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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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易端坐在主座上,看到來人不由得輕笑。有意思了,一個小小的戍城,齊家的將軍,姜家父女,僅僅是指揮使就連續來了四個。來人劍眉平直,已過而立之年,然而令人深刻的卻是單眼紋下的頗有威懾力的龍眼,比起端木易稍帶文人般的溫雅,更顯得武人天生威嚴。

“參見仇大人!”三人肅穆恭敬。

仇飛廉隱現的氣勢真正如隱勢火山,竟夾雜着隱隱暴烈的趨勢。他迅速端坐喝了口茶:“大致事情我已經得知了,宣陛下諭旨吧!”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繁露》有云:受命於天,天意之所予也,故號爲天子者,亦視天如父,事天以孝道也。今武國公、徵夷將軍齊貞吉赤膽忠心解戍城之危,朕心甚慰,特進爲樞密副使,另賜黃金千兩、綢緞若干,欽此!”

“臣齊貞吉領旨謝恩!”齊貞吉斂容恭肅,朗聲跪謝。

仇飛廉歷來霜寒面容融雪一笑:“聖上帶給三公子口諭,齊維楨畢竟少年心性,衝動救人亦在情理之中,以後莫要再犯!”齊維楨微微看着一旁成竹在胸的父親,果然如此呵…

屋內頓時寂靜無聲,似乎在等着對另外兩人的判決。仇飛廉望着一旁垂首的姜楚一,眯了眯精明的龍形眼:“聖上口諭,姜楚一接旨!”姜楚一輕聲出言:“罪臣姜楚一接旨。”仇飛廉仍舊的聲音如尖刀般冷漠無情,似乎仍要在將面前遍體鱗傷之人刺傷一般:“聖上先要我問你幾個問題,你要據實回答,若有欺瞞,立即處死。姜楚一,朕問你,何爲‘十惡’?”

姜楚一清麗聲音恭肅響起:“謂謀危社稷,是爲謀反;謂謀毀宗廟、山陵及宮闕,是爲謀大逆;謂謀背國從僞,是爲謀叛;謂毆及謀殺祖父母、父母,殺伯叔父母、姑、兄、姊、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父母者,是爲惡逆;滅絕人道,是爲不道;不敬帝王,是爲大不敬;對直系尊親屬有忤逆言行,是爲不孝;指謀殺或出賣緦麻以上親屬,是爲不睦;謂殺本屬府主、刺史、縣令、見受業師,吏卒殺本部五品以上官長;及聞夫喪,匿不舉哀,若作樂,釋服從吉,及改嫁,是爲不義;謂奸小功以上親,父、祖妾,及與和者,是爲內亂。”

仇飛廉微微頷首:“姜楚一,你既然知道何爲‘十惡’,爲何私自出逃救女,勾連西遼,放棄守城官職責?殊不知勾連西遼,是爲謀叛;君父在上,是爲惡逆;放棄職責,是爲謀反;不忠不孝,爲大不敬。你又爲何上疏直言,言之情理之中?”

姜楚一面含悽苦:“臣與西遼互爲敵對多年,西遼恨臣入骨,又如何通遼?臣家中親族漸少,幾乎僅與幼女形影相弔。幼女被擄,戍城軍事將平,臣不得已出城相救,又想要刺探軍情,絕非私自去職而去。請陛下憐惜孤臣孽女,又念在臣父女獻圖今上,憐惜我二人之命吧!”仇飛廉靜默半響,親自扶起姜楚一,屋中人具是一驚。他溫言相勸:“聖上先是看到姜大人的陳情表,後又看到姜小姐的鎮略圖,很是滿意。只不過姜大人對聖上既有所不敬,功過相抵,就不再爲姜大人論功行賞了。陛下口諭,自今日起,解除姜大人軍師祭酒之位。”姜楚一頷首謝過。

仇飛廉向衆人躬身拜過:“我四人必須立刻回京赴命,諸位就此別過了。”黑衣禁衛魚貫而出,申屠蒼梧那總是低垂的眸子忽然深深望了姜楚一一眼,便走出屋中。

靈均焦急的在房中等待着最後的判決,“嘖”的一聲,發現指尖已經被自己劃出血痕。父親在她繪圖後曾經偷着遞給她一張紙條,告訴他已經上呈陳情表,不知道陛下會不會手下留情呢?房門忽然打開,姜楚一鬆動的眉目出現在她的面前,均勻的呼吸聲飄散在暈滿香氣的空中,靈均再也無法忍受,放聲大哭下來。這幾個月的苦難折磨,似乎在今日終於有了一個終結。他們父女二人在鬼門關走了一次,在刀口上舔血般才活了下來。哭這死去的將士、哭這不被理解的冤情、哭這趙國天子的無情、也哭在柔狼山上,那個令她又愛又恨的少年…

姜楚一溫柔的將女兒抱進懷中調笑:“傻孩子這時候才知道哭,這幾個月來又膽大妄爲又使性子,還知道哭。”靈均看着父親那張美麗溫柔的面容,只是止不住的嗚咽着。姜楚一好笑的看着女兒哭花的小臉兒,邊嗚嗚哭着邊上上下下的搖着頭,像只受欺負的小花貓兒一樣,把女兒輕盈的身體抱在懷中,在屋中轉了幾個圈兒,逗的靈均呵呵笑了起來。姜楚一看着女兒的笑容,卻忽然淚流不止,女兒,他的心肝骨髓,這世上最重要的牽掛啊!

