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裡,婦人有走百病的習俗。
從初八開始,一直到十八那天,每晚京中婦人着白綾衫,戴金銀珠翠,打扮得千嬌百媚,結伴□□,過橋,登城,摸釘,至午夜方歸,消災祈福。
傅雲章和傅雲英這晚也出了門,兩人一個穿竹根青杭綢道袍,一個着月白地雲紋交領直身,手裡提了盞竹絲燈籠。
走在巷子裡時還靜悄悄、黑魆魆的,剛轉到大街上,就見眼前一片流動閃爍的輝光,似星辰墜落凡間,滿目輝煌。
大街上比肩接踵,婦人們盛裝華服,手提彩燈,成羣結隊走過,身邊、身後跟着她們的家人。
這幾夜城中沒有宵禁,城中居民,不分貧富貴賤、男女老少,俱都提着燈籠外出賞燈,幾條大街上人聲鼎沸,分外熱鬧。
婦人們深居簡出,平日難得有機會深夜出行,唯有這幾夜才能大膽地外出走街串巷。
一眼望去,珠光閃耀,鬢髮如雲,空氣裡滿溢着脂粉香氣。
傅雲英駐足觀望眼前繁華盛景,扭頭笑看傅雲章一眼,“二哥,你是想讓我也走百病麼?”
她這些天忙得恨不能住在衙署裡,今晚和平常一樣在燈下翻看文書,剛看了一半,傅雲章過來叩門,說要她陪他出去走一走,她放下筆,換了衣裳跟着出來,看到大街上一個個花枝招展、笑靨如花的美貌婦人,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傅雲章脣角微翹,手中燈籠杆子碰了碰她的,明亮的燈火籠在他如畫的臉上,笑容清淡,“就不能是陪我走百病?”
傅雲英笑着道:“我知道你是爲了我。”頓了一下,又說,“走百病其實只是找個機會出門玩一玩而已,當不得真的。”
以前在黃州縣的時候,她和傅桂、傅月曾跟着大吳氏、盧氏她們走百病,南方的規矩和北方有些不同,但有一點一樣,當晚婦人一定得過橋,據說這樣能趕走疾病晦氣,無病無災。她之前大病過,傅雲章似乎很介意這一點,平時看她有些發熱就緊張。
傅雲章看她一眼,含笑道:“既然有這個習俗,走一走也沒什麼。不一定就真信了,只是求個好兆頭。”
說完,拍拍她發頂,“走吧。”
她想了想,跟上去,就當是陪二哥出門散散心罷。
兩人匯入熙來攘往的人流之中,跟着前面一家幾口往南城橋的方向走。
喬嘉和另外兩個隨從緊跟在他們身後。
一步一步走過南城橋,傅雲英回頭望着橋下靜靜流淌的河水,道:“好了,過了橋,今年我和二哥都沒病沒災。”
傅雲章挑眉,“怎麼把我也算上了?”
傅雲英笑着說:“二哥剛纔不是說陪你走百病麼?走都走了,當然得算上你。”
說着話,走到城門邊,城門外排起長龍,盛裝婦人們等着排隊摸釘,據說這樣能求子。
見傅雲章目光往隊伍前面看去,似乎也有想要排隊的打算,傅雲英哭笑不得,趕緊拉他走開,“別,二哥,我可不摸那個!”
她現在穿的是直身,束網巾,戴巾帽,要是在大庭廣衆之下排隊等着去摸釘,豈不是露餡了?
