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春

bookmark

人在地獄走了不止一遭是什麼感覺?

父親允文允武,可終生活在刀光血雨中,當一席春衫染上血光,美麗的臉慢慢消瘦下去,身上的血腥味也漸漸蔓延開。

迷迷濛濛中,她感到自己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還好、還好父親昨日臨時去京東道了。若是讓他知道自己這樣狼狽,他又要一邊忍着說不管女兒一邊打上朝廷啦。

可是身體爲什麼輕飄飄的,好似在雲端暢快的遊行呢。從入朝以來的焦慮、不安、算計、緊張似乎都慢慢消失,只是感到自己卸下了一切重擔。

夢中一隻悠遠的小調悠揚的飄進耳中,卻不是青樓美人的哀怨之曲,是低沉的男音在溫柔的呢喃着,似乎是對情人的低語。

騖舲馳桂浦。息棹偃椒潭。簫弄澄湘北。菱歌清漢南…

真幸福啊…如果這個人是唱給自己聽的就好了。那聲音溫柔低怯,好似護着易碎的寶貝般的孩子一樣,卻彷彿又呼喚着蒼茫的大漠,與愛人自由的奔騰在霧濛濛的白練之間。

“快醒吧,快醒吧,別睡了,你這樣我心疼。”

這聲音聽着怎麼有幾分耳熟呢…哎,又是他。

她嘴角的笑意不由得惡意的擴大,卻偏偏不想醒來。你有你的葉姑娘了,她還來到我這裡示威,那我纔不讓你如願呢,所以我就不醒來。

她睡着睡着,卻總是感覺喘不上氣,似乎是極重的重物壓在身上,她怎麼將他扔下去,他便順杆兒爬上去。她生氣極了,可是渾身疼的厲害,索性將整個身體全數纏在他的身上,將他當做娃娃抱住。不知爲何好像還聽到了家裡那種發春的野貓嗷嗷亂叫。

醒來一定要打這隻畜生一頓啊,靈均默默的想着。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日,她一睜眼果然是那雙熟悉的眼睛。可她方一看到卻嚇得夠嗆,那人的胡茬瘋長,俊美的面龐掩藏不住憔悴,一雙紅腫的眼睛血絲遍佈,緊緊的盯着自己,倒像是個吃人的妖怪一般。

靈均本想安慰他兩句,最終卻…笑了出來。

檀郎氣的咬牙切齒:“你個小沒良心的,我快死了,你還笑得出來。”

靈均齜牙咧嘴的牽動了染血的傷口,發現身上已經包紮好了,只感到一陣莫名的快感,便不顧一切嘿嘿笑:“真糟糕啊,你救的是我,可不是葉小姐啊。”

檀郎便恢復了寡言的一面,看她半響,又似探尋她心中深深藏起的一面:“你真的希望我救的人是葉靈鋒麼。”

靈均很想說“不”,可是她沒法控制自己的手緊緊抓住他的。她沉默半響,豆大的淚珠忽然撲颯的落下,那是十五歲之前默默哭泣的自己,不願意被任何人乃至父親看到。可是在他面前,她似乎可以卸下一切心房,那也許是莫名其妙的力量。

靈均哭得像個幼小的少女,一時間淅淅瀝瀝落下的淚珠不斷,只是還很是文雅,硬是沒出一點聲音。檀郎心中頓時有些手足無措,只是臉上僵僵的,手也像一根木頭一樣任她握着不懂。

在這間小屋子中,似乎世外的一切都變得不在重要。靈均將心中那些任人魚肉的怨氣一吐而出,人淚痕在面頰上乾涸。

檀郎僵硬的身體漸漸柔軟下來,連平時欠揍的表情也懶得擺了:“你可真是個幼稚的小孩子,哭起來還這麼讓人想欺負。”靈均一聽這話更加生氣,一雙拳頭軟軟的就砸在他身上,癱軟的力度卻只能砸出來雨點兒:“都是你們這些臭男人,我就是被你們欺負了!”

檀郎攤開手嘆氣:“隨便隨便吧,每次我都要替別人背鍋。你要不爽我去幫你揍他們好嗎,我身上都被你砸出來好多坑了。”

靈均砸也砸的沒有力氣了,被他一帶便落到懷中。他的身上來自遙遠大漠的氣味似乎永遠不會消散,乾爽清澈還帶着只有她認出來的孩子氣。

“還說我幼稚,你也是個孩子。”

“你纔是呢。”

“你是。”

“你們女人真吵。”

“…”

“算了,你還是和我吵架吧,不然多無聊。”

他將手帕打溼,將她臉上的淚痕輕輕拭了下去,便側身躺在一邊看着這張平靜的臉龐。只是安靜的表情,嫵媚的眼睛也因爲傷病變得有些柔弱,似乎退卻了一切的僞裝,只剩下這個安安靜靜的人。

這個時候的她纔是最真實的吧。她接受的是不同的教育,心中有着激憤,有家國恩仇,有冷漠的逃避,有復仇的慾望,也有難以訴說的執拗。可是當她安安靜靜的時候,卻像是在集英河旁那個曾經流露出一點真情的小騙子。

“我說,剛纔那個歌是你唱的嗎?總之,不像以前那麼難聽了。”

