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龍山之變後三日,林妍麗跟隨着傅國忠率領的大軍由神龍山南歸。可一路上停停走走,林妍麗卻是悶悶不樂的。只因那葉洲妤逝去之後,連城傑在大雨中默然走下神龍山的身影,深深觸動了她的心。
林妍麗不明白同是受到喬萬世禍害的兩個人,爲何葉洲妤的選擇卻是與連城傑的不同。或者換句話說,她是不明白葉洲妤爲何選擇用自己的死來結束這一切的。一連三日,她皆是想不明白其間的道理的。
這日行至佘諸境內的運城,適逢大雨,林妍麗一行人便在一處客棧中落腳。卻是還未等林妍麗坐定,那傅國忠便是來到門外說有要事稟報。林妍麗收回諸多意亂心神,便讓傅國忠進來。
待傅國忠行禮完畢,只聽得他言道:“殿下,方纔有人送來一封書信。”
林妍麗聽言,則問道:“那書信現在何處?”
傅國忠聽言,則急忙從袖中取下一封書信遞到林妍麗手中。林妍麗拆閱完畢之後,便將書信遞到傅國忠手中低聲言道,“國師你也看看吧。”
傅國忠見林妍麗面露疑惑,急忙接過書信,卻在看時心中不禁一驚。只見那信紙與平常信紙不同,竟是白紙一張。而且最令傅國忠吃驚的是,這信紙的材質竟然是早已失傳的餘杭紙。
而這,如何又不是林妍麗疑惑之處呢?
“這……殿下,老臣並未拆閱……”
未等傅國忠言畢,那林妍麗微微笑道:“國師多心了,難道這麼多年我還信不過你麼。”傅國忠聽言,則眉間輕鬆而道,“謝殿下。”
“來,國師請坐。”
林妍麗邀傅國忠於桌旁坐下,那傅國忠突然低頭說道:“老臣不敢。”
林妍麗見狀,則笑道:“你就坐吧,此次神龍山當真是辛苦國師你了。”
傅國忠坐於桌前,給林妍麗倒了杯茶水,恭敬遞與林妍麗之後,言道:“但凡公主殿下差遣,老臣定當鞠躬盡瘁,不敢言辛苦。”林妍麗見他如此拘謹,則是無奈而笑,言道,“國師你可能會想我爲何要這般做,對麼?”
“老臣不敢!”
林妍麗端起茶杯,輕飲一口後,問道:“國師認爲我朝可還有振興之機麼?”傅國忠聽言,低頭不語,而林妍麗見狀則繼續說道,“依老臣看來,就算他辰胤還有谷國不滅我林朝,我林朝必是也逃不掉天數的。”
傅國忠聽言,急忙伏地而跪,說道:“公主殿下莫憂,老臣就算是傾盡全力,也一定助殿下蕩平內亂餘孽,匡扶林朝江山的。”傅國忠方言畢,那林妍麗則是言語傷感地說道,“國師,你我努力十餘年了難道你還看不到癥結所在嗎?這個朝廷已經腐朽到骨子裡了,即便是用猛藥也是苟延殘喘而已,無濟於事了。”
見傅國忠不言,林妍麗則是站起身來扶起了傅國忠,待他坐定之後,方纔言道:“不瞞國師,這些年我對這權力的爭鬥當真是倦了,我真是想過一過平凡人的生活,哪怕只是粗茶淡飯,但至少無憂無慮……我這樣說,國師會失望麼?”