傅雲章沉默了片刻,過一會兒繃不住了,低笑幾聲,“沒打算讓你去摸釘……嚇唬你玩的。”
說笑了幾句,漫無目的跟着洶涌的人流四處閒逛,在燈市買了幾沓紙,幾枝筆,幾方墨錠,還有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最後要了一大攢盒新鮮的吃食,預備回家給傅雲啓和袁三他們嚐鮮。
喬嘉和兩個隨從幫着拎東西。
回到家中,已經是後半夜了,夜色濃稠如水,傅雲英幾乎倒下就睡。
第二天依舊早起,收拾了文書去衙署。
吃早飯的時候沒有看到傅雲章,蓮殼過來說他今天要去城外辦事,不去刑部。
她便獨自去大理寺,到了地方,齊仁過來找她,和她商量之前朱和昶交代的挑一個案子寫明原委和審判過程、以話本或者邸報形式命各地報房商人刊印出售的事。
大理寺的評事中,有幾個是浙江、南直隸的人,他們說南方市井中早就出現一種類似於“民間邸報”的報刊,通常刊登的都是一些俗不可耐的葷話或者胡編亂造的故事,怎麼聳人聽聞怎麼編,官府曾幾次派人封禁,但收效甚微。若是朝廷能借此機會將民間邸報辦起來,別的不說,至少可以矯正風氣。
齊仁聽過幾個評事的意見後,道:“一個月一樁案子,大理寺忙不過來,改成兩個月一樁才差不多,三個月一樁也行。”
傅雲英點點頭,“下官也只是提出一個初步的想法,到底如何實行,還需要幾位大人拿主意。”
齊仁沉思片刻,忽然壓低聲音問:“這事是我們大理寺負責?還是刑部和都察院一起協理?”
傅雲英失笑,“大人,這種事,自然得大家一起同心協力。”
把這事交給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肯定不會答應啊!大理寺的人負責出邸報,那麼字裡行間免不了暗暗誇大理寺英明,然後有意無意諷刺刑部和都察院幾句,刑部他們豈肯善罷甘休?
齊仁撇撇嘴巴,和刑部、都察院共事,時不時有磕磕碰碰,當真是麻煩。
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選是傅雲英選的。
刑部挑傅雲章,他溫文爾雅,很擅長和不同部分的人打交道,她舉賢不避親,頭一個想到的就是他。
都察院挑了汪玫的一個學生,之前一起幫汪玫打下手時,曾多次找傅雲英訴苦,挑他一是因爲他老實厚道,二是因爲他文采好,可以把官府邸報寫得跌宕起伏,趣味橫生。
大理寺這邊是齊仁和傅雲英,趙弼被派到河南治河去了。
其他助手由三法司各自挑選,每個部門五人。
今天傅雲章不在刑部,他們仍然找機會見了一面,幾乎都是年輕人,而且是朱和昶登基前後迅速提拔的年輕官員,躊躇滿腹,辦事麻利,很快就商量出大致的章程。
首先要挑一樁案子,這樁案子最好轟動一時,是老百姓急於知道來龍去脈的,但又不能涉及官府或者世家勢力,以免剛開頭就得罪朝中大員。
這事交給刑部的人負責,由他們篩選出十樁案子給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人挑選。
正說得熱鬧,內官過來傳旨,乾清宮那邊急召傅雲英進宮。
她對着齊仁幾人拱拱手,跟着內官進宮。
禮部官員和閣老們也陸陸續續來了,朱和昶在正堂接見都察院副都御使派回京師的下屬,他們站在殿外寒暄,找內官打聽出了什麼事。
問話的是王閣老,內官不敢隱瞞,道:“聽說副都御使拿到廣東總督通倭的證據,把東西送回來了。”
衆人皺了皺眉。
這時,殿內響起茶杯落地的聲音,繼而是帝王震怒的低吼聲。
幾位閣臣面面相覷,朱和昶的脾性素來柔和,還從未發過這麼大的脾氣。
王閣老、姚文達和汪玫壓低聲音說話,討論皇帝爲何會動怒,廣東總督通倭的事大家早有耳聞,已經不是秘密,皇帝應該不會爲了這事失態,必定還有其他事情讓皇帝惱怒。
衆人猜疑間,內官出來,請他們進殿。
大家互望一眼,默契地後退幾步。
於是官職最低、本來站在最末尾的傅雲英就這麼成了打頭的人。
她擡起頭,環顧一圈。
汪玫笑眯眯看着她,道:“皇上傳召你呢,還不進去!”