他看着那彆彆扭扭的臉,心中不由得竊笑,臉上卻只是淡淡“嗯”了一聲。

靈均看他不理,也就憋氣似得將臉偏過去。

她悶了一會兒,手中的指尖揪着牀單不放手:“你不去找葉靈鋒麼。”

檀郎的手指直接掐在她的面頰上,左右看看皺皺眉:“怎麼又瘦了,臉上一點兒肉也沒有,掐不出什麼來,我記得你剛到党項那年臉上還和貓兒似得。”

靈均回頭白了他一眼:“你纔是個貓兒呢。”那獅子貓似乎聽到了主人的嬌嗔一般,喵嗚喵嗚的叫了兩聲,叫的可謂是山路十八彎。

檀郎一把將那貓兒提起來看了半天:“我說這貓你怎麼養的啊,怎麼越來越瘦了。”

靈均低着軟枕吐着魚泡泡:“我又沒養過什麼小動物嘛,雖然我很喜歡這種軟軟的小東西。”

檀郎歪了歪頭:“你難道不是趙國的女人麼,她們都養了什麼貓啊狗的。爲什麼人家懷裡的動物都那麼溫順,這個貓在你身邊不到一年變得這麼兇殘。嘖,又咬我的手指。”

靈均眯着眼睛看那貓咪一臉興奮的問候他全身,不由得心中暗爽。這個野東西雖然被她越養越野了,但是還是挺爭氣的嘛。

靈均身上疼着卻不願意放了他,仍舊齜牙咧嘴的指揮者那獅子貓。檀郎一手將那貓揮下來,雪白的小東西就往靈均懷裡鑽。

檀郎低頭看着雪白的貓映着少女雪白的身體懶懶的癱在一旁,倒像是一對兒漂亮精緻的貓兒似得。

他摸了摸那遍是傷痕的腰下,不由得暗自嘆息,這個人實在是太過固執了。

靈均小睡一會兒來了精神,便將口中的疑問吐出:“你和陛下說了什麼?”

檀郎託着下巴勾起嘴脣:“你猜?”

靈均心中有些不安,難道他說了什麼孟浪之語,讓皇帝不得不饒了自己?

她揪着檀郎問了半天,對方只是打太極的逗着她,就是不讓她知道。

靈均漸漸疲累的又睡了過去,可不知什麼時候渾身又疼了起來,全身上下如冰雪兩重天,痛得不可思議,像是入了油鍋又下了雪水。只是檀郎的體溫似乎一直都在,他扒下自己的衣裳,讓自己的體溫慢慢的浸入她的氣息中。

撒都汨一進來便看到兩人抱成一團,不由得擡頭吹了聲口哨:“喲,蠻厲害的嘛,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

檀郎厲聲將彎刀劈過去:“別廢話了,快來看看她!”

撒都汨看着靈均口中胡話連連,倒似中了夢魘一般,他利落的將藥配好交給檀郎,臉卻歪笑在一邊:“若不是有大哥我在,這小妞兒早就完了,醫人不自醫說的就是她自己。藥給你了,她傷在難以啓齒的地方,若是不想讓她起來還對你一頓拳打腳踢,你就背過身子將藥敷了。”

他瞟瞟一旁的靈均哼哼笑着:“要不我幫你…”

Wωω⊕тt kдn⊕¢O

檀郎一腳將他踹到隔壁,鷹眼閃着幽暗的光:“你要是敢踏進來一步我就把你的眼睛挖了。”撒都汨笑着聳聳肩,便抻着身體睡去了。

他手下揭開那又冒出新血的皮膚,不由得暗自皺眉,支道承這人果真惡毒,這板上明顯又是下了旁的藥,甚至還有暗刺,怪不得她武功高強能被打的如此。

他摸摸那凹凸有致的部分,本是細緻的肌膚竟然被打出凹凸不平的血肉來,手不小心便碰上了那重傷處,惹得靈均咬牙悶哼出聲。檀郎看着那素日倔強的人也被傷的如此,拳頭重重握了起來,這個人倔強到令人心疼的地步,真是令人毫無辦法。

斷斷續續將藥上了,可是她的聲音卻仍舊痛苦的很,檀郎有些手足無措,只好將她抱進懷中。本想唱些孩子的搖籃曲,可是卻一首都不會,只是搜腸刮肚的將許多曲子拿出來阿阿咂咂的亂唱一通。

撒都汨一臉打着哈欠的表情託着下巴看他:“你在那鬼扯什麼呢。”他看着檀郎半天,不由得露出一個陰險的笑意:“嘿嘿,我們的小狼王竟然在唱搖籃曲,還這麼難聽,要是讓迷靈域那羣人知道還不嚇壞膽子了。”

檀郎身子一歪便冷笑一聲:“滾出去。”

撒都汨看着他像哄貓兒一樣抱着靈均,搖頭深笑:“果然是相似的人,爲了自己所謂的理想瘋狂的樣子也像的可怕。”

他轉過身去,卻留下幾分難以忖度的蕭然。

檀郎看着那籠罩在黑暗中的身影,又看看懷中的女子,不由自主的將她摟的更緊。

像撒都汨曾經的情人麼?那可真是太不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