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未停,且越往西北,勢頭越大。連城傑和葉洲妤一路御空向西北而行,卻是所見之處都是白雪皚皚。連城傑二人本想去河南鎮打探一番,卻見天色將暮,故而放棄,徑直往趕往河陽城。
待到臨近河陽城外上空之時,卻見城外滿是佘諸軍帳,依然如第一次佘諸軍隊攻打河陽城一樣。佘諸營帳建於河陽城東的山谷之上,絕澗之旁,一直延伸至谷中。只是唯一不同的是,此次佘諸的軍帳卻沒有延伸至谷中深處,而且略顯分散。
夜幕時分,連城傑和葉洲妤才趕至河陽城外上空。一望之下,卻見滿山的營帳,火光涌動,照地映天如白晝。連城傑和葉洲妤本想是藉機去夜探敵軍軍營的,誰知臨空降下時差點被佘諸軍衛發現,故而不得不改變線路,徑直進入了河陽城中。
連城傑和葉洲妤剛降至河陽城內,一幫辰胤士兵和百姓便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說着話。這時,城樓之上,一男子極爲洪亮的聲音響起,“諸位莫要驚慌,這兩位都是公主殿下請來助我們守城的終南玄門的仙人。”
連城傑望去,只見那人身高八尺,頭寬身胖,滿臉黝黑,一雙黑眼甚是駭人,手中拿着一柄大於平常所見的砍柴刀,正是一身戎裝打扮的張達。那張達走下城樓,行至連城傑和葉洲妤身邊時,那羣士兵和百姓皆是給張達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道,“見過張將軍。”
張達揮揮手道:“大家都去忙吧。”衆人見狀便是紛紛散去,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連城傑見狀,微微笑道,“張大哥,你做將軍了?”那張達則是郎朗笑道,“承蒙公主殿下和連公子看得起在下兄弟二人,此戰我等必將與河陽城戰至最後一刻。”
那葉洲妤倒是不聽那張達表達心意,而是語氣冰冷說道:“公主殿下現在在那裡?”那張達正欲答話,卻見城樓上走下一男一女。女子身材高挑且顯瘦,滿面笑容,連城傑認得那是葉洲妤的二師姐“終南四秀”中的林曾雪。而那男子卻是一身褐袍,滿面冷靜,卻是走到半道時望向連城傑而突然停下。那人正是陸正中。
林曾雪快步行至葉洲妤身旁,急忙問道:“葉師妹,你們這些日子在江南沒遇到什麼危險吧?”葉洲妤靜靜說道,“謝謝林師姐關心,師妹並沒有遇到什麼危險。”
那立於半道之上的陸正中聽此一言,微微一笑,然後轉身又返回城樓去了。葉洲妤望着陸正中的背影一言,又看向林曾雪問道,“林師姐,巧兒現在在哪兒,快帶我們去見她。”林曾雪見葉洲妤言語有些緊張,心中很是疑惑。
但林曾雪如何知道,她如此急迫並不是自己想見巧兒,而是身邊的男子。因爲葉洲妤深知,此時此刻,最想見到喬巧兒的是連城傑。
話音剛落,那張達便道:“既是如此,煩請林姑娘引二位去署衙與殿下相見。”張達言畢,又繼續對連城傑說道,“連公子,今日我肩負守城重任,不能離開城樓半步,就不能引你前去了。”連城傑聽畢,便拱手微微笑道,“張大哥身兼重任,請留步。”
然後,連城傑突然轉身,沿着城中大街,穿過往來匆忙的人羣,向城中走去。葉洲妤和林曾雪見狀,急忙緊跟了上去。
在趕赴河陽署衙的路上,林曾雪告知葉洲妤,此次佘諸軍隊兵分兩路,分別由河陽與河東經芮城進攻辰胤。玉機掌門不忍關中百姓再受苦難,遂命終南衆多門人下山,以助辰胤軍民守城。