傅雲英嘴角輕輕抽了一下,踏進內殿。
殿內空氣暖悶,鎏金香爐裡燃了香塊,香氣撲鼻。
幾個穿窄袖衣的力士跪在地上,頭壓得低低的。
龍案前,朱和昶頭戴金冠,一身寶藍地盤領窄袖團龍紋常服,兩肩日月二章,手邊是幾本攤開的奏章,面色陰沉。
傅雲英走進去,躬身行禮。
ωwш .тTk ān .℃o
看到她,朱和昶臉色緩和了些,道:“你過來看看這個。”
她走近幾步,接過奏摺細看。
奏摺是副都御使和崔南軒寫的,詳細彙報了廣東總督這些年收受賄賂、放縱海寇、私自容留外國人的事。
其中最讓人觸目驚心的是廣東總督和當地世家大族勾結,外通海寇,劫掠沿海市鎮,以往廣東向朝廷上報的倭寇犯邊事件,有一半其實是海寇所爲。
倭寇說的是倭人,海寇,不止有倭人,還有流亡的海盜,賊寇……其中很多是中原人。
沿海等地的高門大戶,大多和海寇關係微妙,他們暗中爲海寇通風報信,當官府封鎖沿海時,他們私下裡爲海寇提供淡水飲食,老百姓明知和他們做生意的人是海寇,只要有錢賺,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錢賺到手再說。
崔南軒在奏摺裡用了一句話來形容海寇和沿海居民的關係:
沿海諸省,無人不通寇!
倭寇爲什麼屢屢能長驅直入?爲什麼他們總是能提前預知官府的動向?
因爲不止老百姓、當地世家大族,連官府的人都被海寇收買。
傅雲英合上奏摺,難怪朱和昶會大動肝火。
朱和昶揉揉眉心,嘆口氣,“世家大族和海寇有來往,這一點朕早就知情,朕不明白的是,爲什麼老百姓明知對方是海寇,還爲他們通風報信?”
傅雲英道:“人爲財死,鳥爲食亡。自然是爲了利益。皇上,沿海的土地不適合耕種,當地人靠水吃水,海禁制度導致他們生活更加困苦,爲了更大的利益,總有人願意鋌而走險。”
朱和昶苦笑道:“民間有句俗語,有錢能使鬼推磨,果然不錯。”
過了一會兒,又道,“現在只能寄希望於霍督師能夠旗開得勝,奪回雙魚島。”
雙魚島上盤踞了各方勢力,先得把這顆毒牙給拔了。
霍明錦走了之後,每天都有信送回傅家,不過信中沒有透露他走到哪裡了,外面的人都以爲他要到下個月月底才能抵達廣東。
傅雲英卻覺得他月初就能到,不爲其他,只因爲他是霍明錦。
朱和昶嘆息幾句,喝口茶,揮手命副都御使的人退下,這才讓閣老們進殿來。
忽然想起一事,“對了,副都御使把那幾個賄賂廣東總督的小佛朗機人帶了回來,你以前說過要見他們?”
傅雲英一笑,“來得正好!”
大佛郎機使臣還在胡攪蠻纏,剛好副都御使把小佛朗機人抓來了,當真是瞌睡遇枕頭,來得正是時候。
朱和昶道:“朕讓人把那幾個外國人送到大理寺去,交給你審問。”
她躬身應喏,走出大殿。
汪玫等人迎面走過來,仔細端詳她。
她垂眸道:“皇上爲通倭之事龍顏大怒,其他的無妨。”
汪玫盯着她看了許久,搖頭失笑,扭頭告訴其他人。
衆位大臣心裡有了底,唔一聲,目光在傅雲英身上停留了片刻。
是個厚道的,難怪能和王閣老一派融洽相處。
出了乾清宮,傅雲英拿着吉祥給她的朱和昶的親筆文書,找到禮部,問周天祿:“誰會說佛朗機語?”
周天祿撓撓腦袋,疑惑問:“你不是會嗎?”
