底,自己可是有這般寵愛在的,那馮氏,不過是仗着孃家並公婆喜愛罷了。這些東西,雖是重要,可也不長久,待得十幾二十年,父母公婆過去了,兄嫂未必經心,自個相公纔是頂重要的。
只可惜,馮氏雖說不得寵愛,那兩個兒子確實有才幹。若非如此,顧紫瓊也不會巴巴地上門來,想着能打好交道。眼下啊,可就算是蘇曜瞅着兩個兒子也有些琢磨,有些氣弱,她不得不用各種法子搭上邊兒。好不好,卻不用旁人說,只要蘇曜看的聽的他們母子作踐自己變成。不要稱了那馮氏的主意,弄出個母以子榮的法子,分了寵愛就好。
存了這樣的心思,顧紫瓊頻頻出現在蘇瑜蘇瑾兄弟的屋子邊,只想着他們能斥罵動手幾回,顯出自己的委屈,讓蘇曜少在自己面前說及這兩人,少顧忌這兩個兒子——頂好他們都分家了就好了,生得奪了自己孩兒日後的尊寵。哪成想,蘇瑜蘇瑾雖說看着顧紫瓊十分厭憎,卻是不屑動手做什麼,頂多使婆子攙她出去,話裡話外也就一個意思:姨娘少往這邊走方好,到底他們年歲漸長,原又不是親生子。
這話說的,便有幾分誅心的意思在裡頭。
哪怕顧紫瓊深信蘇曜不會不信自己,卻也每每在婆子丫鬟的指點嬉笑之中退卻,連着幾日後,實在沒什麼旁的法子,才站到馮氏的面前——這還是尋出來的極好的機會,那徐敏君原是蘇瑾未來的媳婦,自己過來,也是噁心噁心她。
只是沒想到馮氏如此毫無顧忌,幾乎是直言相斥,那冷颼颼的話,聽得顧紫瓊臉皮漲紅,倏爾又是發青,最後思來想去,竟只能號啕大哭起來,一面又是哭訴:“奶奶何必如此打臉,我原是一時忘了,並非有心怠慢……”
“好了,若是要哭,且回去哭與那愛聽的人。”馮氏毫不客氣,她已是打定了主意,待得兩個孩兒成親之後,便是與他們令宅別居,自己或是和離,或是跟着孩子過去,是死活不願意再在這蘇家熬着了的。也是這般緣故,她對着蘇曜也好,顧紫瓊也好,連着敷衍的心思都沒了,只冷聲冷語道:“也不用與我裝着面上親近。哼,真要是懂禮數知道規矩的,哪個做妾的會似你一般不,我說錯了,你這不過通房丫頭一般的角兒,這妾也是有着規矩禮數過來的沒得說起來,倒是擡舉你”
這般冷冰冷寒嗖嗖的一番話,聽得那顧紫瓊臉色發白,連着哭聲也是漸漸停了,只睜着一雙紅腫似桃兒般水眸,定定看着馮氏,半晌子過去,竟無言相對,只又哀哭起來。可這會子,她連站在這裡哭的臉皮也是沒了,只甩開丫鬟,轉過頭就是衝出了屋子,一路哭泣而去。
馮氏猛不丁看到這般形容,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只揉了揉太陽穴,收斂了怒容,自顧自站起身來扶着丫鬟往內室走去,一面懶懶地吩咐道:“使人打水來沖洗地面兒,也去去 晦氣。我這晌子也是累了,懶得說什麼子午寅醜的,若是太太使了人吩咐什麼事,就先應承着。”
邊上的丫鬟婆子原再敏君離去,顧紫瓊過來之時,就是多進來好些,見着馮氏這般說,都是連連應承,並不看那顧紫瓊帶來的丫鬟一眼,各自做事兒不提。倒是累得那兩個顧紫瓊的丫鬟,面面相覷之後,有些動彈不得的感覺,半晌後,其中一個圓臉的喚作綠綺的小丫鬟纔是瞅着一個婆子面善和氣,忙忙上前一禮,低聲詢問自己兩人該是怎麼辦。
那婆子瞅着這喚作綠綺的丫頭,圓臉大眼,面上帶笑,有幾分嬌憨可愛的感覺,倒是有點想到自己前幾年夭折的小女兒,思量半晌,就是與她指點道:“不管如何,你們做丫鬟的也得緊着主子。至於這正主子是誰,眼下的主子又是誰,你可得自己思量清楚了,再作打算。”