“老臣不敢。”
傅國忠如何不知呢,這些年這穎陽公主當得真是太累了,畢竟她還只是個未更事的孩子而已。可這千鈞重擔,即便是壓在一男子肩上,怕是也沒有她這一柔弱女子做得好的。
良久,林妍麗望着放在桌上的信封和雪白的信紙,突然正色說道:“只是在這諸般解脫之前,我們還有一些事情要做。”傅國忠聽言,面露疑惑,不禁問道,“不知殿下說的是何事,老臣定當竭盡全力。”
“只是此事怕是難辦的,畢竟父皇的脾氣我再瞭解不過。”言未畢,林妍麗突然望向窗外,然後繼續說道,“但是無論如何這件事一定是要辦成的,只是這件事怕是又要辛苦國師了。”
“老臣不敢言辛苦,但請殿下吩咐。”
“那國師你可知這封書信是誰送來的麼?”林妍麗問道。
傅國忠聽言,望了那信紙一眼,卻是搖了搖頭道:“老臣不知。”
其實他心中如何會不知道呢,畢竟這一切但都是清楚的。
林妍麗見狀,微微一笑問道:“當世之中,若是說收藏這些前朝奇珍異寶最多的人,國師會聯想到誰呢?”
傅國忠聽言彷彿醍醐灌頂,不禁失聲說道:“是辰胤麟南公主。”
林妍麗微微一笑,點點頭道:“是啊。國師這十多年來不是也是在爲她效命麼?”傅國忠聽言,心中大驚急忙起身再次伏地而跪,只是這一次林妍麗似乎沒有親自扶起他。
“老臣忠於佘諸與殿下之心,那是天地可鑑的。”
“國師切莫驚慌,我如何不知你的忠心呢,再說我也並沒有怪罪你的意思。不過此次神龍山之變,想必她是抱定了必死之決心的,只是可憐了葉姑娘。”林妍麗說着,不禁想起那神龍山令人心碎的一幕幕,悲從中來。
“老臣罪該萬死,不該謊稱此信是他人送來的。”
林妍麗揮揮手,言道:“罷了。她讓你將這封書信交與我,我又如何不能知她心意呢?這封書信應該是在她在神龍山之前便交與你的是不是?”傅國忠聽言,心中不禁對面前的這位佘諸公主有些折服,“稟殿下,是在武州城,麟南公主來找到老臣的。”
“她是不是說等她死在連公子劍下之後,便讓你將這封書信交與我,讓我千方百計替連葉兩家的冤案昭雪?”
傅國忠聽言,則連忙叩首在地,口中說道:“殿下聖明。”
林妍麗聽言,則微微感慨道:“她本是有這個能力的,可是她卻沒有這麼做。畢竟這兩起冤案是我父皇造成的,她這是要我佘諸林朝當着全天下子民承認自己錯了呀,她也當真是用心良苦啊!”見傅國忠伏地不語,林妍麗又繼續說道,“可是她也給出了辰胤喬氏身敗名裂和她與連公子江湖兩望不想見的代價,而這畢竟又不是連公子願意看見的啊。”
“若非如此,麟南公主也不會想到以二攻河陽爲餌,誘連公子至河陽城外……”
“如此說來,連公子上終南山當真是她謀劃的一部分……是啊,這一點我早就該想到的。”林妍麗一言至此,臉上不禁面露微笑,但是轉念之後,不禁悵然道,“如此天縱奇才,如此精心謀劃,如此玩世間萬物於掌中……可惜,可惜了。”
“殿下不必傷懷,此次神龍山之後,天下大勢必將混亂,我佘諸林朝必可趁機振興。”那傅國忠突然言道,但是林妍麗卻已當真無心此事,只聽她言道,“國師,我知你忠於我佘諸,但是我奉勸你一言:順勢而爲,畢竟天下苦我林朝久矣,切莫逆天行事纔是啊!”
“殿下,此次神龍山之變之後,正是天賜良機啊!若此時我們許他國已重利,再揮軍西進,剿滅佘諸叛軍便指日可待了。”傅國忠言道。
誰知,那林妍麗突然大聲呵斥道:“國師此舉萬萬不可,如此做法與引狼入室並無區別的。古語常言‘請神容易送神難’,試想倒時我中土因戰亂國民孱弱,又如何能夠抵抗外族呢?如此自掘墳墓之事,萬萬不可做啊!”
