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立無援的滋味是什麼,只有處在中心處方纔知道。譬如一坐孤獨的冰山坐落在極光圈中,四周皆是冰冷的死水和寒意,而自己的身體卻是在漸漸下沉。
靈均曾經感受過這樣的寒意,幼年吃百家飯長大而缺少安全感的,她便自來也是個獨來獨往之人,可是這同朝堂上的冷仍舊不同。朝堂似一盤精心準備的朝廷盛宴,有珍饈美食只是沒有真心,有勾心鬥角只是沒有縱容。她在朝堂,學會了做低伏小不得罪人,可是也學會了飛龍在天果敢殺人。
該是支道承覆滅的時候了,現在孤立無援的人是他。
她藉着天心卓有興趣的目光,冷眼看着仁帝青白交加的目光,那雙眼睛雖然一直以來不見得完全信任支道承,卻一直在縱容他,現在他細長的眼尾則微微顫動,似乎每一根線條都在暴怒。
靈均心中忽然覺得空虛,支道承這樣的人雖然是奸臣賊子,可是他的後盾正是皇帝的縱容。她從未想過謀反做女皇帝,所以她並不瞭解貪戀王座是什麼姿態,如果誰都能瞭解,那想必已經是深陷其中的時候了。可是唯有一點,支道承失去了往日的清醒,對權臣與天子之間的界限慢慢變得模糊,以致於他妄圖挑戰最後一條底線。
支道承跪在大殿下,好似一尊已經死去的木偶,卻忽然有了迴光返照的怒號聲:“陛下!這是誣陷,對…這是誣陷!私藏龍袍一事是誣陷,所謂詛咒傀儡一事更是誣陷,您想想,臣若真有謀逆之心,怎麼會如此糊塗留下許多證據?”
烏修文早已經站出來大喝一聲:“陛下,大事應速決!丞相有謀逆之事證據具在,怎可再聽此人巧言善變?”宛如推波助瀾的骨牌一般,烏修文久違的諫言自然會引起清流的反擊,那隨之而來的複議聲幾乎壓斷了朝堂。
“哦?”仁帝抿着的脣忽然露出一個笑意,一個模糊的、莫名的笑意,在他長年冰封的臉上則很是怪異:“那麼依你所見,是誰在陷害你?”
是誰在陷害我?一旁恍惚的影子太多,世界已經變得昏暗不堪。也許,自己也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是齊貞吉、陸兆庭?還是烏修文?是太子、大公主?還是同如一黨的二公主?
支道承哈哈大笑起來,沒錯,他還有機會!
“皇上,皇上!不,駙馬爺!您是二公主的丈夫,是天家的貴婿,您應該知道臣的忠心。您該知道不是麼,您若不知道,讓臣提醒提醒您如何?”支道承大力的睜着模糊的雙眼,看到一個稀薄的影子,鄭家有把柄在他手上,他不信他們會如此沉默!
那位相貌堂堂的二公主駙馬淡淡的輕笑一聲:“您太多慮了,臣是外子,實在無資格議論天家之事。”
支道承震怒一聲撲過去,卻將駙馬的大腿咬的鮮血淋漓,衛官將他慌忙拉開,這個平日間帶着幾分溫雅威嚴的丞相在慢慢老去,一旦他隱藏的膿包被戳破,便像一個失去一切的喪家之犬到處瘋咬。
靈均歪歪頭看着這場鬧劇,支道承幾乎將他的同黨異黨咬了一遍,那麼下一個會是誰呢?