而連城傑亦而從葉洲妤與林曾雪的對話中得知,此次喬氏兄妹也是兵分兩路禦敵。喬健銘領終南門人慕容秋白、高虎、楊嫣茜和鄭丹妮等人,謀士高仕優以及大將張翼、公孫亮和呂子剛四人,前往河東,對陣佘諸二十萬大軍。而喬巧兒則是帶領終南門人陸正中、林曾雪和久天寺慧心、慧妙等人,謀士周良、劉璟和大將張達、吳隱育四人,在河陽據守佘諸三十萬大軍。
聽林曾雪說,喬健銘本是不肯讓喬巧兒鎮守河陽城的,但是在喬巧兒和周良等人的極力勸說之下,喬健銘只好引軍如河東據守。而從林曾雪的言語中,葉洲妤和連城傑心中則是隱隱不安,因爲他二人都感覺到這次喬巧兒是故意支開喬健銘,她似乎做好了與河陽城共存亡的準備。
二人想着心中難受,不禁加快了腳步,在這愈下愈大的風雪中。卻是不多時,便來到了署衙門口。而在署衙門口,周良卻是早已等候在此。周良見連城傑和葉洲妤等人趕來,急忙迎上前去,很是恭敬地向連城傑和葉洲妤行禮。
“在下見過公子和兩位姑娘。”
“瑾房先生,速帶我去見巧兒。”
連城傑還禮之後,迅速說道。不想那周良卻是一副很爲難的樣子,葉洲妤見狀則問道,“先生,難道巧兒不在府中?”那周良看向連城傑,隨後又望向葉洲妤道,“殿下在府中的,殿下吩咐在下在這裡等候兩位。”
“那先生我們走吧。”
連城傑說着,便邁步上臺階欲向署衙內走去,只是剛走上兩步臺階,四位軍士手中的長槍交叉擋在了連城傑的面前。連城傑見狀心中頗有怒意,大聲說道,“你們要作甚?”誰知那四名軍士卻是不懼,也沒有將手中的長槍拿開。
連城傑轉過身來,一臉疑惑地望向葉洲妤,然後又忘了望林曾雪,最後目光是落在了正在轉過身來的周良身上。連城傑疑惑問道,“先生,你這是何意啊?”周良冷靜地望着連城傑,慢慢說道,“公子恕罪,這不是在下的意思,而是……殿下的旨意。”
“巧兒的旨意?先生,你開什麼玩笑,巧兒怎麼會不肯見我呢?”連城傑走下臺階,站到周良面前,情緒激動地說道。葉洲妤見狀,也是行至周良面前,問道,“先生,這怎麼可能呢?難道巧兒連我也不見麼?”
那周良突然賠禮道:“兩位莫怪,在下也不知殿下何意。但是殿下命在下在此等候,只爲傳殿下的一句話。”話音未落,連城傑好似失去冷靜地大聲問道,“什麼話,你說。”語氣很是嚇人,因爲林曾雪真的是也被那冰冷的聲音嚇了一跳。
誰知那周良卻是慢慢道:“殿下說‘各安天涯,永世不見’!”
“什麼?”連城傑大聲問道,一雙手掌已是緊緊抓住了周良的衣服領口。葉洲妤見狀,急忙拉開連城傑,一邊拉一邊對連城傑大聲說道,“連公子你先冷靜一下……切不可對先生無理。”
也是在這時,連城傑身後,十餘名軍士手握刀劍和長槍圍了上來。周良見狀,急忙大聲呵斥,“爾等速速退下。”也是在十餘名軍士退下至原處之時,連城傑緊抓週良衣服領口的雙手也慢慢鬆開了。
葉洲妤則是急忙地替連城傑與周良道歉,那周良則是微微一笑道:“今日大敵當前,殿下還有言與姑娘,殿下懇請姑娘萬萬記得之前的承諾,切不可因小失大才是。”周良說着,便是恭敬地行了個禮,繼續說道,“殿下正與公桓先生商議禦敵之策,請姑娘照顧好連公子,切莫生出事來纔好。在下告辭了。”
然後,周良轉身走進署衙去了。只是葉洲妤看見,周良走兩步,卻是搖了三次頭。也許不僅連城傑和自己,還有這天下如此聰明之人,此時也是猜不透喬巧兒的用意的吧。可是,這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先生放心。”葉洲妤亦是恭敬地還禮道。
也是這時,立於大雪之中的連城傑突然仰天怒吼:“各安天涯,永世不見!”
那聲音嘶聲力竭,衝破漆黑夜空,亂了滿空的雪花,縈繞河陽城久久。不僅是把林曾雪和葉洲妤嚇了一大跳,就連那周良也是停留在署衙大門半步的地方,不禁轉身望向身後仰天大嘯的連城傑一眼。
但是很快,周良還是快步走進了府衙之中。
“各安天涯,永世不見!”
