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顏辛是個不一般的男人,靈均在心中默默給他打了一個高分。他誠然沒有戚骨身上過分陰沉的莫測氣質,但是動靜收發的氣度卻恰得其好。即便面對着幾乎與家族鬧翻的二子,他也並沒有喪失理智。
啊…真無聊啊…靈均百無聊賴的看着高高的棚頂,可怖的白色中同時點綴着詭異的圖騰。如果他是一個像兀亞一樣的傻瓜可能更好辦呢,得到一個兩敗俱傷的後果,趙軍也就同時掃除了兩個後患了呢。
沙盤前的爭論還在繼續,而作爲焦點人物的檀郎卻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
靈均側着耳朵輕輕靜聽,無情的兀卒夫人嘶吼着嗓子,將濃烈的怨氣揮發出來,全力阻止給這個二子任何立功的機會。其餘的大王子黨派則保持着緘默,這倒是令靈均意外了,這羣蠻子也蠻有腦子的嘛。
“我說,你是不是關心一下那邊比較好啊。”靈均偷着指了指對面,“真是要恭喜了呢,比起做一個女奴的兒子,果然還是成爲王子更有面子吧。”
他似乎完全無視這種諷刺,只是沉默半響。
“你真的不關心嗎?你的父親可真是重視你的戰鬥力呢,甚至要讓你在部落中一戰成名,高興嗎?”
檀郎靜靜拿來一隻精巧銀碗:“你嚐嚐這個,這是最優質的青稞酒,只有趙國的皇宮中才能喝到的。”
靈均氣悶的喝了一口,這個人從剛纔和南齊音談話之後就莫名其妙的偷瞄他,還總是說一些驢脣不對馬嘴的話,簡直無聊死了!
“你想做王后嗎?”
靈均簡直要噴飯!“你說什麼?”
檀郎黑黝黝眼睛盯着他:“南齊音說姜家是很厲害的家族,以前還出過皇后,你想和你的先人一樣成爲皇后嗎?”
靈均無力的癱了一下,那個南齊音和他談論的絕對是什麼奇怪的話題!
她抹去心中的意思不快,淡淡微笑:“那已經是不知道幾輩以前的事情了。”
儘量維持一個和善的笑容:“那個先不要說了,這位南先生,他是什麼人呢?他氣質非凡,似乎不是個普通人呢。”
啊啊,又來了,又是那種超級厭惡的表情,這個認到底是有多討厭南齊音啊。
“是個惡魔。”
“…。”
他看着那張總是在思考的臉,不由得有一點煩悶。
“姜家的孩子們不會那麼容易屈服的。”南齊音笑眯眯的對他說。這個男人,從以前開始就被人所敬畏,可他只是厭惡他。儘管如此,他從來沒有失敗過。“可千萬要小心哦,姜家的女人,可是很會騙人的。而且,他們不會那麼容易屈服的…”他附在他的耳邊,留下了惡魔般的箴言。
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她所有微小的動作,從平靜的臉色到衣角的弧度,將心中黯淡的不快藏好。
激烈的爭執還在繼續,只是角落中的男女似乎都各有心思。
身形高大挺拔的青年看着他們笑笑:“你這孩子終於知道回來了。
看着那張充滿青年氣息的俊朗臉蛋兒,並不好看出來是否到達而立之年,不過這個人從骨相上看着,必定是檀郎的近親。靈均識趣的未開口,由着對方無聲的打探。
“即使是你也別來煩我。”檀郎淡淡的擡着眼皮。靈均心中微微驚異,比起這些同宗之人,這樣的口氣顯然親暱許多呢。
青年沉穩的笑了笑,甚至微微摩挲他的頭:“你還小,對於很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的,尤其是在女人的問題上,千萬不要犯了先人的錯誤。
這話就是指着她說的了。
她清淡的微笑着,青年似乎頗爲驚異:“看上去是很沉着的,竟然有本事在敵人的地盤上拔刀相向。”
靈均點了點頭:“野蠻之人尚且知道報父之仇,更何況趙國禮儀教化爲上,我們爲人子女不敢大意。”
旁邊走過另一個相貌有些相似卻更帶匪氣的青年,他的雙目更加銳利:“真是太高傲了,你需要得到一些教訓。”靈均撇頭看了看一旁的檀郎,對方的彎刀毫不猶豫的拔了出來,氣勢同樣攝人:“我想我還沒有告訴你們,沒人可以侮辱她。”
先前的青年呼吸窒了一下,口中喃喃:“真是瘋了…”他認真的盯了檀郎半響,一字一頓,“她始終是南朝的望族之人,你留不住她的。”青年輕輕瞄了他們一眼,嘆了口氣:“血緣關係果然是不會騙人的…”
檀郎望着青年遠去的身影,忽然扯住了她的手臂,那雙黑色雙眼的虹膜變得起伏不定:“這是第二個人了。”
“什麼第二個人?”靈均皺起秀眉。
“第二個說我留不住的你的人。你告訴我,你還想要逃跑嗎?”那雙眼睛異常的堅韌認真,似乎費盡心力想要求得一個承諾。
她很想冷靜的做戲,可是卻沒辦法直視那雙眼睛,那雙曾經露出過脆弱一面的眼睛,在那些朦朧的日日夜夜…
她偷偷深吸一口氣,抑制住顫抖的衝動,平靜看着他:“你看我現在還逃得掉嗎?我想…”她低了低眸,“我沒有力氣再想逃跑的事情。”
他深深看着她,心中醞釀着不可言說的風暴:“你向我保證。”
她抑制住顫抖的手,輕輕的碰上他的掌心。“那麼你呢?”她擡起頭直視他,“不是說要斷絕宗族關係嗎,爲什麼還留在這裡呢?”