他顫聲低泣:“父親本想救你,可是不能因爲一人而牽連無辜之人…”靈均輕輕按住他的嘴脣:“爹,您別說了,我還不知道您是什麼樣的人嗎?女兒命硬得很,沒有誰能奈何我!”姜楚一緊緊將女兒抱進懷中,女兒長大了呀,能救得了他,還能自己照顧自己,他這個父親卻總是沉湎於過去中無法自拔。

他口中輕輕哼着女兒小時聽的那首童謠,看着女兒漸漸睡去的面容,眼中不禁酸澀。妙儀,妳的女兒長大了,你看到了嗎…

“人是感情動物。姜家很少教授歷史,你知道爲什麼嗎?”他們站在泰山高高山巔之上,腳下登着泰山雲雨,那瞬間飄忽而至的潑墨雲霧席捲天地之間,似墨龍一般盤旋而至,姜楚一分明看到,面前的女子卻像站在玉皇之頂的最強者一般,將那兩條墨龍低低踩在腳下。

“你在懷疑?阿隱,你總是在懷疑什麼呢?”

少年姜楚一站在泰山之上,仍然漠然看着腳下的一切:“六韜能破敵,一榜可封神。前人要我們永遠記住太公望的不朽傳說。可我寧願記住那個膽大如斗的姜維,壯志未能吞司馬,大業無慚繼臥龍。”

姜妙儀回首頗感興趣的看着他:“你少年登頂泰山,無一覽衆山小之志,卻悲敢於姜維大業未成。阿隱,這是爲什麼?”

姜楚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女子:“姜家之所以很少教授歷史,正是因爲‘懼’。”姜妙儀咪咪眼睛:“懼?爲何是懼。”姜楚一一字一頓:“你說世間人有情愛。在我看來,佛家五毒,所謂貪嗔癡慢疑,都因爲怖懼之心。因爲人要尋求真理,必須帶有怖懼之心,否則既會被過往的繁華所迷戀而停滯不前,又會被後來的迷茫而畏縮不尋。可是一旦怖懼太過,卻又同樣陷入兩個極端。若是將先人的成王敗寇之事填充在後人心中,後人更容易戰戰兢兢,不敢超越前人。

自天水遊後,我方發現,人若入世去體驗紅塵癡苦,方能超脫其上,修成真正的大道。”

姜妙儀嘿然點頭:“可是我現在覺得你似乎被君臣倫理束縛太過啊,你確定你能最終超脫其上?”姜楚一漲紅了臉揮舞着小小的身體:“臭妙儀,我一定會參透真正的大道!你不入世,連人間五味都不知道,怎麼參破天機!”

姜妙儀褪去了淑女模樣壞心眼兒的逗弄他,豐潤的紅脣調笑着:“來呀姜小貓兒,要參透大道就不能再尿牀了喲!”

“你壞蛋!”姜楚一小小的身體張牙舞爪的揮舞着,看着面前露出可惡笑容的女人。

天際的的一絲微光傾瀉而下,那真是令人難得的回憶啊。

姜楚一心中那僅剩的一絲漣漪被波動而起,他微微苦笑着:“妙儀,結果我們兩個都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啊…”

翌日,戍城縣令劉賽至此,此人是個年過四十,頗有歷練的老成之人,靈均只見一面便很有好感。劉賽至此與齊貞吉交接軍務,自然是整頓兵馬以待,聖上又多撥掉許多禁軍兵馬,自然是爲了防禦党項諸部。姜楚一看着一臉疑惑的女兒:“怎麼了?”靈均微微皺眉:“雖然說這位劉大人觀之可親,但是總感覺畢竟不是武官,若党項再次進攻改如何是好?”姜楚一輕輕捏了捏女兒的面頰:“你現在倒是像半個將軍了。這劉大人有個外號叫做‘銅牆鐵壁’,你大可不必爲他擔心了。”靈均歪了歪腦袋:“銅牆鐵壁?”

“劉大人這個人對任何時期都沒有興趣,他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守城,最擅長就是活生生把對手耗死。”齊維楨淡淡接了話茬。

靈均看着那個兩撇山羊鬍子的劉大人,不由得暗暗敬佩,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姜楚一帶着靈均進了內堂,二人雙手一拜:“今次給齊家衆位增添許多麻煩,楚一慚愧,咱們再次別過。”

齊貞吉上下打量他一眼,復又一笑:“你我二人不必說這些。聖上只臨時賜你軍師祭酒之職,你可知意下如何?”

姜楚一釋然一笑:“一個已經被先代廢置許久的官位,不陰不陽、不清不楚,不過是一時間心血來潮罷了。”

齊貞吉看看背後的暗含落寞的齊維楨,微微一笑:“姜大人接下來有何打算?”

姜楚一溫柔看着一旁的女兒:“小女的生辰馬上到了,今年打算帶着她去東京好好過個生日,也連着一起過年了。”

他看了看一旁輕輕動了眉毛的兒子,爽朗大笑:“姜小姐的生辰幾何?,原是我想盡盡長輩職責,到時定要送上厚禮。”

姜楚一淡淡垂了眉目:“小女是元月初一生辰。”

齊貞吉拉着衆將再次一拜:“這次多虧了先生和小姐,咱們日後再見吧!”

馬蹄聲悄然響起,靈均看着那些逐漸消失的人影,齊貞吉的臉、謝言的臉、齊維偃的臉,還有齊維楨一直在看着她的金褐色雙瞳,那樣深沉又認真,這一切就像是一場夢一樣。她看了看一旁的父親微微一笑,不論如何,終於是好聚好散。

作者有話要說:  這之後就到達京城了哦。京城還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因爲是天子腳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