聽林妍麗此言,傅國忠則是應言道:“殿下心繫天下百姓,老臣失言,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啊!”
林妍麗見狀,說道:“恐怕我那三皇叔必是這般想法吧,如此一來我中土百姓將是萬劫不復啊!”言畢,林妍麗思索良久,則是對傅國忠繼續道:“你去取紙筆來,我給父皇去書信一封。”
傅國忠聽言,則是不作聲,因爲他心中已然猜到公主殿下此時去意已決。
“國師你快去啊。”
“殿下此舉萬萬不可,殿下一走陛下還能依傍誰呢?三王爺的手段我們可是領教過的,到時佘諸林朝便是真危矣!”傅國忠極力勸道。
“我意已決,國師不必勸了!”
林妍麗說着便站起身來,面窗而立,背對着傅國忠。傅國忠見狀,心中雖是萬般無奈,但只得遵從。
待取來紙筆之後,傅國忠便在一旁伺候着。林妍麗則是坐在桌前寫了一封字數繁多的書信,信中詳敘了此次神龍山之變以及自己對天下大勢的分析,更多的着墨則是放在平反連夜兩家冤案上,還有便是孩子對父親的家書之言。
只是未等林妍麗寫畢書信,那傅國忠早已泣不成聲。待林妍麗寫畢書信,將之交與傅國忠之後,傅國忠卻見林妍麗笑着邀他坐下,林妍麗並親自倒了一杯茶遞與他。傅國忠誠惶誠恐,可心中卻已然感動萬分。
只聽林妍麗慢慢說道:“自我懂事開始,便是國師親手帶大的,我知國師爲了我佘諸林朝和我操碎了心,儘管天下強加諸多不公於身,卻一肩勇於承擔。可妍麗不孝,實在是沒有勇氣陪在您老人家身邊了,此去帝都事了之後您就回到您鍾愛的地方去吧。”
林妍麗說着,便是跪在了地上,“咚咚咚”地給傅國忠連連磕頭。傅國忠見狀,則是急忙欲扶起林妍麗,“殿下,老臣何德何能,這真是折煞老臣了。”不想那林妍麗磕頭完畢擡起頭來時,眼中的淚水卻是流了下來,只聽她言道,“這十多年來,其實在妍麗心裡您就跟我父親一樣,這禮您受得起的。”
傅國忠聽言,不禁心中一熱,卻是老淚縱橫:“孩子,你不要怪老臣,老臣這般做也是身不由己的。”林妍麗站起身來,扶着傅國忠坐到桌前,突然微微笑着安慰道,“我都知道,您的外孫……不過我想麟南公主一定有能力保他周全的。”
“殿下……老臣……”
“您放心吧,他現在應該是在麟南公主身邊的,如此十年來喬萬世都拿麟南公主沒轍,她又如何會讓她自己的侄兒出事呢?”
聽林妍麗如此安慰,傅國忠心下則是寬心了許多。只見傅國忠突然面帶微笑,然後收起書信後對林妍麗作禮道,“殿下此去也許與老臣不會再有重逢之日,但是無論如何請殿下保重,殿下交辦之事老臣必是粉身碎骨也必將完成。”
“您老也保重。”林妍麗笑道。
然後,傅國忠抹着老淚退去,可是林妍麗卻突然心生不捨起來,畢竟此人從華髮蹁躚教導自己、寵愛自己如親生女兒,但是轉眼之際卻是兩鬢斑白。而反觀自己高高在上的父皇,卻是自己三五年都不曾見過一面的。
一念至此,林妍麗不禁悲從中來。
歲月荏苒深重,只盼你的深情也不被辜負!
……
這一日傍晚大雨停後,一襲橙衣卻是策馬出得運城東門,向東而去。
在她身後,是泥濘官道向西延伸至正燈火漸漸通明的運城,也是風起雲涌的天下之爭,更是那“你陪我十年,我與你整座江山”的錚錚誓言……
(二0一七年二月四日。上部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