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沉默半響,枯雲沉聲問道:“現在外面是什麼歲月了?”
二人互相對視,靈均輕輕說道:“趙國是二世天皇三年、西遼已經是四世乾佑三年、吐蕃仍舊是薩迦-噶當幾派大宗師掌權、年號倒是很混亂。”
枯雲淡淡看着她,不經意的動了動手中的指頭:“你能曉得這些,就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我且問你,世人可有人再提到‘滅文’一事?”
靈均搜腸刮肚的想了半天,訥訥道:“沒人提到過,典籍上也沒有。”
枯雲渾身笑得顫抖起來,令二人不知所以。
靈均似乎想起來什麼,咬着脣看了看檀郎,對方漆黑的眼睛盯着她,似乎在等着她說什麼。
心中告訴自己,萬萬不要心軟…
她終於沉聲拜謁:“晚輩求前輩一事,晚輩被困在這裡,前輩是世外高人,請助我回到中原!”
她話未說完,下巴便抵上了刀尖。其實心中早有感應,似乎只要說出這句話,之前所有曖昧朦朧的氣氛,都要被打得一乾二淨。可是她無法忘卻夢中父親那溫柔的琵琶音,她毫不懼怕的迎着檀郎的雙眼。
她以爲對方會惡狠狠的盯着自己,可是他的眼睛一動不動的看着,漆黑的眸子似乎在閃着莫名情緒。他沉聲問道:“你是不是一定要走?!”
靈均看着他大喊一聲:“是!”
檀郎看着她半響,眼中不斷閃過她不懂的神色。他動了動嘴脣,輕輕說:“原來,你一直沒忘了我擄走你,所以時刻想着回去,說那些話,也都是爲了騙我放鬆警惕!”
靈均心中似乎無聲的吶喊,她想說,不是的!無論是月下看星,還是洞中的一點溫暖,她都能感覺到,甚至產生了迷惑。可是要說什麼呢,什麼不是呢。自己畢竟是被敵人擄來的,她自己都不曉得怎麼解釋。
檀郎彎刀漸漸向上,幾乎刺出血珠,靈均閉上了雙眼。他抽回刀,冷冷的看着她:“我最討厭騙人的女人!”
他坐在洞口,周身又恢復了冰冷的氣息。
靈均心中酸澀百味,委屈的抱臂而坐。
枯雲悠悠喝着酒望着眼前的一雙年輕男女,悠然長歌:“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
他身形快步輕移,長嘆一聲:“便是地動山搖,老夫也永不出山。”他縱身一躍,竟然從千丈高山上消失不見。
枯雲來去如風,洞中卻寂靜無比。
一場鬧劇,兩個心思敏感之人如何又能再像從前呢。
靈均嘲笑自己的妄想。他們本來就是仇人,只是作爲同被兀亞視爲眼中釘的狼口肉,相互試探依存罷了。她心中也委屈的很,早晚有鬧翻的一天,爲什麼他忽然脾氣這麼大呢。是怕兀亞怪罪她?還是他另有圖謀?
她坐到他身邊,一臉平靜:“你放心,我決計跑不了,兀亞也不能把你怎麼樣。”
檀郎嗤笑一聲,他定定的看着她,一字一頓:“我、沒、怕、過、他。”
他忽然將她粗魯的撕扯進懷中,臉上出現一種微妙的、豁然開朗的表情。粗糲的手指撫摸上她的臉頰,他半眯着眼睛:“沒人可以讓我害怕。但是,你的欺騙讓我生氣。我在想,女人果然是怪物吧,尤其是你這樣的漢女,總是使這些騙人的鬼把戲。”
靈均心中忽然火氣上來了:“你能不能別這麼仇女!氣死我了!要是在家有人敢這麼說,我非一巴掌打死他!”
他靜靜盯着她半響,忽然撫上了她的臉頰。
忽然將豹皮披在她身上,靈均心中忐忑不已。
他卻頭也不回,只是靜靜的拉着她走下山。
二人趕在破曉時分走下山崖。靈均心中澀澀,對方終是背對着她,雖然仍舊護着不讓她受傷,到底不願意回頭看她。
檀郎將剩下的豹肉掛在馬上,拍了拍溫順的駿馬。他頭也不回的遞過了手,示意她上去。
靈均沉着臉不搭那手。
二人似乎默認這僵持的局面,彼此不服輸一般的對峙着。
靈均內心有無數小人兒在擂鼓打架。一個說,你進退得當,沒討好過誰,這小子算什麼人呢。一個說,你同他索性是利益關係,何必多管呢。另一個風中飄搖的小人兒瑟瑟發抖,柔柔的說道,他總歸對你不錯,不要太得意忘形呀。
她心思煩悶,張口啞然,只是在一旁沉着臉。
檀郎卻緊緊握住她手腕,拉着她坐在一旁。
他黝黑雙眼緊緊望着她,扔過去水囊:“喝。”
靈均一時間無措,這是出洞後他們說的第一句話。
她打開水囊輕輕的啜幾口水,心中百般思索,要說什麼呢?今天天氣很好?小花小草很茂盛?她看了看面前蕭瑟的草地,虛虛的靠在樹旁。
一旁的眼神太過熾熱,對方半跪一腿,搭着手看她,讓他有些微微的無措。
她頗爲霸氣的一扔水袋:“你有話就說。”
那之後開始了長達半個時辰的折磨。她坐在那裡,一時豪氣後反而虛了下來。就算挺直了腰板仍然覺得尷尬不已。他輕輕站立,圍着她慢慢的走來走去,眼睛卻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靈均實在坐不住了:“能說話嗎!”
