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達數十日的圍獵結束,皇帝自然是大賞百官,靈均中間偷懶了幾日,最終還是被聶楨叫來在一旁裝聾作啞,她也心中掛着許多,只是直接找那玄黑的身影。
找到了。他的發一直散在肩頭,仍舊是一副英武冷淡的模樣,真將那孤傲的狼學了個十分相似。仁帝倒是輕聲探問:“數量如何?”呂涉笑道:“今年仍舊是三公子爲冠冕,只是二王子後來居上,不過二人雖然數量相同,可是所得之物卻大不相同。”
仁帝“哦”的一聲:“小三,你愛何物?”齊維楨恭肅不語:“臣圍獵心有倦怠,三日則退,只是在第四日忽然見到獵場外跑出的野狼,臣便張弓將這狼王斬於馬下。他性情狂躁又狼子野心,必定留之不得。”
檀郎輕輕眯眼,淡脣輕輕掀出弧度。
仁帝便指着他道:“二王子也愛獵狼?”
檀郎勾脣一笑:“我愛獵狽,狽雖兇狠,不過是狼的附庸,卻要裝出一副狼的樣子而尤爲可笑,不如殺之而後快。”
二人劍語機鋒卻意有所指,只有寥寥幾人聽得八分懂。
齊維楨與檀郎隔着人羣遙遙對望一眼,便皆是冷着臉反向走開。靈均鬆了口氣,這兩個人總算沒有再起風波,齊維楨自然是忍得住,檀郎卻是天地不怕的個性。她目送檀郎的身影緩緩消失,卻看到他與耶律雄奇打了個照面,隔着很遠尚能感到氣氛怪異。
她心中突兀卻忽然想起來,怎麼忘了,檀郎的外祖母可是西遼貴族。那耶律雄奇與耶律肅慎似乎來勢洶洶,一副盤算什麼的樣子。說實話,她檢查支道承遺物的時候,那種預感很是明顯,似乎支道承與西遼也不太乾淨,何況西遼一直想要趙國亂起來。
耶律雄奇權霸西遼,他們亦是青年君主在位,想必幾方也是蠢蠢欲動吧。
她輕輕閃身而出,又想起了大公主略帶神秘的笑意,似乎又有什麼要發生了。直到幾日之後,她方知道那笑意的含義幾何。
大朝會即將到來,今年總算是風調雨順萬事平安,只是丞相一倒雖然人心惶惶,卻終究是雷聲大雨點小未追究太多人。朝廷後宮皆開始準備大朝會,指望着到時候一搏出彩。
靈均早早便去了御史臺將洗好的外衫換給聶懿,他賴上這裡,竟來的比自己還早,又像是也犯了冬困趴在一旁。靈均最近也補眠不足,便也就跟着睡了過去,醒來後已經是中午。
她擡頭一看,聶懿仍舊披上外衫在讀書。這個人一年四季倒是難得犯一次迷糊,今天倒不知道爲何竟然冬困,靈均心思轉轉卻道:“原來如此,怕是鄭言師又追着你去了吧。”
聶懿指尖一頓,斜眼看她彎着眼睛偷笑。
靈均鬆了口氣便抱着臂笑道:“你是把這裡當成家了不成?國子監倒是不見你去,賴到這個陰森森的鬼地方,整日見我那幽魂似的上司,不曉得你享受個什麼勁兒。”
聶懿淡淡道:“因爲這樣的地方反而簡單純粹。”
靈均忽的將臉靠近他的,那巫山雲墨般散淡的眉眼變得異常清晰起來:“我雖不知道你是誰的人,抑或有何目的,但是你總歸沒有害我。現在聽我一句話,三日之內不要再來了,日後換了東家,你要耍懶便直接去符大人那裡罷。”
聶懿靜默半日便起身,卻是淡然嘆息:“緣分宜解不宜結,你既已經猜出幾分,便好聚好散。不過日後要是實在嫁不出去了,我可你收你做燒火丫頭。”
靈均還是忍住了沒把這人打死,他真的好欠揍啊!