傅雲英撩起眼皮掃他一眼,“我不會,你聽我說的那幾句,不過是用來唬那兩個使臣的罷了。”
周天祿張大嘴巴,“你氣勢那麼足,裝得那麼像,禮部的人都以爲你會啊!”
笑了半天,又問:“怎麼不去找鴻臚寺的人?”
傅雲英道:“禮部官員管藩屬國來使,和佛郎機人打過交道。”
說話間,周天祿找到一個懂佛朗機語的禮部主事,“就是他了。”
禮部主事被傅雲英帶出千步廊,誠惶誠恐,亦步亦趨跟着她,期間屏息凝神,喘氣都小心翼翼的。
不用問,這一位主事肯定喜歡看話本故事,以爲傅雲英脾氣暴烈,對誰都不假辭色,所以緊張忐忑。
周天祿閒着沒事做,死乞白賴跟着打下手,見禮部主事嚇成那樣,朝傅雲英擠擠眼睛,鳳眼多情。
“還是我懂你,對吧?”
傅雲英沒理會他,徑自去見那幾個佛朗機人。
官員一向對外國人友好,但因爲廣東總督有受賄的嫌疑,都察院副都御使直接命人將幾個行賄的佛朗機人押解進京,甭管是綠眼睛還是藍眼睛,一人一副鐐銬,一路吃喝拉撒都在小小的車廂裡解決。
傅雲英見到幾個佛朗機人的時候,皺了皺眉。
他們被關在一間牛棚裡,形容狼狽,滿身惡臭,衣袍爛成一塊塊貼在身上,蜷卷的金色、褐色頭髮裡爬滿蝨子。
而幾個傳教士見到她,卻目露激動狂熱神色,匍匐至她腳下。
看守的兵士厲聲喝止他們。
傳教士不爲所動,雙眼血紅,似看到救星一般,有的朝傅雲英磕頭,有的用被鐐銬磨得皮開肉綻的雙手在胸前比劃,嘴裡不知說着什麼。
禮部主事後退兩步,“他們這是瘋了?”
傅雲英搖搖頭,她聽到其中一個傳教士說的漢話,叫的是天使兩個字。
她確實是天子使者,但是傳教士們爲什麼篤定自己不會爲難他們?
……
很多年後,廣東肇慶府大教堂的神父白長樂告訴他的信衆們,他爲了自己的信仰遠渡重洋,來到強大繁盛的東方古國,九死一生,歷經波折,雖然屢屢受挫,但爲了他的信仰,他百折不撓,不會輕易放棄。五十歲時,他終於在南方找到一處棲身之地,博得當地士子儒商們的好感,並且成功改變幾位飽讀詩書的士紳的信仰,發展了十位教徒,然而沒等他站穩腳跟,皇帝突然派人將他們一行人抓捕進京。
那段旅途就像是在地獄中走了一回,他們中的幾人死在路上,剩下的生還者絕望而麻木。
就在他們躺在牲畜屎堆裡,靜靜等待死亡來臨的時候,那位年輕美麗的大人,傳說中的皇帝心腹,來到他們的面前。
這位傅大人,是他們見過的最好看的中原人,膚白似雪,髮鬢烏黑,雙眸清亮有神,一身青色官袍,長身玉立,恍如謫仙。
那一刻,白長樂和其他幾個同伴同時感受到了上帝的存在,彷彿冥冥中有誰在告訴我們,這位傅大人,將是解救他們的天使。
白長樂七十歲時,寫了一本書,詳細記載自己在中原各地的見聞,其中涉及到傅大人的部分單獨成篇,他在書中說自己其實第一次看到傅大人的時候就覺得對方與衆不同,她身上有種和聖母瑪利亞相似的神聖氣質。
果然,不久之後,世人都知道傅大人是名奇女子。
朝中大臣看過白長樂的書後,嗤之以鼻,說白長樂這是在吹牛,假借傅大人的名聲給他自己臉上貼金。
傅大人怎麼會是外國人的天使?