對方竟可惡一笑:“終於憋不住了吧,沒有我你會悶死。”
“……”
迅速收了笑容,又是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你逃不走,我也不會讓你逃走。”
靈均鐵了心要和他好好談談,她抓住對方的衣袖,急急說道:“你抓了我沒什麼好處,不如大家合作。”
檀郎半眯着眼睛笑睥她:“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我想走,這片大漠困不住我。你倒是說說,我放了你有什麼好處。”
靈均一看有戲,表情止不住開朗:“你喜歡什麼?中原地大物博,只要是你能說出口的,我都能想辦法!”
檀郎抱臂看了她半響,微微擡了擡下巴點點她。
靈均心裡納悶兒,有話就說啊,這什麼意思?
檀郎低下頭,濃密的睫毛擋住了雙眼,復又擡頭:“不用想了,我不稀罕你們那些東西。更何況,我要的東西,自、己、會、取。”那雙眼睛似乎有一簇簇的火苗在閃爍,燒的那瞳孔淬出幾分固執,讓人無法猜透。
靈均失望的低下了頭,怎麼也無法說通。更何況她到現在都不明白,檀郎到底有什麼意圖。
她輕輕低語:“不公平。”
整裝上馬的檀郎孩子氣的歪歪頭:“什麼意思?”
“我說不公平!你知道我的想法!可是我對你什麼都不知道!”
“你想知道什麼?”
靈均幽幽的看着他:“跟着部落仇人,你到底想做什麼?”
駿馬受驚的嘶吼,馬上的背影逆着光,似蟄伏於林中的獵豹。他回頭伸臂,淡淡低語:“自然是爲了還恩。”
回到兀亞隊伍後,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靈均暗恨自己不會做戲,雖然心緒紛亂,但是她半真半假的試探卻沒能成功。她似乎隱約開始懷念雪山上的一滴眼淚,心中又有些憂愁。難道那滴看着母子情深的眼淚竟然是錯覺嗎?怪不得父親總是說自己耽於憂思情愛,自己這個樣子別說成就大事,竟然還身陷囹圄啊!
她閉上眼睛,心中撥動起夢中的《梅鹿》,父親那美麗的琴音真是令人迷醉啊!
周圍卻響起曖昧的笑聲,那聲音淫浪不堪,交頭接耳的晦暗不已。
靈均回頭一看,那幾個隊伍中的野漢子不斷笑着向他們擠眉弄眼。
夜利輝小跑着走過來,嘿嘿一笑:“你們兩個竟然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那個,這就是漢人說的‘情趣’吧。你小子,長進了啊!”
靈均一聲苦笑,孤男寡女共處一夜,這些野漢子的髒心思她也能猜出一些了。
檀郎卸了馬丟給他一塊豹肉,她忽然想到些什麼:“你把這些給他們分了吧。”
他拍拍馬肚子,回身問道:“幹嘛給他們?”
靈均抱着雙臂,擡了擡下巴:“論做人你就不比我懂了吧。你一夜未歸,手中到的獵物是要交給大統領的,還要讓一個部落的人都分到,這樣他們纔不會非議你。”
檀郎歪着頭想了想,挑了其中最大的扔給她:“你留着,割一塊給夜利輝,剩下的交給他們。”
他扛着肉走了兩步,回頭看她:“爲什麼你要替我着想?”
“啊?”靈均呆立。
“你這麼幫我,是不是因爲其實沒那麼討厭我?”
靈均沉默不語。
他似乎有些放鬆的笑了笑,便向前面走去。
似乎明晚就能夠到達往利氏的領地,隊伍中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懈怠感。
靈均翻身出去,看到火堆頗爲醒目的地圖。
越是靠近往利,兀亞和阿羅只似乎就更爲頻繁的嘀咕着。他們拿着地圖指指點點,絕非偶然。嵬名和齊家軍交手絕無勝算可能,破醜家又是扮演着什麼角色呢?他不信背後無人的破醜家敢去挑釁趙國。靈均心中悲哀想到,自己真是太不中用了,如果是父親,必定會算無遺漏吧。她那些史書禮儀,卻如同空中樓閣,在這茫茫四野,無法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她靠着樹幹,微微假寐着。