聶懿卻回身將細長手放到她隱現的梨渦上點了點,又快速縮回去喃喃自語:“原來是真的,我以爲是挖出來的。”
靈均一拳將桌子打塌在地下,有時候她心底總是有多餘的暴力想要散發出去。
屋中本來書籍甚少,可是她任御史期間,這些集簿卻堆得幾乎擱不下,這集子非她任何人皆讀不懂,皆是以中原韻部夾雜胡漢方言編成,若旁人讀了只會覺得雲裡霧裡。
靈均眼中幽光一閃,卻是像這個工作已久的御史臺座深深鞠躬:“倉頡造字尚傳文明,今日我卻要燒盡書籍,望神靈告慰,非我不尊,是人逼我。”
朝堂之上一脈肅殺,忽然之間的滯塞氣氛卻令人緊張不已。靈均在衆人面前走進來的時候,卻已經感覺到視線不對。風吹草動必有片羽,今日倒是看看究竟又是誰要動她。
朝堂的瑣碎之事業已經回報一二,卻忽然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傾身而出:“陛下,臣有本要奏。”
靈均心中瞭然,又是那個諫院的伍大人,他官卑位小,支道承亡了便消停了幾日,沒想到還要同她作對。
仁帝似是冬日睡思昏沉,只是招手讓他講話。
伍大人便厲聲低言:“一言興邦、一言喪邦,臣所奏之事,實在是國之重事。丞相剛落,可是朝中仍舊未肅清,這所謂…”皇帝不耐煩便打斷了他:“你就是太囉嗦,直接切入主題!”伍大人看看左右便厲聲高呵:“御史臺副長姜靈均私下有私通謀反之罪證!請陛下明察,姜氏私通太子意圖謀反,剷除丞相後更添助力,又在御史臺大肆搜刮百官罪行予以要挾,臣有證據在身,請陛下過目!”
朝堂間頓時竊竊私語,皇帝泛青的眼波卻呼生怒意,將那簿子重重摔在桌上:“拿下去、拿下去,給姜靈均看、給姜靈均看!走了一個支道承,又來了一個你,你自己看、你自己看!”
靈均冷眼看着周遭的冷嘲熱諷,太子的表情、駙馬的表情、衆臣的表情,卻是盡收眼底一清二楚。早知道她這柄劍用完便會有人除之而後快,只是不曉得那人到底是誰,現在終於忍不住動手了。
她拿着那本子虛烏有的簿子,卻勾着眼睛朗笑出聲,這漏洞百出的東西糊弄小孩子還可以,她姜靈均半歲不到就同文字數字打交道,在江曼苑整天學着一羣老寡母做壞賬,同江南海北的主座客座打交道,這玩意兒一看就是加急趕出來的,還要騙這羣無知蠢貨?
衆人面面相覷,仁帝卻咳嗽不止將將停住:“姜靈均,你有什麼話說?”
靈均瞄瞄一旁,嘴角卻露出怪異的弧度:“陛下,這東西說的實在不通,臣的家中是一個幾尺小破屋,又不管着戶部,也和三司沒有掛連,怎麼就貪銀子了?臣連支道承都斬首了,他的錢皆數充公,臣一分未動,怎麼就‘貪斂罪臣私銀了?’這上面說臣家資千萬,有本事就到臣的家中去搜,搜出半毛錢,臣親自將自己的腦袋砍下來如何!”
仁帝見她如此,卻是還在猶豫盤桓之間。
須臾半響,便有一男聲忽入殿中淡淡輕音:“臣來晚了。”靈均知曉尚有後招,見到這人卻覺得可笑,眼前長身玉立風姿極佳之人正是羅士諶。
羅士諶不看她半眼,往日平靜無波的聲音竟顯得陰謀算計,往日的卓雅風姿竟然顯得高深莫測。她曾覺得此人玄妙,看來他確實玄妙,只是那玄中帶着利貞兇上之意啊。今早馬前課雙離火卦,果真是陰陽反背之卦,大凶啊!
仁帝氣過身去,見羅士諶往日不到,今番來必有緣由,便回首喝到:“你也來看看,這是怎麼回事!”
羅士諶嘴角不變,仍舊平靜如昔:“臣亦知曉此事,既然姜大人一口咬定伍大人栽贓她,不如到宅院一搜以證清白。”他的眼睛明明如平日般安靜,可卻像是大事之前的平靜隱忍。
糟了!靈均心中嘆息一聲,她會栽贓陷害,人家還不會栽贓陷害麼!