她明明是屬於中原人的!
……
傅雲英曾暗示過副都御使,找到幾個外國人後,不必客氣,先讓他們吃點苦頭。
她沒想到副都御使這麼實誠,這一棒子力道太狠,直接把佛朗機人給弄死了幾個,剩下的也半死不活,完全看不出人樣了。
佛朗機人蓬頭垢面,神情激動,跪在地上,親吻她腳下的土地。
她躲開幾步,示意隨從取下佛朗機人的鐐銬,帶他們去梳洗。
隨從應喏。
禮部主事跟過去充當翻譯。
她坐在庭院的丁香樹下吃茶,聽其他人彙報抓捕佛朗機人之後的事情。
“大人,南方當地士紳和這幾個外國人關係很緊密,得知外國人被抓後,士紳們聯名上書爲外國人求情,還幫着四處打點,聽說有幾個士紳跟着這幾個外國人改信他們的什麼教,還出資幫他們建造聖堂。”
一旁的周天祿插嘴問道:“聖堂是什麼?”
回話的人低着頭說:“聖堂就是外國人的寺廟、道觀,是他們傳教的地方。廣東已經建起一座大聖堂。”
幾位佛郎機人被帶下去洗刷乾淨,換上乾淨衣袍,前來拜見傅雲英。
他們會說熟練的漢話,都給自己起了漢名,懂得怎麼穿中原服飾,會戴網巾、大帽,而且對中原的文化歷史都非常瞭解,甚至會作詩。
其中一位佛朗機人,自稱他叫白長樂,說他和江南一帶的士紳互爲知己,因爲仰慕中原文化,爲了傳教而來到中原,絕對是善意的,無害的。
傅雲英笑了笑。
白長樂灰綠色的眼睛閃閃發亮,恭維她氣度出衆,讓他一見就爲之折服。
旁邊的周天祿咧了咧嘴巴,論說甜言蜜語,他覺得自己絕對是臉皮最厚的一個,沒想到竟然會輸給一個外國人,這綠眼睛的老頭子真是不要臉!
傅雲英命人送上飯蔬,請白長樂幾人入座吃飯。
白長樂推辭了一番,肚子卻早就餓得咕咕叫了。他倒也爽快,大笑幾聲,謝過傅雲英,招呼同伴們一起動筷子。
幾人狼吞虎嚥,風捲殘雲,把一大鍋雞絲麪吃了個精光。
“多謝大人款待。”
吃飽飯,白長樂朝傅雲英道謝,又是一番恭維拍馬。
白長樂在南方待了幾年,別的沒學會,夸人的句子學了一大車。
傅雲英擺擺手,道:“你們既然熟知中原文化,那麼我便不同你們客氣了,你們賄賂廣東總督,私自留居內地,按律,當斬。”
幾個傳教士哆嗦了一下。
白長樂連忙起身,道:“傅大人,請饒恕我們,我們不知總督大人並未將我們的行程報知禮部,還以爲自己獲得了許可。我們懷着善意而來,不敢觸犯貴國的律法,這一切都是誤會。”
傅雲英莞爾,繼續道:“雙魚島的佛郎機人霸佔我朝領土,殘殺沿海華商,你們可知情?”話尾調子拖長,“若查出你們和佛朗機商人勾結,立斬無赦!”
白長樂跳了起來,指天賭咒發誓,說他們幾個傳教士就和中原的僧人一樣慈悲,絕對不會傷害平民百姓,那些佛朗機商人在本國也惡貫滿盈,和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
傅雲英當然不會信。
傳教士能和江南士紳打成一片,靠的絕不僅僅是他們淵博的知識和熱情的態度,歷來商人殺人,傳教士傳教,雖然各司其職,其實如藕節一樣,藕斷了,絲還連着。
等白長樂幾人都發了毒誓,她慢悠悠道:“我自然是信你們的,可皇上不信,閣老們也不信。你們都是一樣的金髮碧眼,都來自海外,中原人根本沒法分辯,你們要怎麼證明自己和佛朗機商人沒有關係?光靠幾句申辯,如何取信於人?”