葉洲妤望着悲痛欲絕的連城傑,心中默默來回念着這句話。此時,她突然感覺面前的男子是那麼遙遠,遠得近在咫尺卻是半點也不敢觸碰,半點也不敢靠近。原來,在他的心中,巧兒的地位是那麼重,情意是那麼深。
只是他如此痛苦,巧兒會知道麼?
她真的是不想他如此痛苦,可是她卻沒有治癒他的良方。
因爲她明白,那良方只有是巧兒。但是巧兒,只一心要他上了這身後的終南山。
可是這天氣,爲何這般冷,這般冷,冷得碎了人的心!
林曾雪雖然是葉洲妤的師姐,卻是很少下獨秀峰,更加沒有見過任何一男子如此痛苦得撕心力竭的樣子。她心中極是疑惑,卻也極是緊張,故而不自覺地向葉洲妤靠近。良久,林曾雪向葉洲妤輕聲詢問道,“葉師妹,他這是怎麼了?”
葉洲妤的眼睛未曾離開過連城傑一眼,言語則冰冷地道:“林師姐,你回城樓去助陸師兄他們守城吧,這裡有我照顧着就行了。”而那林曾雪則是緊張地道,“可是師妹你留在這裡,我不放心啊。”
葉洲妤仍是沒有回頭看林曾雪,而是依然語氣冰冷地道:“你走吧!我在這兒沒事的。”
隨後,林曾雪離開與否,何時離開,她卻是不知道的,因爲她的眼中只有面前不遠處的男子。他靜立於風雪之中,背對着她;她亦是靜立於風雪之中,站在他身後。彷彿此夜的雪景,就是這一幕罷了。
這一靜立,她忘了時辰。她只知道他心裡此刻必定是流淚的,但是她卻忘了自己的心裡,也是流着淚的。
兩個時辰之後,大雪依然沒有停下,而連城傑卻是離開衙暑慢慢向前走去。葉洲妤見狀,則是慢慢在後面跟隨,但是她卻是沒有與他並肩而行的。儘管此時的她真的想走在他身邊,但是她卻不敢,她只敢走在他身後五步之外。
連城傑沿街向南,走了半里街道,便徑直走進一家將要打烊的酒樓。葉洲妤望見,那店主剛關上大門,連城傑則是走到門口,一邊大聲吼道,“店家拿酒來!”一邊將右手掌重重搭在店門上,那山門竟然直接向店內飛去。
正值此時,殿中一男子顫抖的聲音響起:“你……你要作甚……這大半夜的……”
葉洲妤見狀,急忙趕至店中,卻見連城傑手指那店家大吼道:“我叫你拿酒來,你聾了麼?”葉洲妤亦是冷聲對那店家道,“損失自會賠償你的,還不快去拿酒來!”
那店家見狀,諾諾說道:“好好好,客官您稍坐片刻,好酒馬上來。”那店家說着便轉身去取酒。而連城傑則是側目望了一眼身後的葉洲妤,然後走到一邊坐了下來。而葉洲妤則是靜靜地站在他身後。
店家端上兩大壇酒上來,放到桌上,然後又去取了兩個大碗。就在店家拿來大碗未放到桌上時,連城傑一把將大碗搶下,然後衝那店家吼道,“下去。”那店家連連稱是,急忙退下,站到櫃檯前去。
“你是來喝酒的麼?”連城傑大聲問道。
“不是……是,是。”葉洲妤不由自主地輕聲答道。
“既然如此,那就坐下來再陪我喝一碗吧!”