符堯光早已經上殿,便親自將所謂物證帶了回來,仁帝看着腳下那幾尺長的銅人皺皺眉:“姜楚一也頗愛醫術,家裡面有個銅人算什麼。”
符堯光不愛多言,直接爆裂的將銅人砸穿,便有無數珠玉碎晶之聲流露於殿上。那赤橙黃綠的貓眼兒、寶石、玉髓、水晶留了一地,尚有無數的白玉珍珠落得滿殿都是,真是琳琅滿目。
仁帝幾乎目瞪口呆:“這、這簡直荒謬!姜靈均、姜靈均,你還有什麼話說,你拿着這些錢是要給誰用?太子?親王?公主?”
重臣皆跪下高呼萬歲,羅士諶忽然意有所指:“若真的有背後之人確實含糊不清,還請伍大人名言,皆因爲符大人辦事思慮很全,也在您的家中發現私教書信,伍大人,現在直說還有命活。”那語氣聲音清淡,卻似乎已經掌控全局,只是悠然的闡述事實。
伍大人便忽然跪下抽抽臉皮:“是二公主!二公主因爲與太子在新宰相之位上有所爭執,最近一直心有不甘,臣被宰相案牽連,她救了臣,她說姜靈均是她的人,二人只是表面鬥狠實則相通,只要搬出她指責太子,便讓臣享受榮華富貴!陛下饒命啊,臣的一家老小都在二公主手中,請陛下饒命!”
“放屁!”二公主忽然闖入殿中,卻讓這戲又唱的大了些。她早聽到宮人稟報此事,此時卻披頭散髮不顧形象,對着宋大人一陣踢打:“你這個下賤的狗東西,竟然敢誣陷本宮!你說,是誰讓你誣陷本宮的,太子?大公主?還是其他別的人。”她倒是潑辣不減,指着一羣大臣大呼小叫:“你們這羣混蛋早就看本宮不順眼了,竟然敢污衊皇家,不知道這樣當斬嗎!”隨後又抓着太子的衣袖不放:“好、好狠的心,和你那個母后一樣,天生就是造反害人的料兒!”
“飛鸞!”皇帝急聲震怒,二公主仿若被電了一下,方吶吶住手。
仁帝銳利雙目看着一旁似乎從容不已的姜靈均喝到:“不管你背後是什麼人,你收受賄賂私連勾結已經是大罪!如此大罪乃是國法不容,即便是將你處斬也是天意!”
靈均心中悲慼,又看到羅士諶那清雅身姿,一時間卻是遺憾、憤恨、無奈、不甘,卻不由得聲音淒厲:“當年我父便是如此被驅逐王庭,臣即便是說破天也是衆口難敵。豈不知美女無惡,入室見惡;士無不肖,如朝見妒。不過是擋了某些人的路,還真是辛苦各位百般栽贓。”
她本是故意提及姜楚一臊一臊這皇帝,仁帝果真是有所動容。
這動容還未完,西邊便濃煙滾滾而來,呂涉腳步匆匆趕緊來報道:“陛下,御史臺忽然着火來,濃煙滾滾連着幾百尺,在副臺上的典籍全都燒個一乾二淨了!”
這一毀更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多少罪行皆在此處,又把控了多少人的罪孽,這把火自然是燒的好!可是到底是誰放的火?無故走水在臺閣更不可能!
呂涉一改往日緩意,只是報道:“那放火之人用極其怪異的字體寫到,他雖燒了副臺的典籍,卻留有副本,他說朝廷負了天下蒼生,他便要讓百官終日惶惶不可終日,讓這朝廷散盡…他說、他說他叫‘我來也’,來自天、來自地、來自萬民。”
靈均看着一臉陰鬱急忙趕回來的齊維楨,已經輕輕給了他一個眼神。這次你不要管,這是我的戰爭。他握緊手中的拳,終究沒有開口。
“荒謬!真是荒謬!”仁帝青眼交加,卻一病差點昏了過去:“暫時還不能殺了她,先將姜靈均下獄!下詔獄!”
靈均冷着眼看着羅士諶,他從頭到尾並未看自己半分,可是她心中知道,這個人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生死,爲了他的主子,他們從頭到尾只想讓自己做替罪羊。那又如何,她不安生,那就亂起來,不要讓任何人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