話音落下,周圍的親兵慢慢靠攏,拔出腰間彎刀。
抽刀聲讓一羣外國人更加害怕了,雙腿抖如篩糠。
白長樂苦着臉思考許久,和同伴們小聲用佛朗機語商量了一會兒,咬咬牙,道:“我們中有幾個教徒曾在海上行商,知道他們的艦船弱點在哪裡。大人,我們願助官兵捉拿海寇!”
在白長樂看來,商人都貪婪而狡詐,因爲他們,國內經濟崩潰,市民大批大批餓死,既然商人不顧民衆死活,而且濫殺無辜,那麼他不必講究什麼同胞之情,爲了自己的信仰,他願意適當做出一些讓步,反正只是告訴中原人一些淺顯的知識罷了,上帝會同意他這麼做的。
之前曾有數位傳教士試圖在中原傳教,都以失敗告終。
白長樂是第一個說服士紳改變信仰的外國人,他通過和江南士紳的來往,深刻認識到從下而上改變中原人的信仰非常難,必須而且只能走上層路線,先打動中原人的貴族、士紳、高官,才能夠幫助教廷擴大影響力。
傅大人是天子身邊最信任的大臣,如果能成功博取他的好感,繼而接近那位年輕而寬和的東方皇帝,那麼讓東方這塊從未有傳教士能夠征服的廣闊土地變成新的教區將指日可待!
白長樂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他相信自己的直覺,正是由於感受到上帝的指引,他纔會來到東方傳教,現在,他終於找到自己的貴人了!
“大人,請相信我們的決心,我們將竭誠爲您提供幫助!那些肆意殺害平民百姓的兇徒,絕不是我們的同伴!”
傅雲英擡起眼簾,點點頭。
這只是第一步,大小佛朗機人靠着他們先進的造船術、航海知識和炮火武器橫行海上,先從搶回雙魚島開始,他們的船,武器,知識,搶走的財富,朝廷通通都要拿到手。
……
禮部主事和鴻臚寺的人接待幾位傳教士。
工部的人也來了,他們從傅雲英口中得知傳教士還懂兵器,要從他們口中套出佛朗機的武器到底有多先進。
幾位外國人去過許多地方,知識非常淵博,而且善於言談,知道傅雲英不會加害於他們之後,立馬喜笑顏開,滔滔不絕,告訴官員們許多中原人聞所未聞的天文、數學、醫學、音樂、繪畫方面的知識。
汪玫是南方人,家族中有人和白長樂的教徒認識,族人寫信託他想辦法解救白長樂,他揹着手溜達過來,在一旁聽傳教士們給工部幾個主事講解“鍾”是怎麼指示時間的。
一開始,汪玫沒把幾個傳教士當回事,但旁聽了半個時辰後,他的神色變得鄭重起來。
他找到傅雲英,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古人誠不欺我。”
沉默了一瞬,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傅雲英搖搖頭,“下官不知道佛朗機人到底懂多少東西,不過下官可以確定,我們不該懈怠。”
中原人一直以天、朝上國自居,程朱理學的禁錮導致大部分固步自封,瞧不起外夷。她和傅雲章去揚州時,一面編書,也一面收集書,其中有幾本是江南士紳翻譯的外國書,其中說到的數學知識,淺顯易懂,而且涉及到的範圍非常廣,讓她想起之前學九章算術的那段時光。
汪玫自小有神童之名,博覽羣書,自認眼界開闊,可那幾個傳教士說的東西,他以前從未聽過。
他負手站在廊下,長嘆一口氣,“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這天底下,和我們一樣聰明、甚至比我們更聰明的人,比我們想象的要多得多。”