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溫和起來,不像之前的那麼兇狠。
“好。”
葉洲妤說着,便走到他面前的凳子上坐下。這時,連城傑早已將桌上的兩個大碗都倒滿了酒。待葉洲妤坐下之際,望向他時,她只見他雙眸冰冷呆滯,卻是直直地望着自己。她從他的眼中看見的是滿心的悲傷,亦是久久不能從自己身上離去,於是她只好慢慢低下頭來。葉洲妤端起桌上盛滿酒的大碗,一飲而盡,卻是被嗆得連連咳嗽,眼淚也差點流了下來。
饒是如此,她卻是沒有半點猶豫或責怪的。雖然玄門禁令不準喝酒,但是對於他,在他喝酒時,她卻是甘願將這玄門法規丟諸腦後,而願陪他一醉方休的。雖然她知道玄門門規森嚴,也知此時的他心痛欲裂,但是她卻是願意做好準備陪他的,儘管她知道有嚴厲的懲罰在等着自己,也知道自己無論如何做也不能緩解他心傷半點。
但是她卻也是下定了決心,在喝完這碗酒之後,則是更加堅定。過了今夜,我將是永世不會再下獨秀峰一步的了。真的是不會在下獨秀峰一步了,就當今夜我是陪你也好,你陪我也好,醉一場亦是無妨的。
不想,連城傑見她喝酒被嗆得眼淚快流下來的樣子,則是搖頭苦笑了一下。然後,他也端起大碗,將碗中酒一飲而盡。之後,他們各自飲盡碗中酒,亦各懷心事,只是連城傑三四碗,而葉洲妤才喝一碗,卻是彼此始終都沒有言語半句,亦是沒有隔桌相望之時。
酒樓外的街上大雪依然紛紛,好似漆黑的夜空之中有千百萬只白鵝在振翅,掉下這滿世間的大雪。只是爲何這河陽城的大雪,卻是要比那帝都陽城的大雪冷上幾千倍,寒上幾萬倍呢?
而酒樓之中,兩人卻是靜默之中喝畢了三大壇足足六斤酒。就在葉洲妤支撐不住酒意倒下之時,連城傑望着葉洲妤傻傻而笑道,“你說過的,我們從江南迴來便成婚的,只是你爲何要騙我?騙我也就罷了,爲何非要說‘各安天涯,永世不見’這樣的絕情話,難道你不知道我的心會疼麼?”
言畢,連城傑卻是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慢慢向店門外走去。只是行至中途,站不穩竟是摔倒在地。那店家見狀急忙上得前來將之扶起,被扶起的連城傑卻是一把甩開店家,然後搖搖晃晃地向門外走去。
卻是在剛出門的那刻,差點撞到了站在門來的林曾雪。連城傑見她,則是微微笑道,“葉姑娘醉了,在裡面。”林曾雪聽言,神色突變,竟是不去管顧連城傑,而是快步走進店中,卻見葉洲妤趴在桌上,一動不動。
林曾雪見狀,心中一驚,心下極爲擔心,急忙前去查看。不想卻是叫了半天,也不見葉洲妤醒來,心中不禁嘆道,“師妹啊,你自打下山以來真的是越來越不對勁了。”卻是在這時,連城傑發了瘋的聲音從酒樓外傳來,聲音綿長而淒厲。
“各安天涯,永世不見!”
也是他話音未落之際,葉洲妤擡起頭來,靜靜望着對面空空的位置,然後又望着身邊的林曾雪。驀地,她的眼角竟是滑下一滴淚珠。未等極爲心疼這個師妹的林曾雪詢問,只聽葉洲妤慢慢說道,“師姐,我們回獨秀峰吧,我永世都不再下山一步了。”
“爲什麼啊?”林曾雪不解地問道。
“那樣巧兒就不會這麼爲難了,他也就能夠和巧兒永遠在一起了。”
言畢,整個人卻是又趴在桌上睡去了,而林曾雪卻是靜靜守在她身邊,不斷搖頭。因爲終南玄門之中,整個獨秀峰之上,每個人都知道葉洲妤這個冰美人只有與這林曾雪關係較好,每個人也都知道除了冷月大師疼愛她之外就屬這林曾雪排在第二位了。
只是林曾雪此刻雖然知道了她的心思,卻又如何能夠體會她的心疼呢?誰又能知道呢,今夜想醉的人又豈止是他。其實,她也是想深深地醉上一回的。然後,一覺醒來,就當自己從來都沒有離開過獨秀峰,沒有遇見過他。
酒樓外,連城傑遙遙晃晃地在黑暗中,在大雪中,慢慢沿街向南而去。
此時,整個河陽城內外,異常安靜。而這種安靜,卻當真是極不平常的。似乎一場大戰,即將在這河陽城展開。
只是,這關乎天下歸屬、百姓存亡的大戰,不知輸贏又將如何。
只是,於他而言,這天下歸屬又與他何干?他心裡只有那一人,那一人才是他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