她揉了揉被逗弄的頭髮,看着一旁輕輕縮回手指一臉雲淡風輕的齊維楨:“這可是朝堂,你收斂一些。”
齊維楨低頭輕笑一聲,翩翩濁世佳公子即便是偷偷揉搡姑娘的頭髮也是瀟灑溫柔:“就連我都糊塗了,你給他的罪名太多,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靈均懶懶的勾了勾脣,喑啞的光線模糊了她的眼垂:“這已經無所謂了,重要的是牆倒衆人推,這可是亙古不變的法則。現在他手下最得意的是六個人個人已經被我挑唆皇帝處斬,那些新扶植的廢物言官也毫無實權,你猜猜下一步會如何呢?哎,你爲什麼一副傷心面孔,終於發現我的狠毒了?後悔失去一切保舉了我?那就趁皇帝沒有正式下命收回前言吧。”
齊維楨的睫毛輕顫,不知是嘆息或是微笑:“我只是可惜,你一直放縱,可在江湖間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來了。
靈均看着支道承撲向自己的可怖面容,輕身一巧躲了過去,這條瘋狗最後咬上的人果然是自己。
支道承仍舊不信,縱橫捭闔數十載,他不可能忽然栽倒一個看似無意的陷阱中。
支清廉已經被聶楨帶了上來,齊維楨微微愣了半響失笑的看着她:“你真是箭不虛發。”
仁帝的眼光盯住了靈均,那是滯塞稍帶陰沉的目光。
靈均轉過頭去微微一笑,竟有些冰消雪融的虛幻美感:“陛下,臣知道支大人一定要咬上來,所以臣就先不敬了。臣知道支大人要說臣沒有人證,那就請這位私藏龍袍的公子爺對峙嘍。”
支道承吐出一口鮮血看着自己疼愛的兒子:“廉兒!你之前已經和我說過了,私藏龍袍一事純屬虛構,陛下也已經寬恕我們了對嗎?”
輕柔的女音輕笑一聲,靈均言笑晏晏的將蔥削玉手輕輕的撫過支清廉顫巍巍的肩膀:“公子爺,你不妨告訴丞相,私藏龍袍到底是真是假?”
支清廉顫巍巍的躲避着父親的臉,豆大的汗珠已經滴落下來:“是,是真的…”
支道承已經渾身無力,到底是哪裡出了錯?就在幾天前,他還曉得私藏龍袍一事是誣陷,皇帝聽得了他們父子二人的沈冤莫白並且依舊客氣,爲什麼忽然之間會如此?
靈均欣賞着他脆弱的表情道:“支公子,那麼私藏詛咒一事也是您做的麼?”
支清廉不敢注視父親的眼睛,只是垂着頭慌亂的擦掉頭上的汗水:“是,是爹他拍派緋炎郎所做,臣、我什麼都不知道。不,我、我知道了,勸過他,可是沒想到他真的鬼迷心竅去做了!”
支道承癱在一旁,似乎對隨之而來的命運表示屈服。
他顫顫巍巍的爬向御座,看着與自己雲端相隔的皇帝而早已經老淚縱橫:“陛下,我…”
仁帝的表情非但不是怒目金剛,甚至有幾分菩提慈悲相,卻似乎在憐憫着這樣的結果。
靈均“哎呀”一聲,便傾身附耳低低詢問,切金碎玉的女聲優美無比,卻帶着來自地獄的問候:“丞相大人,您還記得九泉之下的周乾和宋之韻嗎?您還記得您送進宮中的顏風神嗎?您還記得戍城爲野心犧牲的齊家將士麼?他們太寂寞了,所以您就快下去陪他們吧!”
柔媚、綿長又婉轉的聲音,支道承忽然發現,他心中有着一根根小小的刺,比如說他派人暗殺審判官讓皇帝不滿、比如說他送顏風神進宮被人揭發后皇帝一瞬間的陰沉、比如說他的兒子出事后皇帝那欲拒還說的閃爍眼眸都和眼前這個年輕女人有關。
他擡頭看着皇帝,那薄脣輕輕合合,多少年前,他在處死胡丞相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神情,那是一種超脫一切恩怨的平靜與睥睨衆生,一種…掌控一切的表情。
靈均輕身一拜,忽略了後方倒支派的灼熱目光。這些人不過也是附和之輩,她心中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自己開口,一把好劍要在危如累卵急於星火的時刻把握時機,將敵人萬箭穿心而不留一絲喘息。這些所謂的倒支黨,威如烏修文也會在她落難的時候選擇沉默,又在她重新起復的時候火上澆油,這不過實在等着她出劍罷了。
她望着御座上面色逐漸平靜的帝王,輕聲說出了最後的致命一擊。
仁帝的面色露出微妙的笑意,靈均心中覺得無趣,只是在這一秒中,她終於確定了一直以來的猜測,仁帝根本是在等着她攻擊支道承,或者說,他一直在掌握着節奏。
呵…我果真是一把絕世好劍,最終仍舊爲他人做嫁衣裳。
靈均櫻脣輕啓,朝堂卻一片震怒。
“支丞相與黨項勾結?”