汪玫走後,親兵過來稟報,說白長樂手中有一份齊全的輿圖,想要獻給皇帝,感謝皇帝的寬宏大量。
傅雲英讓白長樂把輿圖拿出來。
白長樂臉色尷尬,說他的東西都讓官兵收繳了。
傅雲英派人去都察院找副都御使的部下,幾個人在一堆亂七八糟的箱籠裡翻找半天,最後找到輿圖時,輿圖已經爛了一大半。
白長樂忙道:“我有詳細的資料,可以照着這幅圖重新繪製。”
傅雲英拿着破破爛爛的輿圖看了幾眼,道:“不能照着這幅圖畫,你給出資料,交由禮部的人繪製。”
白長樂遲疑了一下。
傅雲英點點輿圖,“這幅圖上,我朝所在的亞細亞位於角落……”
佛朗機人的輿圖,畫出了一個被海洋包圍的世界,他們認爲這個世界是一個球體,有五大洲,分別是歐羅巴,利未亞,南北亞墨利加和南方一片大陸。
這張輿圖不是非常準確,不過至少比目前宮裡收藏的輿圖要更全,輿圖上標註的許多地方當年下西洋的船隊曾經造訪過。宮中有當年官員繪製的輿圖,可以和白長樂的這一份互相比較,加以完善。
只可惜輿圖上中原不處於中心,這幅圖如果獻上去,朝中那幫大臣一定會把白長樂罵得狗血淋頭,然後拒不承認這幅輿圖。
白長樂很快聽明白傅雲英話裡的意思,趕緊道:“我這就改!中原當然屬於中央之國!”
這傳教士果然精明。
傅雲英手指在輿圖上滑動,漫不經心問:“每年佛朗機商船運送大批白銀至呂宋港,這白銀,莫非來自歐羅巴?”
佛朗機國來自西方歐羅巴大陸。
白長樂嘿嘿一笑,搖搖頭,“實不相瞞,佛朗機國土狹小,白銀儲藏並不豐富,他們的白銀,都是從南北亞墨利加找到的。”
他手指大洋另一端的一塊大陸,那塊大陸距中原非常遠,如果是船行,起碼要走好幾個月。
傅雲英眉心微皺。
她進宮求見朱和昶。
朱和昶命人去找出當年下西洋的所有文書資料,和白長樂的輿圖互相比對。
內官去了半天,回來覆命時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直打哆嗦,“回萬歲爺,那些文書……奴拿不到。”
朱和昶皺眉。
內官說明緣由,下西洋的所有檔案,都被王閣老下令看守起來了,沒有王閣老的命令,誰也拿不着。
朱和昶脾氣好,又叫人去找王閣老要鑰匙。
這回他派吉祥代表自己去傳召。
吉祥去了一個時辰,回來時同樣雙腿打戰,跪下磕了好幾個響頭。
王閣老不給鑰匙。
朱和昶臉色微變,不小心打翻手邊的茶杯,滾燙的茶水灑出來,常服袖子半邊都溼透了。
周圍幾個內官嚇了一跳,忙上前收拾。
有人取了燙傷藥膏來,要爲朱和昶抹上,他搖搖手,示意所有人退出去。
傅雲英掃一眼他挽起來的袖子底下露出的一截胳膊,燙紅了一小塊地方。
“皇上息怒,王閣老此舉,並不是有意和皇上爲難。”
朱和昶不說話,氣呼呼打開銀盒子,手指挖一點藥膏,塗在自己胳膊上,疼得皺眉,嘶了一聲。
傅雲英接着道:“下西洋雖然揚我國威,可每次出行,錢糧花費數十萬,楠木都伐光了,如今國庫緊張,王閣老也是爲民生考慮。”
朱和昶託着自己的胳膊,可憐巴巴看着她,“雲哥,我手疼。”
傅雲英噎了一下,不說話了。
看她無語,朱和昶撲哧一聲笑了,朝她揚揚自己的手,“好了,我不氣就是。”
接着說起正事。
傅雲英建議由戶部的官員去找王閣老討鑰匙,戶部這些天算了筆賬,越算越覺得海外貿易的錢很可觀,他們已經改變態度,認爲可以先在雙魚島放開海禁,將雙魚島打造成東南第一大港口,這樣江南一帶生產的絲織品、布匹、瓷器不愁銷路,一定程度上可以遏制海寇。