他放下她的手臂,碰了碰手背的瑩潤皮膚,若有所思的淡淡開口:“當然是有我自己的想法。”
沙盤前忽然靜止,無數雙眼睛盯着他們,包括若有所思的乞顏辛、一臉憤怒的兀卒夫人野利朱蘭,和表情複雜的如乾。那些傲慢的、懼怕的、沉靜的、詭異的眼神盯得人發麻,或許他們在等誰開口。
“我會教你們好好利用這份地圖,畢竟我在兀亞身邊那麼上時間。”檀郎半睜着眼皮悠然的說。
帳子中的人鬆了一口氣。
如乾深沉的雙目看着這個許久未見的弟弟,着實既陌生又令人熟悉。可他還是變了,從前桀驁不馴的兇惡雙眼,在母親的逼迫下不得已同野獸搏鬥,卻在長久的流浪過程中變得越來越難以猜透。他攥了攥拳頭,驅散心中的一絲邪惡念頭。
乞顏辛歪着半邊臉哼笑一聲,一直看戲的南齊音卻眯了眯眼睛,這個人始終是有些瞭解自己兒子的。
“不能讓這個野種去率領我們的族人!我懷疑這個孩子是叛徒!”朱蘭夫人的聲音似魔鬼一般衝破了死寂般的沉默。
這個將兒子當做復仇工具的母親,是整個嵬名家爲之懼怕的女人,她將党項女人身上對復仇的慾望發揮的淋漓盡致,甚至超過了任何一個男人。這位誓言殺掉親母的女性,遵從着党項人的舊俗,在大仇不報之前終日散發披頭、雙足赤裸。
乞顏辛對妻子意外的溫和,他毫不避諱的將她摟緊懷中,輕聲撫慰:“朱蘭,我們的兒子是愧服天地的優秀兒郎,我們不能夠偏心任何一個孩子。”
靈均心中冷笑一聲,這還不叫偏心,真是睜着眼睛說瞎話呢!她輕輕嘆息一口氣,捏了捏他的手指,卻發現這個人已經毫不在意眼前的一切。
乞顏辛深深的看了闊別許久的小兒子一眼,卻再次哼笑一聲。
從部落的每一個角落裡召回了勇猛的戰士,空氣中都充滿了戰爭即將到來的囂張氣氛。天空突然深沉的陰暗無比,似乎印證着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
靈均緊緊盯着他挺拔的身姿,脫去了厚重的奴僕衣服而穿上了戰甲,將他年青有力的身姿勾勒出來。她的眼睛一點一點的勾畫出眼前的背影,卻沒由來的微微一笑。男孩子的成長真是迅速,遇到他的這幾個月裡,總感覺已經快要稱得上男人了呢。她靜靜看着,眼眶卻好似要流出淚來。
他轉過頭,手指勾起了那張變得溫和的臉龐,心中忽然預感到什麼:“你這個樣子,真像送丈夫上戰場的妻子。”
她撇頭哼笑:“真不要臉。”心中那沒有來的鈍痛不受控制的上升,即使如此,她仍然用力去壓下抽痛的心臟。她從容的轉過頭,隱下眼中的水光,露出了久違的微笑:“你…再看我一眼吧。”也許以後就沒有機會再見了,她心中有些悵然的想到。
檀郎似乎有些高興:“原來你這就學着與我難捨難分了。”他呼吸有些急促,臉上也帶了幾分明顯的笑意。
陰晦的黑雲在低低的地平線上慢慢爬起,嵬名家的小帳篷就像滄海一粟,顯得微不可及。那漫天飛卷的黑雲以詭異雄霸的姿態四散着,好似野性的月亮女神睜着陰鷙的雙眼等待着鮮血的祭祀。
乞顏辛高高的揚起戰刀:“兒郎們,我們党項人說,‘吃十袋美果也得報仇,有十個女兒不算有後’。今天就要徹底消滅破醜,讓他們的祖先和後人再不能受到神的保佑!”
飄飛的星曜旗子高揚空中,日月諸神與四星的圖案勾畫上了紅紅的漆汁,角笛聲音沉沉飛上天際,勇士們宛如戰神附體,個個勇猛向前。
靈均躲在朵帳旁邊,看着馬上英姿勃發的俊美兒郎,松柏似的身姿超過了任何人,顯示出一種野性卻沉重的美麗來。
這一次,可能真的再見了吧…她淡淡勾着脣,握緊了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