“這…這!陛下!這可是天大的事情!”
仁帝嘆息一聲,將手中的金牌扔下去,眼皮淡淡的垂下:“不必多說了,下旨立即擢升姜靈均爲從三品侍副長辦丞相一案,退朝吧。”
靈均瞥着眼角看看一旁的癱倒在地的男人,心中卻不禁快意,宋姐姐,您泉下芳魂有知,請保佑我馬到功成吧。
齊維楨走出煌煌朝堂,看着天上的悠悠白雲輕嘆一口氣,新年還未過,怎麼忽然感覺有潑天的冷氣黑雲壓城了呢。
齊貞吉路過他的身邊淡淡一笑,細長眼尾挑起弧度:“你的姜大小姐竟然有孫斌腕足之恥,卻能忍辱負重而後發制人,我倒是小瞧她了。可惜可惜,她如今在朝堂上精於算計勾心鬥角,你最初追求的那個姑娘還在麼?”
齊維楨輕輕拱手,纖長有力的指尖交握在一起:“只有這一點兒子毫不懷疑,這個人的本性是不會變的。”
香氣越發的濃烈起來,天心妖道的聲音帶着笑意傳來:“六月裡穿棉襖,現在京中高官都在戰戰兢兢等着你的裁決。靈均,你曉得嗎?我出生到現在,可今天卻是我人生中最快意的時刻。”
靈均將手邊的阿芙蓉點燃,似乎想起什麼,眼睛若有似無的飄到對方手中的扇子,那扇子骨是湘妃竹與烏木相接的雅緻品相,是出自名家沈少樓之手。
“淨君掃浮塵,涼友招清風,你手中的扇子真是美的很,不過…似乎也熟悉的很。”
天心下意識的掩去手中的一角摺扇,眼角微微瞥到一旁:“自家人何必打什麼啞謎?”
靈均不想戳破她的心事,只是覺得她最近越發的不對勁,那看似得意炫耀的虛榮表面下,實則卻隱含着一股濃重的怨氣:“心兒,澹臺大人離開京城了?”
天心的嘴角露出一點悲哀的低嘆:“好毒辣的眼睛,平時你會給我留幾分面子的。沒錯,他被外派出去了。”
靈均手中托腮,眉眼則在阿芙蓉煙氣之下更加散淡縹緲:“你似乎極爲擔心,你可能沒注意,你拿着他平日手中的扇子,而且攥的很緊…因爲他沒有辦法繼續留在朝堂,所以你才擔心會失去靠山,纔會和我合作榮升巫女,你要光復姜家勢力,想要重回武廟,暫時又想蟄伏起來,我說的對嗎?”
天心雖然眼角帶笑,嘴上卻冷哼一聲,以致於那笑容與冷笑無異:“靠山?你這麼說太看得起他了,也太瞧不起我了。不過你確實說對了一點,這扇子倒是他的。”
靈均落子無聲卻勾脣打趣:“看來他在你心中很重要,和過去那些張三李四絕非同類。”
天心賭氣似的坐了下來將扇子撇到一邊,也不知道是和誰置氣,將另一半黑子執起來大大咧咧的玩弄着:“快無官子了還在自斟自下多沒意思,讓我來試試起死回生。你的棋線布的太長立不起來,那我就爬衝。”
靈均微微點頭讚道:“你的虎衝到了虎口上,騰挪出了生路。”
天心眯了眯眼睛,微翹的鼻尖細細品嚐着阿芙蓉的香氣:“道狹敵衆兮,情無遠行,棋多無冊兮,如聚羣羊。就像現在的姜家一樣,雖然狹路相逢敵衆我寡,可是如今你大權在握,而我終於能入主武廟,總有一日姜家會重新在天下翻雲覆雨。”
靈均搖搖頭笑着將住她的死棋:“可是你的野心太大了,看,獅子還是獅子,只要他不死,一切的生靈都是蚤蟲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