朱和昶嗯一聲,吩咐下去。
接着談起關於治河的事,這個傅雲英不大擅長,沒有說什麼,只推薦了幾個人選。
要告退之前,她眼簾半擡,目光在朱和昶臉上停了一停。
他膚色依然是白,雙眉略皺,神色有些萎靡。右手擱在書案上,抹了藥膏的地方還是紅的。
剛纔說手疼,不像是開玩笑。
她垂眸,溫和道:“皇上,您還年輕,剛即位不久,不可能事事都顧得到,您有愛民之心,有容人雅量,是民間百姓之福,路一步步走,治國也是如此,急不來的,老先生他們絕沒有看輕您的意思,您用不着操之過急,更不用爲此沉鬱於心。”
朱和昶受傷的右手顫了顫,神情震動,擡起頭,烏黑雙眸看她許久。
她躬身站在書案前,看不清神情,只能看到她頭頂的紗帽。
牆角銅漏傳來滴滴答答的水聲。
半晌後,朱和昶嘴角微翹,輕聲道:“我知道了。”
他站起身,走到傅雲英面前,雙手放在她肩膀上,讓她擡起頭,朝她眨眨眼睛,“你別擔心,我向來對自己很寬容。”
都當皇帝了,有什麼不開心的?他開心逍遙得很,雖然偶爾會因爲國事煩悶,但大部分時間還是開心的。
就和以前在武昌府做一個無憂無慮的世子一樣,幼時的病痛折磨他好幾年,一輩子無法踏出湖廣一步,可他擁有別人幾輩子都盼不來的財富,一輩子吃穿不愁,逍遙自在,有什麼不滿足的?
能夠當皇帝,什麼都是他說了算,讓老爹自由自在到處撒歡,給雲哥當後盾,天底下的美人任他挑,比以前在武昌府更富裕,權勢更大,他可高興了!
看朱和昶眉眼彎彎,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傅雲英心裡暗歎一口氣。
也許之前不該擔心他。
……
天氣漸漸回暖。
傅雲章出城辦了幾件差事,回城的路上,不經意間瞥到馬蹄上沾了些微青色。
不知是在哪裡蹭到的。
快到城門了,他扯緊繮繩,下馬。
隨從接過他手裡的鞭子,笑着道:“爺,纔剛路上看見一個戲班子,正在排演公子的戲,好多人圍着看呢!”
傅雲章嘴角翹了一下,笑容清淺,轉瞬即逝。
隨從知道他這是笑了,他在外面的時候疏冷清淡,難得感情外露,這麼一個動作很難得了。
傅雲章攏緊氅衣,問:“什麼戲?”
隨從忙答:“自然是公子爲民伸冤的戲,剛剛唱到公子拿着尚方寶劍斬了一個皇親國戚,看的人都拍手叫好。”
傅雲章失笑了片刻。
民間話本故事編得越來越離譜了。
隨從又道:“聽說南邊有閨中小姐仰慕公子,專門爲他寫彈詞呢!”
彈詞的故事大多曲折婉轉,作者中有許多是江南士紳家受詩書禮樂薰陶長大的閨中小姐,故事大多講的是才子佳人的悲歡離合。
傅雲章搖搖頭,英姐要是知道自己被寫進彈詞故事裡,和佳人談情說愛,不知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他走在前面,隨從牽着馬緊隨其後。
等候入城的隊伍很長,他是刑部官員,本可以亮出身份直接進去,但他平時低調,沒有這麼做。
一羣等着進城的人看到傅雲章,見他生得俊秀,氣質不凡,忍不住頻頻擡頭打量他。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負手站着。
這時,那羣人裡忽然爆出一聲驚呼:“二哥!”
喊出聲的女子一臉狂喜,撥開身邊的人,往傅雲章身邊擠。
“是我,我是傅容啊!”
傅雲章眉頭輕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