綠綺聽完這話,眼角微垂,只鄭重謝了這婆子後,就是拉着另外一個不知所措的丫鬟,一準兒趕着除去了。那婆子見着這綠綺也是有些心思的,當下嘆了一聲,搖了搖頭。邊上的另外一個婆子見着,倒是好笑:“我說張嫂子,這好端端的搖頭作甚?那丫頭雖說有些可惜了,卻也是她的命,跟了那麼一個主子。”
“我只是瞅着她,有些像我家那蓮花兒,方有些憐惜。誰想着隨便點撥兩句話,她立時就是有些了悟,可見是個有心思的。越是如此,越發得覺得有些可惜了去。”趙婆子說及這些,越發得想起自己那拉拔到七八歲的小女兒,眼裡也有些溼了,忙就是用帕子擦了擦,有些自嘲着笑道:“可是我魔怔了,沒得有的想這些事兒。”
“誰沒個傷心事?”那婆子原與趙婆子頗有幾分往來的,自是曉得那蓮花兒是什麼回事,這個念頭每家都少不得這樣的事,拉拔孩子不容易,十個能有三五個站得住也就是頂天兒的了。她也有兩個孩兒過世了的,自是明白這番心思的:“我那兩個孩兒也是這般過去了的,當初我都恨不得自己跟着去了。一日日,一月月過去了,也不是不傷心了,只是看開了罷了。說來,你也有兩個小子,若是實在瞅着那丫頭喜歡,運作一番,許是能成事兒也是說不定呢。”
“這……”趙婆子原也算是馮氏的心腹,聽得這番話,倒是有幾分心動,想了半日,臉上便有幾分帶出來,可那話裡還有些踟躕:“到底,那不是奶奶身邊的丫頭,竟也不好討要的。聽的年歲也不大,說起來竟也不甚相宜。”
“哎呦我的姐姐,這有什麼?那丫頭既是個聰明的,趕着爬上不能,黜了下來竟也不能不成?”這婆子聽得一笑,立時打了保票:“也與姐姐透露兩句,那丫頭原是大爺那邊帳房裡餘家的女兒。他們原是嘴裡多說兩句話也不能的老實人,若非我那小姐妹與他們住着近,只怕也做路人一般不認着呢。咱們奶奶雖說不甚在意大爺的事兒,可咱們也不能不多爲奶奶想一想。您說是吧。”
“她家即使有這麼個能幹,怎麼就是落到那位的手下去?”趙婆子聽得越發的心動,那帳房裡頭做事的,可都是知文識字的:“這不是平白落了個不好麼?咱們奶奶穩當着呢,家裡的大權素來沒有旁落過一點半滴的。”
“我的嫂子啊,這不是託着我們幾個認識的人了麼?”那婆子笑得一臉曖昧:“您呀,素來在奶奶身邊奉承的,方不曉得,那丫頭自己也是有心的,說不得兩個月,就是有人家求了。你可是得趕緊兒的,說與你聽了,可有幾個人家打聽了。雖說比不得你,可人家也不曉得你有心啊,若是被人趁早搶了去,可別後悔了。”
“原是如此。怪道你這話說的一套一套的,讓我倒是有些一怔一怔的——什麼時候你知道這麼多事,我卻半點不知道。原是求到你家去了。”趙婆子聽完這些,打趣兩句,心裡也有些活絡開來:“那孩子着實瞧着面善,可人心。我且去打聽打聽,讓我加那小子也知道知道,不出兩三日,若是能成了,必定要謝你這個做媒人”
兩人這麼一番話說完,俱是歡喜。連着出去辦事的時候,也是多了幾分真切的笑意。而另外一邊的綠綺,拉着另一個丫鬟紅錦,一路叫喚搜尋,各自卻又是另外一番心思。她們原也是貼身丫鬟,並不做什麼粗事兒,了不得就是喂喂鳥兒端端茶,平日裡鋪被疊牀的使不了那多的氣力,竟也是嬌養出來的。跑了一路,卻跌了兩次。又是緊趕着到各處搜尋,這面上被花枝樹葉兒擦破了皮不說,膝蓋也是蹭破了,手臂也是見了紅,又累又渴,又是惶恐不安。
“姐姐,你說姨娘究竟去了哪裡?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咱們豈不是、豈不是……”紅錦說及這些,一雙圓溜溜的眼登時就是紅了,連着話也有些說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